正文 第30章 論書法黛玉辯書生 文 / 阿彌靖
林黛玉回過神,見是胤禛,忙要拜,被胤禛攔住:「不必多禮。」
林黛玉闔上手裡的書,卻見這位表情時常嚴肅的四阿哥嘴角微翹,弧度一閃而逝,就像她看花了眼似的,便覺納罕。
胤禛忍了忍,沒忍住,道:「林姑娘,你鼻頭上沾了灰。」
林黛玉臉色一紅,忙用手去擦,但她剛才碰過了積灰的書本子,手裡的灰更多,這下鼻頭上更髒了。胤禛看這小姑娘迷糊可愛,不覺嘴角翹的更高,將隨身攜帶的帕子遞過去。
林黛玉接過帕子擦乾淨臉和手,鴨卵青的素帕子已髒了,不好意思還給人家,便裝在自己荷包裡:「等回頭洗了再還給四爺。」
胤禛不甚在意,道:「姑娘一個人?」
林黛玉道:「兄長去尋弟弟了,我在此等待。」
胤禛點點頭,問:「這裡難找的很,姑娘怎麼找到的?」就算是他這樣住在京裡的,也好幾年才發現這店。
「四爺不也找到了?何況這裡的書我看著很有趣。」
四阿哥從來不是多話的人,但他今兒個興致好,又是年節裡,似乎被街上笑鬧的人群感染了,話也多起來,將這鋪子的緣故與林黛玉娓娓道來。
「你看這條街,既狹小,又髒污,來往的全是販夫走卒窮苦人家,偏這個犄角開了一家書鋪子,所以普通人要麼看不見,要麼看見了,卻非愛書人。自持身份有功名的子弟是不肯到這裡來的,肯來這店裡的只有些落拓讀書人。他們家中窮困,沒有錢買書,便到此處來租借;或者身負薄才卻買不起書,便將書賣給店主換書,或得些錢用;或寄賣幾幅字畫。」
林黛玉道:「原來如此,怪不得竟然有手抄本的書。」
胤禛笑道:「店主是個耳根子軟的窮書生,孑然一身,家眷俱無。聽他說,原本這鋪子是賣魚的,他家產被親戚貪了去,卻瞧不上他家的藏書,只留給他這間小鋪子和一屋子的書,他就窩在這裡,吃魚賣書了。」
林黛玉看了一直埋頭看書的書生一眼,道:「他倒隨遇而安的很。」
胤禛道:「你瞧他看起來傻呆呆的,其實是個扮豬吃老虎的,有次用一本詩冊子換我一幅《關山雪霽圖》,何其奸詐!」
林黛玉再去看書生時,只覺他膽大有氣魄的很:「四爺肯吃虧?」
胤禛悄悄道:「皇父最愛董玄宰,我怎麼敢擅自拿他的畫出來,我那時候年紀還小,特意求皇父臨的。」
林黛玉半晌無話,當今聖上的畫作跟董其昌原作比起來,價值也差不了多少好麼。
胤禛摸摸鼻子,道:「你別跟別人說。」這事兒還沒第二個人知道呢,今天竟然不知不覺對小姑娘說出口了,傳出去他臉面不保。
林黛玉道:「四爺既然不想讓人知道,就不該說出來,既然說出來了,卻不願人知曉?」這個四阿哥,竟是個性情中人,林黛玉向來最欣賞直率的性情中人,有些逾越的話不加思索就出口了。
康熙曾訓胤禛性子急,因此他對旁人的態度常年嚴肅穩重,但這書鋪是他的秘密、可以卸下心防的地方,因此說了些平常從不會說的話。他道:「陳年往事,自然不願他人知曉。我告訴你,是對你的信任,你若說了,我就該對你失望了。」
林黛玉道:「不敢辜負。我若是個男子,必引四爺為友。」
旁人誰敢對四阿哥說這種話?不知林黛玉是初生牛犢不畏虎,還是當真率性。從來沒人對胤禛這樣說,所以他特別高興,臉上嚴肅認真的面具一下子碎了,也笑起來,不是矜持的微笑,而是咧著嘴巴的笑,露出嘴巴裡整齊潔白的牙齒,兩顆尖但不突出的小犬齒讓他憑添了些可愛。
林黛玉驚奇地發現,四阿哥不笑的時候固威嚴凜然,笑起來就立刻變得十分可愛可親,這時候,他才像個十九歲未及弱冠的青年,真叫人匪夷所思。
「若你是男子,與你為友是我的榮幸。」胤禛挺喜歡這個小姑娘的,聰明有膽量又勇敢,難得還喜歡書,若她是個男兒,將來必不可小覷,卻生成了個女兒家,可惜了。
一個聲音□□來:「四公子,你來了。」
胤禛道:「嗯,來看錢兄有沒有餓死。」這位窮書生竟然有個十分不襯他的姓氏。
林黛玉拿了未看完的那本遊記,又找了兩本,放到櫃檯上難免又揚起一陣灰塵:「請問多少錢?」
錢書生瞇著眼睛看了看林黛玉:「三本一共十兩銀子。」
林黛玉吃了一驚:「那麼貴?」
錢書生道:「這三本書是不賣的,須得等我抄了送至貴府上,書錢加上摘抄的錢,自然就不便宜了。」他想了想,道:「但若你有差不多的手抄本跟我換,我就把這原版給你。」
林黛玉心想原來是這麼回事,怪不得四阿哥會求聖上臨摹了畫來換書,便說:「那你何時抄完?」
錢書生打了個哈欠,緩緩道:「說不准啊,興許三五天,興許三五個月,趕不巧我今兒明兒的凍病了,三五年都抄不完。」隨後將那三本書收起來,瞇著眼摸到自己之前看的那本,又沉進書裡去了。
林黛玉跺跺腳:「你這樣做生意?」想了一想,又道:「罷了,不用你抄,明兒個我著人送來手抄書跟你換。」又不願空手而回,從書架上隨手拿一卷軸,問:「這畫也不賣麼?」
錢書生瞇眼仔細看了看那畫:「那副字兒啊,不值錢,白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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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林黛玉奇了,打開一看,卷軸裡是兩副疊在一起的字,上書「俯仰不愧天地,褒貶自有春秋」,乃是一對對聯,聯下沒有題名。整副字行筆流暢穩健,林黛玉把看著,那種撲面而來的酣暢直達她肺腑,不知怎地,突然感覺心跳加快,好像親身感受到了這人寫字時心中的激慨、胸中溝壑萬丈和他一揮而就時的淋漓盡致。
這感覺只有一瞬間,但林黛玉已心緒萬重,站在那裡久久不動。回過神來再打量這書法,不足之處雖有,但絕不是錢書生說的「不值錢」,林黛玉不知為什麼有點不高興。
一幅字、一卷畫、一首曲,不論他技巧精緻與否,精髓從來只有意境二字,這副字意境到了,便已足夠,其他反而是次要的東西。
說畫不好的錢書生在林黛玉看來,再三變成可惡可厭了。
林黛玉把字畫亮出來給兩人看:「這字哪裡不值錢了?我看比你店裡掛的都好。」
胤禛一看那字,臉色有點變,瞪了錢書生一眼。
錢書生道:「我說不值錢就是不值錢,一看就是少不更事之人所寫,立意俗,字也丑,醜醜丑!俗俗俗!」
林黛玉道:「我雖不知此人名諱,但他行筆時字字發於肺腑,雖剛猛過而柔和不足,卻已勝過世上大多數人。就算是我這種不通墨的人見了,也明白兩分他的心胸豪氣,你怎可出口污蔑?」這筆力似乎是少年人的,但豈非正是少年人,才有這激昂的情懷?林黛玉在他面前,也只好自稱不通墨者了。
錢書生道:「這人拿字畫來寄賣時,一臉的得意傲氣,嘴巴又賤,將我店裡的字畫貶損的一不值,我看不慣他,所以一錢都不收,你若強給我,我寧肯不賣你。」
胤禛的臉色變得微妙,看向錢書生的時候是羞憤氣惱,再看林黛玉時,忽又轉柔。
林黛玉沒看見,她一心辯駁錢書生:「他既有才,傲些也應該。」
錢書生道:「你既喜愛他,我將字白給你還不成?」
林黛玉道:「我是很喜歡這字畫,但這位先生既然是送來寄賣的,想必缺些銀錢使,我明知卻不給錢,萬一他沒錢吃飯穿衣了怎麼辦?」
錢書生撇嘴道:「他才不會餓死,你放心罷。」
林黛玉想了想:「你這書生是個倔驢脾氣,我再辯不過你。罷了,若你下次見了那位先生沒錢用,煩請告知我一聲,或者幫我墊給他些銀子,我必還的。」
錢書生不耐煩地胡亂點點頭:「你這小姑娘煩死了,趕緊走趕緊走。」又埋頭下去不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