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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百五十二章 文 / 長安魂

    「這是大表公子送來的。」織錦道,「據說是纏磨不過老爺子,偷偷盜出來,快馬加鞭送過來的。」

    墨蓁盯著那錦盒裡的物什,久久沒有說話。

    織錦打量了一番她的神情,又接著道:「大表公子還讓人帶了話兒說,主子心狠,卻也心慈,某些事未必能狠得下心。為了避免日後後悔,他特的將這個東西送了來。究竟要怎麼做,還是憑主子心意。」

    他說完便退了下去。

    墨蓁怔怔的看著那錦盒中物什,久久不曾回神。

    直到南喬淵從外面回來,帶進來一陣涼風,他解下披風,一邊往炭爐前暖身一邊對她道:「你看什麼呢?」

    墨蓁沒有回答。

    他搓著手走到她面前,一眼就看見了那錦盒中安放的東西,狀如圓筒瓦形,鐵質金字,他眸光一瞇:「這東西……是什麼?」

    他伸手去碰,卻在觸及那東西前收了回來,看向墨蓁,墨蓁慢慢道:「高祖開國時,墨氏有大功,立後,封王,賜丹書鐵券,世代相傳。」

    南喬淵瞪大雙眼:「可免死罪。你是想……」

    墨蓁打斷他道:「我沒想過。這是表哥自以為是送過來的,我從來沒想過。」

    她說的又快又急,似是真是如此,南喬淵歎了口氣,摟住她的肩頭,「我不過是不希望你將來哪一日後悔。具體要怎麼做,我也不會攔你。」

    墨蓁沒說話。

    夜間南喬淵翻了個身,手臂習慣性的往旁邊一摟,卻摟了個空,他睜開迷濛雙眼,卻發現墨蓁並不在床上。他坐起身,將室內掃了一圈,同樣沒發現人。

    已是入夜,墨蓁的馬車停在天牢前,按例這深夜是不許探望犯人的,然而墨蓁身份不同尋常,無人敢攔,她讓織錦留在外面,手中提著一食盒自己走了進去,到了蕭輒牢門口,獄官打開牢門,她一步踏進。

    蕭輒看著比前段日子更加憔悴了許多,他睜開眼,一眼就看見墨蓁,第二眼看見的是她手中的食盒,然後慢慢一笑:「據說明日就要上斷頭台,你是來送我最後一程的吧?」

    她沒說話,在他對面坐下,打開食盒,將裡面兩碟小菜擺在小桌子上,拿出一雙筷子,還有一壺酒,一隻酒杯,她執壺斟酒,蕭輒目光落在那一隻酒杯上,又笑:「你連陪我喝一杯都不肯。」

    墨蓁斟酒的動作一頓,接著繼續,聲音平靜無波:「我傷勢未好,太醫交代了輕易不能飲酒。」

    她這是難得的解釋,蕭輒詫異的看了她一眼,也沒說話,端起酒杯卻遲遲不喝,她道:「怎麼?怕我下毒?」

    他笑著搖頭:「左不過我明日便死了,你又何必多此一舉。」說罷仰頭一飲而盡。

    然後拿起筷子便吃了起來,吃了兩口便又笑了,「上斷頭台前,怎麼說都要吃頓好的,你只準備了這兩碟小菜,未免太不夠意思了。」

    她沒說話。

    蕭輒看她一眼,又倒了杯酒喝了,佯裝不經意的問道:「你傷勢如何了?」

    墨蓁回道:「再養段時日,就沒有大礙了。」

    他點點頭:「那便好。」沉默了一會兒又道,「你我兩個,從來沒有像如今這樣心平氣和的說過話。你以前恨我,我亦不想見你,到頭來想想,卻又是何必。明明是親生父女,卻落得這不死不休的地步,也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失職。」

    「你恨我我也是理解的。你從出生起我就未曾管過你,後來又將你從你母親身邊奪走,我那時只想著或許你出來了,你母親心疼你,也會跟著你一起出來,那時候我們一家三口,和和樂樂的過日子。我沒想到她性子那麼倔,兩年了都不為所動,後來更是做出那等慘絕之事……」

    她冷笑一聲,打斷他道:「便是母親出來了,也絕不是什麼一家三口。你別忘了,蕭府中還有其他人。他們接受不來我們,我和母親也接受不了他們。你所說的和和樂樂,一輩子都不可能實現。」

    「是啊,所以我也只是想想。」蕭輒苦笑道,「我與你母親相識於微時,自以為對她極為瞭解,不想她性子那麼烈……」

    墨蓁諷刺道:「母親以前生活在深山裡,第一次下山,對人間之事一概不知,這或許是她最大的悲哀。在什麼都不懂的年紀裡,錯將芳心交付,不識這人間悲苦喜樂。你說你不瞭解她,她又何嘗瞭解你,她全心全意的將你當做良人,又怎麼會想到,她的良人有一天為因為名利權位而將她拋棄,另納貴妾。」

    蕭輒抿抿唇,似是想要反駁,可將所有能夠反駁的話在心裡轉遍,卻發現無一句能夠說出口。

    最後只得道:「是我的錯……」

    墨蓁淡淡的笑:「男人天生就是野心家,對權力的狂熱程度不可計量,為了權力做出那種事,哪有什麼錯可言?甚至在長安貴族裡,納了一個貴妾,便能夠得到觸手可及的權位,乃是一件再划算不過的事。想必你當時也是如此想。可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犯下那樣荒唐的錯誤,妄想魚和熊掌皆要兼得,殊不知貪心太過,反要傷人傷己。」

    蕭輒痛苦的搖了搖頭,又灌了一杯酒,才幹啞著嗓音道:「我……我離不開你母親……」

    墨蓁再次冷笑,涼薄的道:「能夠拿出去作交換的,還說什麼能不能離開。你說離不開她,還不是照樣將她放在後山裡不聞不問那麼多年。後來去找她,也不過是因為功成名就,權位到手了,便想要去找回曾經失去的東西了。」

    蕭

    輒沉默良久,才苦笑道:「或許真像你說的那樣。」

    兩人半晌沒有說話。

    墨蓁仰起頭,看著上方,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握緊,又慢慢鬆開,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到蕭輒臉上,問道:「我只問你一句,若時光能夠重頭再來,你還會不會那樣對待母親?」

    蕭輒垂下目光,盯著那杯中未竟的酒,然後抬起頭看著她道:「你若說如果,我此時答你定說不會。但要是真的重頭再來過,只怕我當初選擇不會改變。」

    「哪怕知道是如今這樣一種結果?」

    墨蓁逼問道。

    蕭輒緩緩點頭:「是。」

    「你!」

    蕭輒卻坦然道:「你也不用這樣看我。我說的是實話。哪怕知道會是如今這樣一種結果,我的答案仍不會變。那時有一個天大的機遇在我面前,能助我飛黃騰達,我若是不選,心裡總歸是有隔閡,積壓久了,與你母親也必起嫌隙……最後結果也不會好。」

    「借口!借口!」墨蓁怒道,「這只是你貪戀權位的借口!」

    蕭輒不動聲色的道:「你也說了,男人是天生的野心家,換成任何一個人,只怕也都會這樣選擇。像你說的,納一個貴妾,便能夠得到觸手可及的權位,乃是再划算不過的事情。你的事兒我也聽說了,我以過來人的身份勸你一句,別對三殿下抱有太大的期望,他身上流著皇家的血,骨子裡對權位的渴望比普通人更甚,他這樣的人,甚至天生都是為權力而生。他或許愛你,卻未必能為你放棄權位。」

    「這是我的事,用不著你來為我操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今日來找你也不是要跟你說我的事!」墨蓁怒色更甚,「我是要跟你說母親!」她冷冷一笑,「難怪外公始終不待見你,接受不了你。若你能夠淡薄權位,瑞安能助你的,母親又如何不能助你?」

    「我只問你一句,你可曾後悔?」

    他笑著搖頭,「不悔。」

    墨蓁一時發怔,似是未曾料到他會如此說,又覺得這兩個字才符合他的性情。她又淒然一笑,「那你落得如今這種地步,可又滿意了?」

    蕭輒抬頭仰望,似是想起那過往幾十年的歲月,想起那幾十年歲月裡來過的走過的人,發生的所有的事,然後慢慢道:「我一生曾位極人臣,亦落魄至此,我曾遇見過你母親,又痛失所愛,人生大起大落,大喜大悲皆經歷過,死了也是無憾了。」

    「死了,是不是就解脫了?」

    他緩緩點頭,道:「死了,就解脫了。」

    墨蓁看著他,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她已想不起她到底為何要來此處,見他又是要做什麼,她什麼也想不起來,慢慢的站起身,轉身就要離開,走了兩步又被他喚住,她站定腳步,聽他道:「我知你心狠,這話我上次也說過,如今卻不得不再說一次,你若要報復,只報復我一個便可,其他人都是無辜的。」

    墨蓁諷刺一笑:「我如今竟不知,我這番來報復你,究竟是值得還是不值得了。母親若泉下有知,想必也是要罵我的。」

    蕭輒一愣,抬頭去看她,她卻已出了牢門,他突然倉皇起身:「等等。」

    她再次站定腳步,沒有轉身,只是漠然問道,「又如何?」

    蕭輒張了幾次口,才斷斷續續的道:「我……我如今已快死了,我知道我不配做你父親,但……但我只想聽你叫我一聲,你可能全我一個心願?」

    墨蓁幾欲失笑,為聽到了這般好笑的話,她道:「墨蓁自出生起,便只知有母,不知有父。」

    她頓了一下,又道,「我永不會原諒你!」

    蕭輒身形踉蹌了一下,頹然坐倒在地上,聽隔壁蕭鈺破口大罵:「你怎麼能這麼狠心?你身上流著的是父親的血,你再不認他,也不能改變這個事實!我從未見過你這般狼心狗肺的人,竟要致你父親於死地!……你是要將我們所有人都逼死嗎?你已經逼死了二姐,還要逼死我們嗎?這樣你就開心了是不是?你忘了大哥以前怎麼對你的,他對你那麼好……你要連他也逼死嗎?」

    墨蓁站在那兒,慢慢的轉過頭,目光鋒利而哀憫的落到蕭鈺臉上,蕭鈺心中一顫,扒著木樁的手一鬆,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墨蓁目光在蕭玦臉上掃了一眼,後又對蕭鈺道:「你該慶幸,他以前對我是好的。」

    然後毫不猶豫的離去。

    蕭鈺癱倒在地上,蕭玦去扶他,他到底年輕氣盛,又在牢中壓抑了這麼些日子,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大哥,她怎麼能這麼狠心!她為什麼要這麼狠心!」

    蕭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當初的事蕭鈺不知,他卻是知道的,那場大火他也在場,他也見證了那讓人不忍直視的一幕,生母自戕在她眼前,又被燒成白骨,換成誰都是要恨的。這恨意經過這長長久久的漫長時光,積壓沉澱,幾乎和血肉連在了一起,又哪是那麼容易能夠忘記的?

    墨蓁出了天牢,已近黎明前的夜最是黑沉,她抬起頭,看見前面馬車旁站了一人,手中拿著一件披風,正滿目心痛的將她望著。

    她慢慢走過去,他張開雙臂,納她入懷,又用披風將她籠罩,密不透風,兩個人抱著站了好一會兒,她悶悶的問他:「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太心狠了些?」

    他未回答,她也似乎沒想要他回答,只是接著道:「我想進宮。」

    他微微歎了口氣:「好。」

    天光微亮時,她便

    帶著墨玉和讓人送來的錦盒入了宮城,南喬淵陪在她身邊,早朝還未開始,大臣們三三兩兩的聚在宮門前說這話兒,看見她來,立刻讓開了一條道路,遠遠的俯下身去,她將手中的錦盒抓的死緊,修剪的恰到好處的指甲印在堅固的錦盒上,幾乎都要被擠斷了,她渾身緊繃著,一刻也不曾放鬆,牙關緊緊咬著,唇色都發白,南喬淵握住她的手,緩緩的捏揉著,道:「你若是不願,就不要勉強自己。」

    她只覺渾身的氣力都散盡了,卻還是搖頭低聲道:「我既然來了,怎麼能就這麼回去。表哥走之前曾問我一句,如今我大仇將報,他在牢中命不久矣,我心中可好受?可暢快淋漓?可將那往事放下?可換得一身輕鬆愜意?」

    她道:「我以為我可以。」

    事實上並不是如此,事情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她並未有過一刻輕鬆,她甚至比以前更覺得壓抑,更加痛恨。尤其是昨晚見過蕭輒後,跟他有過那樣一場從未有過的談話,將過往所有事都擺出來,毫不避諱。

    她問他可曾後悔,他言道不悔。

    便是這兩字,讓她突生無力之感,只覺過往所有一切皆是虛妄,那長久以來積壓在心底的恨意,突然都沒有了存在的理由。

    「我只覺得我所做的這一切,全是個笑話。」

    她深吸口氣,堅定的道:「我一生從不做後悔之事,我也只願今日之後,世上再無事能讓我後悔。」她目光落在那錦盒上,輕聲道:「母親若泉下有知,也必不願我背負如此罪孽深重。」

    如此,便棄了又何妨?

    宮門大開時,她仰起頭看向天邊初升的朝陽,緩緩走進宮門,走進鎏金殿中,在朝臣林立輝煌莊嚴的地方,面向高坐在丹陛之上的君王,緩緩跪下,將手中錦盒,高高抬起。

    顧順下階來,將錦盒接過,遞呈皇帝,皇帝信手打開,目光一凝,然後隔著十二旒冕冠,越過階下,落在墨蓁臉上。

    墨蓁抬起頭來,將他望著。

    「臣以此丹書鐵券,恭呈吾皇陛下。」

    她俯身大拜,懇請皇帝免蕭府一家死罪,朝臣們面面相覷,看看她,又偷偷看了一眼皇帝手中的錦盒,那錦盒中的東西他們看不清,但丹書鐵券四個字,卻是聽得真真的。

    皇帝伸手出去,將那丹書鐵券細細撫過,再看向墨蓁的眼中已多了幾分凝重,啟唇問道:「墨氏?」

    墨蓁直起身子,恭敬回答:「是。」

    皇帝「啪」一下蓋上了錦盒,顧順接過去捧在手裡。

    朝臣們又一次面面相覷,將「墨氏」二字在腦海裡思慮兩番,在將那丹書鐵券想了一通,想起開國時墨氏一族的傳言,不覺出了一身大汗,他們只以為墨蓁是蕭家嫡女,萬不想,竟還有此高貴出身。

    若是這樣,也是難怪,墨蓁幼時離開長安,若無大家世族教養,豈能有今日這一身本領,難怪這些日子以來墨蓁對蕭家的事一直毫無動靜,原來竟是等待著丹書鐵券的到來?

    皇帝久久不語,墨蓁開口道:「陛下若嫌不夠,不能免其死罪,臣願以一身軍功相抵,就此罷官離去。臣雖自蕭家族譜除名,但血脈親緣不可斷,蕭家若要問罪,臣也該在其中。經此變故,臣已無心再留長安。」

    皇帝目光一緊:「你……」

    南喬淵也猝然回首,目光緊緊的盯在她身上,她捏著拳,一動也不動。

    別人只道這變故乃指蕭家一事,但皇帝和南喬淵兩人卻明白,這變故指的卻是那謀反當日皇帝賜南喬慕詐死一事。

    「臣所言句句肺腑,懇請陛下成全。」

    她再一次伏地叩拜。

    皇帝喚道:「墨蓁。」

    墨蓁道:「陛下,臣在。」

    皇帝捏緊了龍椅扶手,若非是場合不對,他幾乎要痛斥出聲,然而他只能強忍著,一字一句的問道:「你所說,可是真的?你……又要遠離長安而去?」

    墨蓁抬起頭,目光緩緩往上移動,十二旒冕冠遮住皇帝容顏,她看不清她眼底情緒,卻能夠聽得出他那一句問話裡的心痛,她有一瞬間的心軟,然而再想起那一晚在榭水台上看見南喬慕躺在地上氣息全無的模樣,似乎也看見了未來不久還會有另外一個人也這樣躺在她面前,便出了一身冷汗。

    她道:「是。」

    皇帝突然笑出聲:「好,好,好。」他一連道了三個好,大臣們都是成了精的,自然能聽出這三個好中所攜帶的怒氣,不禁身體躬的越低,姿態更加恭謹。

    「好。」皇帝重重的拍了一下扶手,大臣們大氣也不敢出,只聽君王緩緩道:「墨卿所請,朕自不忍拂逆。」

    南喬淵大驚失聲:「皇兄三思。」

    有臣子們反應過來,一個接一個的進諫,所說不過是懇請皇帝莫要因蕭家之事牽連墨蓁,卻不知自己所說根本不在點子上,皇帝心頭怒火暴漲,「閉嘴!」

    大臣們立刻噤聲。

    只有墨蓁敢道:「謝陛下。」

    皇帝因她這一謝,怒火更盛,卻只得憤怒的盯著她,手一抬,顧順忙躬身上前,聽他吩咐:「傳旨,蕭家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全族不論婦孺老幼,皆流放嶺南,終身不得回京!」

    大臣們便知,皇帝這是遷怒了。

    墨蓁卻鬆了口氣,唇角掀起一抹弧度,似是惋惜似是解脫,她閉上眼睛,輕

    聲道:「也好。」

    我不逼你入死地,但這一生再不輕易諒你。你要解脫,便自己去,我一生已罪孽深重,再不願背負那弒父罪行。從此後,我與你,再無干係。

    下朝的時候,臣子們一個接一個的退出去,墨蓁依舊跪在殿中央,南喬淵站在她身邊,低下頭看著她,皇帝早已拂袖而去,顧順下階來,停在她身邊恭聲道:「陛下傳您呢。」

    墨蓁站起身,不知是跪的太久了還是如何,竟踉蹌了一下,南喬淵忙伸手扶住,她的手按在他手上,他一把握住,他手心的溫度傳過來,她卻不敢看他一眼。

    她抽回手,並未應皇帝召見,只對顧順道:「你告訴陛下,我出宮了。」

    顧順出言想攔,南喬淵伸手制止,他只能看著墨蓁慢慢的走出去。

    南喬淵跟上去,看見她站在宮門口,抬頭看著天空,進宮時明明驕陽初升,此刻天空卻依舊陰沉,她彷彿感覺到了他的到來,開口問道:「你說我這樣,好還是不好?」

    他知道她說的是蕭輒的事。

    他環上她的肩頭,寬大的披風將她全身籠罩,輕聲道:「若換成是我,我也希望你解脫。你若真將他們逼入死地,這一生只怕也將在罪孽深重度過。我想,你母親也不願看見你這樣。」

    「那我那麼多年放不下,是為了什麼?一場笑話?」

    他道:「你放不下,所以痛苦,難道還要一輩子痛苦下去嗎?阿蓁,其實你也知道,當初你並沒有錯。這錯本不在你,為了別人的錯誤,來懲罰你自己,這樣真的值得嗎?」

    她出了神,怔怔的道:「是啊,值得嗎?」

    蕭輒等人出發去嶺南的時候,她並未去送,便是去了也無話可說,她要說的話,全在那一日說完了,她說她永不會原諒他。

    蕭輒托人再一次問了她母親的安葬之處,她並未回答,便是說了,他當真祭拜了,她想母親也不願接受。

    蕭府被查封,破敗無比,她去了後山,南喬淵也陪她一起去了,那日的天很沉,似乎入冬以來天一直都很沉,她幾乎未見過太陽。她看著她曾經建造起來的茅屋,目光從每一處緩緩掠過,仿若還能夠看見幼年時候她在這裡,有母親陪著她,那時候她什麼都不懂,卻是開開心心的。

    「這茅屋建的再像,終究也不是母親還在的時候那模樣了。我又何必留著它。」

    南喬淵看著她,她手中執著火把,卻一步也不敢上前,他伸出手去:「你若不忍,便讓我來。」她躲開他的手,搖了搖頭,腳步微微抬起,落下時已堅定有力。

    火把擲出,茅屋很快就燒成一片,火光漫天,火舌叫囂著往她身上蔓延過來,她不躲不避,南喬淵一揮袖,將她往後捲去。她臉上突然一涼,抬頭看去,正見漫天的雪花飄落下來,落在她發上,肩上,衣袖上,她伸手去接,雪花在她手心融化,絲絲涼意透骨。南喬淵握住她的手,他手心的溫度傳遞過來,她心底暖成一片。

    回安靖王府的路上,她坐在馬車中,被他摟在懷裡,車外的雪越下越大,寒風呼嘯著刮過來,路上行人匆匆,不消多時已沒有多少人跡。

    他撫著她的頭髮,欲言又止,似乎有什麼話要問,卻又不知從何問起,她抬起頭看著他,他苦笑一聲,問道:「你昨日在朝上說的話,可是真的?」

    她目光低垂下去,一言不發,他捏著她肩膀的手指驟然一緊,力氣之大幾乎弄疼了她。

    她蹙蹙眉,依舊不說話。

    他歎口氣,知她心情不好,眼下著實不是說這個事的時候,便道:「你想做什麼,我也不逼你。只是要走也不是急於一時,阿蓁,你忘了,過段日子便是我生辰,你從小到大都沒給我送過一件像樣的禮物,這次是不是等過了我生辰再走。」

    她眼眶發熱,卻笑道:「你還說呢,你又何曾送過一件像樣的生辰禮物給我?你我生辰差不多,就那麼一個月,我生辰近年關,本沒有多少人能一起慶賀,好不容易抽出時間來,哪一次我過生辰,正高興的時候,你沒有出來搗過亂?你不給我送禮也就罷了,別人給我送的禮,還全搶去了。」

    「哪有?那些東西我全存放著呢。每年我都給你備了禮,卻從來沒送出去過,就怕你不要,背地裡給扔了。要不這樣,等我生辰過了,我再幫你補上?從小到大的禮物都一次補上可好?」

    她這是變著法兒的讓她留下來,哪怕多留一段時間也好。

    她沒說話,往他懷裡湊了湊,他伸手將她抱得更緊。

    到了安靖王府,南喬淵率先下了車,正待扶她下來,一抬頭,便看見皇帝站在府門口,他著了一身便衣,大雪紛飛裡越發俊朗如明月珠輝,顧順在他身後撐著傘,然而風刮過來,大雪還是沾了皇帝一身。

    墨蓁看見他,下車的動作一頓,也只是一頓,她跳下馬車,直直的看著皇帝。

    兩人對視半晌,最終是皇帝忍不住開了口:「朕有話跟你說!」

    墨蓁點點頭,沒有拒絕,跟著他一起往裡面走去,南喬淵也想跟進去,皇帝怒斥一聲:「不准跟著!回你自己的地方去!」

    南喬淵停下腳步,看著他二人消失在遠處,歎了口氣。

    進入正廳,皇帝在上首坐下,墨蓁站在他面前,皇帝怒斥道:「跪下!」

    她依言跪下。

    皇帝見她恭順模樣,卻更是氣生心頭,驟然站起一腳就踹在她肩頭,這一腳是下了重力,她傷勢初癒,自是受不住,癱

    倒在地上,織錦眼神一變,想要伸手去扶,卻在觸及皇帝眸中怒色時躬身退了出去。

    「起來!」

    墨蓁按著被踹中的肩頭,慢慢的跪好。

    皇帝怒氣難消:「你說,你這是什麼意思?朕不止一次要見你,你屢次避而不見,好,你生朕的氣,不肯見朕朕由著你!可你這是什麼意思?甫一上朝,便說要辭官離去!好一個辭官離去!墨蓁,這長安城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嗎?你把朕當成什麼!」

    墨蓁一言不發。

    「你以為你不說話朕就拿你沒辦法了是不是?你以為你不說話朕就會由著你了是不是?」他又想一腳踹上去,可如何都狠不下那個心來,他頹然坐倒在椅子上,扶額長歎:「阿蓁,你到底要如何?」

    墨蓁終於開了口。

    她抬起頭,看著皇帝,慢慢道:「陛下,墨蓁怯弱。」

    皇帝手指一顫。

    他苦笑道:「阿蓁,你到底是怨上了朕?」

    她道:「墨蓁只是不明白為何陛下要做那一場戲來給我看。那時我以為阿慕真的死了,那時我心中痛疼不能作假,真真是痛不欲生的。」

    「不,」皇帝搖頭道,「你明白。」

    墨蓁渾身一顫。

    「你比任何人都明白。」皇帝一字一句道,「你與三弟的事,縱然再隱秘,朕總能聽到一點風聲,朕再不願相信,都不能不當成一回事,面上卻裝作不知。朕又何曾想這樣做,朕又何曾想過會逼你尋死。」他看著她道,「朕只是,只是想告訴你,或許將來有一天,總會有那麼一個人真真切切的躺倒在你面前,毫無聲息。或許是別人,或許是……朕。」

    墨蓁慢慢的抬起頭,「所以陛下,墨蓁怯弱。墨蓁不敢看見有那一天。曾經我或許想過可以,但事實證明,是我想的太簡單了。」

    「所以你選擇逃避?」

    她閉上眼,似不忍看皇帝面上悲痛神色,慢慢道:「臣不能左右任何人的意願,臣也不願拿自己來為難任何人做出他不想做的事。既不能生離,便是死別。陛下,自阿慕一事,您該明白,若將來真有那一天發生,臣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臣想,這也不是您願意看見的。」

    「是啊,這不是朕願意看見的。所以朕昨日准了你。」皇帝長長的歎了口氣,臉色一瞬間蒼白起來,他閉上眼,半晌才睜開,看著墨蓁問道:「阿蓁,朕問你一個問題,若是那一天死的是朕,若二弟當真有謀反之心,且那日成功了,你來遲了,看見的是朕的屍體,你待如何?」

    墨蓁渾身一顫,被他一番話逼問的額上冷汗淋漓,卻咬緊牙關道:「陛下,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朕沒跟你開玩笑!朕是在很認真的問你,如果哪一天朕真的死了,留下太子一個人,朕寄希望於你匡扶我河山,輔佐太子,你待如何?」

    她額頭冷汗越來越多,卻強裝平靜的道:「陛下,您也說了是如果。」

    她始終避而不答,實在是無法想像那種場面,皇帝見她如此,苦笑一聲,點頭道:「對,朕也說了是如果。」他站起身來,卻頭昏目眩,差點栽倒,墨蓁慌忙伸手去扶,被他躲開。

    墨蓁怔怔的看著自己被躲開的手。

    皇帝站穩身體,深吸口氣,道:「你放心,你想走朕也不會攔你。只是要走也不急於一時。阿蓁,你我這多年兄妹情誼,總要好聚好散。」

    他拂袖而去。

    長袖拂過她肩頭,她伸手去抓,卻抓了個空,心裡好像也空了一塊兒,她突然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卻不知是因為什麼,她倉皇轉身,看見的卻是皇帝遠去的背影,然後南喬淵出現在她面前,伸手將她扶起來,摟她在懷中,她揪著他領子問:「你跟我一起離開好不好?」

    他看著她,眼底露出哀痛來,卻沒有說話。

    她突然痛哭失聲,再不提那話題。

    墨玉清突然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看著墨蓁的神情好像很不贊同,墨蓁沒注意到他,反倒是南喬淵看見了,蹙眉問道:「怎麼了?」

    墨玉清撇了撇嘴,道了聲「沒什麼。」然後又對墨蓁道:「我是要跟陛下一起回宮的。陛下他身體……還未好徹底。」

    最後五個字,他刻意加重了語氣,墨蓁卻未聽懂,只對他點頭道:「也好。」

    墨玉清很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張口想說些什麼,最後卻只恨恨道:「你若是離開,必定會後悔的。」然後轉身而去。

    南喬淵看著他離去,蹙了蹙眉,總覺得有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

    皇帝是被人扶進寢宮的,一進去就癱倒在了床上,猛烈咳嗽,手中的帕子上儘是被咳出的血,顧順見了,大驚道:「陛下?陛下?……快來人,快傳太醫……」

    皇帝不耐煩的止住他:「叫什麼……閉嘴!咳咳……」

    「陛下……」

    墨玉清隨後就進來了,一看見皇帝這樣頓時大驚失色,上前去取出銀針在皇帝身上幾處大穴皆施了針,方才緩和了咳疾,顧順又餵他飲了參湯,方才好受了一點,墨玉清在旁邊無奈的道:「陛下,我說過多少次了,您身體虧損嚴重,輕易動不得怒氣,您知不知道您每一次動怒,都是在拿您的性命在開玩笑……本來還有好些日子的,如今您這樣,這樣……」

    這樣如何,卻沒有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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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順急道:「陛下,奴才去找將軍,奴才去告訴她……」

    「閉嘴!」皇帝躺在床上,喘著氣兒斷斷續續的道:「朕……朕說過什麼?不准……不准將此事告知阿蓁……你全忘了?」

    「可是,您這樣,陛下,您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皇帝苦笑道:「或許這就是朕的命。」

    他又急喘了幾聲,昏倒在床上。

    我覺得我寫的急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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