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52章 : 文 / 雙面人
上回見到的方麗娘紅襖綠裙,鮮艷嫵媚,難以述說其風流韻致,此時雖然美貌如初,膚色卻微微黑了一些,不復先前嬌嫩,臉頰紅紅的,左邊生了一小塊凍瘡,又紅又腫,進屋後摘下袖筒,手背手指上的凍瘡也十分明顯,手指跟蘿蔔似的,整個人瞬間蒼老了幾歲。
其實,山居村婦村姑並非生來就比城裡人皮膚黝黑粗糙,而是長久風吹日曬所致,多為蜜色或者古銅色,因為山村之間的日光風力遠較城裡為烈。方麗娘驟然離開江南水鄉,定居蘇北山村,嬌嫩的皮膚自然抵不住嚴寒的氣候和強烈的日光風力。
有所變化的不僅容貌,還有舉止。
先前的她怎麼都壓抑不住眉宇間的幾分傲色,如今卻消沉了許多,眉眼柔和了不少。
她這回來並沒有張三嬸陪同,向秀姑微微福了福身子,言語如舊,「嫂子,沒有提前說一聲,冒昧來訪,還請嫂子見諒。」
秀姑忙笑道:「別這麼說,咱們這裡不講究這些繁縟節。」回來這些日子,她雖沒和方麗娘深交,但是冷眼旁觀下來,再結合村裡其他婦人的議論,約略明白了她的性子,就是個揮金如土的主兒,處處帶著千金小姐的做派,倒沒有生過壞心思。
一面說,她一面扶著腰讓座。
看著她圓鼓鼓的大肚子,方麗娘急忙道:「別,嫂子您坐著,你這麼大的肚子,我瞧得心驚膽戰。」若在他們家裡,前後左右哪能沒人扶著。
「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秀姑首先顧著自己的肚子,坐在椅子上,朝東屋叫道:「壯壯,先放下你手裡的功課,幫娘給江家嬸子倒碗糖水!」
家中無茶,糖水是待客上品。
壯壯答應一聲出來,不像七歲前那般羞怯,落落大方地道:「嬸子好,我去給您倒茶!」
沒多會,他就端了兩碗熱水進來,糖水那碗放在方麗娘跟前,白開水則放在秀姑跟前,「娘,您喝點水潤潤,我什麼都沒有放。」
秀姑笑著點點頭,卻見方麗娘從袖子裡掏出一個沉甸甸黃澄澄鑲珍珠嵌寶石的長命鎖,遞給壯壯,抿嘴笑道:「早就聽說嫂子家壯壯是村裡兩個上學的孩子之一,聰明伶俐,以後定然有大出息,頭一回見,拿著頑吧。」
壯壯身上戴著秀姑成親那日給的銀製長命鎖,如何不知金鎖貴重?他不敢接,看向秀姑,一臉驚嚇,「娘!」
秀姑也嚇了一跳,忙道:「麗娘,快收回去,太貴重了,他一個小孩兒家承受不起。」別說和江家非親非故,便是有所瓜葛,她也不喜歡占江家的便宜,以她目測,不說金鎖上面的珍珠寶石,便是金鎖的份量,也有七八兩。
「嫂子?不重,不重,金子能有幾兩重?也就上頭的珍珠寶石勻淨些。」第一次送東西被拒絕,方麗娘愕然不已,見壯壯跑到秀姑身邊站著,手裡舉著金鎖給也不是,收也不是。
秀姑起身,慢慢走到她跟前,伸手將金鎖塞回她的衣袖裡,柔聲道:「麗娘,並不是和你客氣,亦非嫌棄,只是山野人家少有穿金戴銀,你這金鎖太貴重了。你若真心喜歡我們家壯壯,明兒給他一個裝幾枚銅板的荷包就夠了。」
方麗娘臉上的愕然轉為迷茫,「我給其他人的東西,他們都興高采烈地收了呀?初次登門不是理應準備拜禮,初次見面理應給晚輩表禮嗎?」
上回若不是來得匆忙,她早就準備好拜禮再登門了。
村中大部分的百姓生活艱難,許多人又愛貪便宜,見到好東西有幾個會推辭?若是自己家中沒有餘錢,恐怕也會心動把?方麗娘指縫裡漏一點出來,夠他們買糧食吃幾年了。
秀姑對方麗娘的天真有些無奈,瞧著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紀,就算是嬌生慣養,也該知道些世故人情吧?怎麼卻是半點不懂?再在村裡散財,只會讓人得寸進尺。低頭看到高高鼓鼓的肚子,得,就當是替孩子積德,提點她幾句吧,聽不聽在於她自己。
「百姓生活不易,大多一貧如洗,沒人講究這些禮數,登門準備拜禮,見晚輩準備見面禮,除了女婿登岳家門,長輩見嫡親血脈後嗣,誰家準備這些呀?便是給了,幾斤肉幾個雞蛋幾個銅板已經算是很厚重了,太多太貴家家戶戶可承受不起。就拿你準備給壯壯的金鎖來說,少說得值一二百兩銀子,許多百姓窮其一生都賺不到這麼多錢。」
方麗娘吃驚道:「一輩子都賺不到?嫂子,你不是哄我吧?」
秀姑笑道:「哄你幹什麼?我們壯壯他爹殺豬賣肉,一頭豬賺一二百個大錢,村裡不知道多少人羨慕呢。不知道得殺多少頭豬,才能掙夠你這個金鎖。」
壯壯舉手插口道:「我知道,我知道,就算這個金鎖值一百五十兩,爹殺一頭豬賺兩百,也要殺整整七百五十頭豬才能掙到一個金鎖!娘,我沒算錯吧?我現在算數可好了,先生都誇讚我呢!」臉上流露出一絲得意。
秀姑適時地讚許道:「壯壯好聰明,一點都沒錯。」
壯壯揚起大大的笑容,眉眼彎彎,俊美異常。
方麗娘呆呆地道:「是啊,好聰明。」
她反應過來,問道:「好嫂子,你跟我說說,在咱們村子裡,按豐衣足食的話,我們兩個人一年約莫花多少錢?」
「以鄉野人家來說,沒有大的開銷,一家五口一年二十兩銀子足矣。你們兩口子若是只穿布衣,平時吃得好些,卻無人情往來,大概二十兩銀子也夠了。你們若是每天綾羅綢緞地穿著,雞魚肉蛋地吃著,那就不好說了,上百兩、數百兩都有可能。」
「二十兩銀子就夠了?豐衣足食?那麼張三嬸幫我洗衣做飯打掃屋子,我付給她的銀子豈不是夠他們一家半年的嚼用?那麼托人從城裡買的糕點也不是一兩銀子一斤了?米也不是十兩銀子一袋了?」方麗娘聽了這話,脫口而出。
秀姑頓時傻眼了。
一兩銀子一斤的糕點?十兩銀子一袋的米面?那得是多麼金貴的糕點?那米是傳說中進上的御田胭脂米吧?
她吃驚之下,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麗娘,你這是什麼意思?」
方麗娘眼圈立刻就紅了,哽咽道:「我和玉堂初來乍到,什麼都不懂,在這裡定居後首先認得張三嬸一家,張三嬸又帶我認識村中各家各戶,為人熱情周到,我心裡當她是親人,於是我就托張三嬸的兒子幫我們採買東西。他們說縣城裡的東西貴,白糖和糖果、綠豆糕、桂花糕、山楂糕等都需要一兩銀子一斤,白米十兩銀子一石,兩個月下來,我都花上百兩了!」
這麼說,他們帶來的財物足夠他們富足地過一輩子!除了衣裳東西和來到桐城後花去的一些開銷,她和丈夫手裡還有上千兩黃金和幾百兩銀子。
她不是沒問過別人,只是別人總是含糊其辭。
親厚如張三嬸,他們在這裡定居後第一個對他們釋放善意的張三嬸,自己一個月付給她五兩銀子的工錢,她也沒跟自己提過這些瑣碎事情,反倒常帶兒媳孫子孫女來自己家陪自己說話,他們一來,自己就要拿出好茶好點招待。
現在想想,自己真是個天大的傻子,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裡說自己是散財童子。她應該和江玉堂打聽當地的物價才是,一畝地十兩銀子是不是也買貴了?
她起先就在想張家的肉怎麼那麼便宜,她給了秀姑一塊一兩重的銀子,張家給她割了十幾斤肉,還找了好幾串銅錢,莫非是在村裡賣的原因?最近張家不殺豬,她想托張家兒子進城幫自己買些豬肉羊肉和雞鴨鵝等,聽他要十兩銀子,她頓時起了疑心。
張家的肉是三十錢一斤,就算城裡東西貴,也貴不到五百錢一斤吧?要真是在城裡賣得貴,張家何必賣給村裡人?也沒見他們家人穿著打扮又多華貴。
秀姑原先點到即止,不欲多說,現在聽到她這番話,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她不知道事情的詳細情況,無法對別人的行為做出評論,免得有是非之嫌,轉而笑問道:「麗娘,你今兒來有什麼事嗎?」無事不登三寶殿,雖說方麗娘改了些,可應該不會無緣無故地上自己家門。莫非是因為懷疑張家對他們家的報價,所以有此一行?
方麗娘這才想起自己的來意,紅著臉道:「我們家柴米油鹽醬醋茶都不多了,天寒地凍,缺了炭屋裡冷得跟冰窟似的,偏生我們家的那匹馬來到後不久就跌斷了腿,聽說張大哥經常進城,明早想雇張大哥的騾車進城採買東西。」
主要是她和江玉堂想打聽城裡的物價到底怎樣,好做日後的打算。她和江玉堂都不是傻子,就算一時半會沒察覺到什麼,現在日子久了,他們自然發現了一點端倪。
自己家的那匹馬跌斷腿以後就被殺了,肉被村裡人家給分了。
每個地方都很排斥外地人,她送東西送物的時候心裡想著,村裡人得了好處一定不會怠慢她和丈夫,他們在這裡的生活會好過一些。
她心裡暗暗後悔當日因害怕張碩殺豬之故怠慢了秀姑,仔細想來,唯有她提醒了自己不能大手大腳地過日子,拒絕了自己給壯壯的金鎖,村裡其他人從來都是稱讚自己的大方體貼,十分恭維,她怎麼忘記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至理名言呢?
秀姑聽了,笑道:「我當什麼事呢,都是一個村子的人,何必說一個雇字?我們家如今收不到豬,進城的騾車一直空著,你們明兒早點過來一起進城就是,買了東西暫且放在我們鋪子裡,等壯壯爹做完活計再一同回來。」
見她如此容易說話,方麗娘心裡感激不盡。
從張家出來,方麗娘回頭看了一眼張家的高牆大院,秀姑和壯壯母子二人自有一股秀之氣,心地也非常厚道,她決定以後和秀姑好好相處,秀姑不像村裡自己見過的那些村婦村姑那般粗鄙,得了便宜還把自己和玉堂哄得團團轉。
攏了攏雪帽,方麗娘垂下眸子,掩住一閃而過的冷光。
虧,吃一次就夠了,不然怎麼說吃一塹長一智呢?
她自小被繼母嬌養於深閨,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平時看的書籍學的東西都受到嚴格的控制和盤查,外面許多事情都傳不到她的耳朵裡,二十歲未嫁,幾次定親的夫婿不是病死就是出發生事故而死,人人都說她命硬,族裡決定送她去尼姑庵裡清修。
若不是身邊有幾個忠僕會偷偷地告訴她一些外面的消息,她早已被養得近乎白癡。
於是,趁著江南大亂,真王大軍掠奪各個豪門大戶,裡裡外外慘死無數,貼身丫鬟翡翠也死了,她便藉著翡翠的身份逃了出來,沒忘記把梯己東西都藏在包袱裡。
逃出來後,孤身一人,她不知道怎麼活下去,幸虧遇到了早已脫籍的玉堂春。
戲子生活很辛苦,不登台前經常挨打受罵,越是出色的小戲子受到班主和師傅折磨越多,他們都怕徒弟將自己取而代之,她以前碰見了就指責班主幾句,救了玉堂春一命。玉堂春念舊,認出她後,把她帶回了家,並花錢讓翡翠脫籍成良民,改回原名方麗。
她的名字就叫麗娘,只是不姓方。
日久生情,他們結為了夫妻。
玉堂春曾經名動江南,求了貴人的恩典才得以脫離梨園行當,怕別人識破她的身份,他們決定離開江南,找一個沒人認得他們的地方過著簡單
淳樸的日子,最後定居桐城。
他們吃過苦,受過罪,最不相信的就是人心,以為山野淳樸,原來並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