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03第一百零三章 天平的兩端 文 / 海的挽留
古樸華貴的烏木圓桌兩側分別擺放著兩把椅子,顯然是事先為他們二人專門準備的。
少年施施然入座,與漪喬兩側相對。
氣氛莫名變得有些嚴肅。
漪喬輕輕皺了皺眉,突然覺得自己像是上了談判桌一樣。
少年動作優地沏了兩盞大紅袍,而後微笑著將其中一盞擺在了她面前。
一時間,這種巖茶珍品所特有的蘭花香便一絲一縷地縈繞開來,清馥郁,意蘊悠遠。
「這次來找姑娘,是想要……想要姑娘下嫁於在下。」
「噗——」漪喬不受控制地將剛呷的一口茶全數噴了出來。
少年輕勾嘴角,神情依舊從容自若,還很是善解人意地遞了一條雪白的絲綢帕子給她。
漪喬手忙腳亂的接過絲帕,又給自己順了順氣,才慢慢緩過氣來。
「姑娘,」少年抿唇一笑,「姑娘莫要過於激動。」
「咳咳咳……」誰激動了……
她覺得自己又有些岔氣兒了。
一番折騰下來,漪喬白皙瑩潤的臉頰漲得通紅。
她抬起頭,哭笑不得地看向他:「右公子這是和我開的什麼玩笑?!」
「這不是玩笑。」少年也不再逗她,神情逐漸轉為認真。
他此時早已卸下了易容,恢復了原本的面貌。精緻絕倫的五官,優清華的氣度,一雙眼眸清湛之中流溢著琉璃一般的炫目神采,璀璨華麗卻不刺目,彷彿籠著玉一樣的潤澤。
漪喬仔細地端詳著他,卻沒有發現一絲戲謔說謊的嫌疑。
「而且,其實在下並不姓右,」他接著道,「對不住,當初欺瞞了姑娘。」
漪喬靜靜地聽著,並不言語,只是等著他的下。
「在下——姓朱,族中排於祐字輩,單名一個樘字。」
漪喬莫名地心中一凜:他的姓氏,是如今的國姓……
她覺得自己的神經正一根根地繃緊。似乎,有什麼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少年凝視著漪喬,片刻的停頓後,溫柔和的嗓音才再次響起:「在下,是如今的太子。」
漪喬的呼吸猛然一滯,愣在當場。
她救下的人,居然是當今的太子。
漪喬倒吸一口涼氣:「你是太子?!」
「怎麼,不像嗎?」少年優地用杯蓋拂了拂杯中的茶葉,抿唇一笑。
「你是太子,」漪喬努力牽出一個不以為然的笑容,「我還說我是皇后呢。」
言下之意就是,我憑什麼要相信你?
少年面上的笑意加深,淺淺地呷了一口茶,悠然道:「會有那麼一天的。」
漪喬的臉色一黑。
她眨眨眼睛,深吸一口氣後,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定定地看著面前的人。
姿容秀,風神翩然,優從容,落落清華。自週身氤氳雋永開來的高雍容的氣度,和那從骨子裡透出的強大氣場,似乎,都在印證著他尊貴的出身和顯赫的家世。那是一種,屬於皇族的高貴。
這樣的一個人物,若說他是太子,其實沒有什麼可不信的。直覺和理智都告訴她,他說的,是事實。更何況,他也不會無聊到拿這種事情來開玩笑。只不過,從內心裡,漪喬不願意去承認罷了。
其實,她早就猜到少年有意隱瞞了身份。只是,卻不知道竟是這樣的身份。
不過,她並不怪他。畢竟,當初她之於他也不過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沒有據實以告,說起來其實無可厚非。而現在知道了他的身份,就更加可以理解了。
他是皇室中人,是儲君,處於權力的中心,生活在世界上最複雜的地方,若說沒有一點防人之心,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只是,她承認自己心裡因此而有些不舒服就是了。
話又說回來,她當初還不是也沒說實話?所以如今她沒有立場來責備別人。
似乎是看出了漪喬在想什麼,少年漫聲道:「那時知道這些,對姑娘沒有好處——另外,這些日子下來,姑娘也該知道雲公子其實並沒有那麼差勁。」
漪喬知道他在說什麼,因為她也同樣想到了這裡。她當初騙他說自己逃婚離家出走是怎麼說來著?「只因父母逼迫漪喬所嫁之人,形容醜陋,邋遢鄙俗,漪喬不堪忍受……」想到那個風輕雲淡、白衣勝雪的出塵身影,她不由覺得好笑——這謊扯的,真不是一般的沒水平。
從他這一句話裡,漪喬聽出了三層意思。
其一,提醒她當初也沒有坦誠相待,大家彼此彼此,相互抵消;其二,墨意就是「雲清公子」,是雲老夫人的祝壽宴背後最大的焦點,是張巒夫婦努力想要攀附的對象;其三,她這幾日的行蹤,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想到這裡,漪喬不由得蹙起了眉頭。
「殿下這是變相地在向我施壓嗎?」她斂了斂容,正色道。
雖然她的遣詞造句有些奇怪,但少年還是聽懂了她的意思。
「姑娘言重了,」少年輕輕搖了搖頭,「在下只是覺得,有些事情應該讓姑娘知道才是。」
「殿下無須如此自稱。」既然身份已經亮明,那麼再自稱「在下」不免讓人覺得彆扭。
她就已經把對他的稱呼給改了。
不過,莫名的,她總覺得自己現在多多少少有賭氣的嫌疑。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是在介意什麼。
只是,她沒發現,自己在知道他是太子後,沒有向他見禮。而少年也完全沒有提起這一層的意思。似乎,二人都將這一點徹底忽略掉了。
少年看著她,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而後溫和地一笑:「好——那麼,我對姑娘的稱呼可以改嗎?」
「不可以。」漪喬繃著臉,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為何?反正總是要改的。」
漪喬嗤笑一聲:「殿下就那麼肯定民女會答應嫁給殿下嗎?」
「姑娘不必如此抗拒,我可以與姑娘做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少年溫柔地看著她,語氣有些無奈。
漪喬一愣——那他這圖的是什麼?
她蹙著眉頭,理了理思緒,片刻之後,緩緩出聲:「殿下為何要這麼做?是要報恩,是要履行當初的承諾嗎?」為她找一個容身之處的承諾。
「算是。」
「殿下怎知民女就一定會被選上?」
少年狡黠一笑:「我讓你被選上,你就一定會被選上。」
「若是一定要報恩,方法可以有很多,為何非要大費周章地這麼做?」漪喬語調平靜地問道。
她隱隱地感到,這其中一定另有原因。她不是傻子,不會天真地認為,他是愛上了自己才會選擇這種方式來報恩。加上這次,他們總共也就見過兩面而已。一見鍾情這種不靠譜的事情,她壓根兒不會相信。
「因為這是最好的報恩方法,」少年淺淺地呷了一口茶,「再過幾日,父皇便會下詔廣徵民女,為我選妃。如果既可以完成選妃,又可以幫到姑娘,我何樂而不為?」
果然。
「那麼,」她嘲諷地一笑,「殿下作為泱泱大明的儲君,身邊應該是不缺一個做太子妃的人的。我想知道,為什麼是我?」
說完,她抿抿唇,目光緊緊地鎖在對面的人身上。似乎,是想從他身上看出什麼。
她的眼眸澄澈清湛,有如洌洌幽泉,水面微動,蕩滌人心。
少年深深地望著她,眸中的笑意絲一般地化開,聲音溫和低緩地道:「姑娘問我為何是你,那麼我可以告訴你——因為,是你。」
他說,因為是她。
因為是她,所以是她。
這樣的回答,朦朧而曖昧。
漪喬深深地吸了口氣,突然覺得有些頭疼。她的思緒,也跟著亂了起來。
她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個什麼心情。驚訝?自嘲?酸澀?欣喜?她有些迷茫了。
漪喬從自己的思緒中跳脫出來,看向他:「可是想必殿下也應該知道,小女子已然歸家,這個『容身之所』的承諾,其實沒必要履行了。」
少年笑著搖搖頭:「這是姑娘現下最好的選擇。」
他的聲音波瀾不驚,雖然語調極為平和,但卻自信地帶著萬分的篤定。
漪喬一挑眉:「哦?怎麼說?」
少年意態閒適地為她重新沏了一杯茶。他身上清的麝香和大紅袍所特有的蘭花香纏繞在一起,幽幽地逸散在她的鼻息之間,令她精神為之一震,頭腦思維清明不少。
等到將茶動作輕柔地放在了漪喬的面前,少年冰玉一般清潤悅耳的聲音才緩緩溢出:「如今在姑娘面前,有三條路。其一,嫁入雲家。其二,入宮為妃。其三,被迫他嫁。」
漪喬秀致的眉頭漸漸蹙緊——怎麼都是嫁人?
少年頓了頓,接著道:「先看第一條。嫁入雲家,成為富可敵國的豪門大戶的少夫人,固然可以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享用無窮無盡的財富,可是,如雲家這樣的豪富之家,自然是家大業大,將來一旦雲公子接管了雲家的事務,作為雲老夫人獨孫的妻室,姑娘就會成為當之無愧的主母,豈有不為雲公子分憂的道理?到時候,各種利益的權衡,各方關係的斡旋,轄治族人,周旋官場,一樁樁一件件,都要處理得妥帖才是。姑娘,你盡可以掂量一下這份擔子的份量。這些都算是遠的,我們來說一下近的。雲公子作為雲家一脈單傳的獨孫,肩負著為雲家延續香火。開枝散葉的責任,納妾,是遲早的事情。據我說知,雲老夫人此次是打算娶妻納妾並舉的,並非只選一個。屆時,姑娘就要與他人共事一夫,姑娘可願意嗎?如今雲家的掌權人還是雲老夫人,無論從至親長輩的角度還是從當家人的角度來說,雲公子都必須聽從其祖母的安排。」
漪喬以手支頭,靜靜地聽著少年的分析。
少年看了看對面的她,眼波流轉,笑得溫柔:「略過第二條,先看第三條。姑娘若是在壽宴上落選,又沒有被選入宮,勢必會被令尊和令堂逼迫另嫁他人。姑娘已到了出閣的年紀,嫁人是必然的事。恕在下冒昧,姑娘也應該很清楚,憑著姑娘的家世,多半也就是嫁給一個寂寂無名的小吏,在鍋碗瓢盆之間打轉,甚至也避不開共事一夫的命運,就此庸碌平凡地度過餘生,難道這是姑娘所樂見的嗎?」
漪喬眼瞼半垂,依舊不語,清靈妍麗的面容上滿是思考之色。
少年輕輕一笑,
放下手中精緻的玉質茶盞,身體微微前傾,專注地看向她,琉璃一般的漂亮眸子光華流轉:「最後來看第二條。若是姑娘入宮為妃,也就不必擔心被迫嫁人的事情。而且,為了不讓姑娘受委屈,我保證,只要姑娘還在太子妃的位子上,就絕不會納側妃,其他低等的妃子什麼的也不會有。再有,姑娘可能會說,無論太子妃還是國母,擔子都比主母重多了。對此,我可以承諾,未登基時,我會盡可能多地為姑娘擋掉麻煩;登基之後,會還姑娘自由,過你自己想過的生活。到時候,我會把姑娘的退路盡數安排周全。另外若是姑娘日後有什麼難處,也可以來找我,我定會竭力相助。」
言畢,房間裡便瞬間安靜了下來,唯余清淡的蘭麝幽香在空氣中盤桓縈繞。
她竭力使頭腦保持清明,一點點整理思緒。
可以說,少年將她目前的處境看得很透徹,甚至看出了她心裡在擔憂什麼。他耐心地為她一條一條分析,一條一條解釋,完全站在她的立場上考慮問題。
不錯,她所擔憂的,就是自己將來的出路問題。少年的話,可謂正中要害。只是,與當初的尋找落腳之處不同的是,她如今需要的是自由,是不受拘束,不被人牽著鼻子走。暫時的入宮,來換得將來的自由,聽起來是個不錯的選擇。
漪喬望著玉盞裡面橙黃明亮的茶湯,片刻之後,慢慢抬起頭看向對面的少年:「可是宮廷險惡,民女怕自己等不到殿下登基的那一天。」
少年凝視著她,目光認真而誠摯:「我會護得姑娘的周全。」
她忽而一笑,身體微微前傾:「若是民女仍舊不答應呢?」
那笑容裡,帶著些惡意的挑釁意味。
少年並不以為忤,反而也微微前傾,眼眸中笑意加深:「姑娘莫非早已心有所屬?難道是看上雲公子了?」
「才沒有。」漪喬臉色一沉,脫口辯解道。
少年的唇角噙著一絲春風般和煦的笑容,聲音溫柔如水:「那便是了——姑娘可願答應嫁給我?」
一時間,屋子裡又陷入了寂靜。
漪喬低頭看著面前烏木圓桌清新的紋理,細膩光滑的桌面映出她幽泉一樣的清澈眼眸。那裡面,有思索,有猶豫,有掙扎。
房間裡太靜,她此時都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聲。
她剛剛在窗前的時候還在想,到底是什麼樣的談話要讓他特意去換衣服打理好儀容再出來見她。現在看來,求婚這種事情確實需要鄭重一些的。如果,這也算求婚的話。
似乎是過了幾個世紀那麼久,她才長長地歎口氣,緩慢出聲道:「容民女考慮一下。」
雖然她心裡已經動搖,但這畢竟不是小事,她還是要好好思量一下。
少年略一沉吟後,輕柔一笑:「好。」
「天色不早了,姑娘快些回去吧,」他望了望窗外的暮色,「未免姑娘路上再出什麼意外,我會派人暗中護送。」
漪喬起身道別,走到門邊卻又停了下來。
「我……」她回身。
「我……」他轉首。
兩人同時出聲。
少年不由失笑道:「姑娘先說吧。」
漪喬抿抿唇,問出了剛剛就盤桓在心內的問題:「今天的刺殺……是不是殿下安排的?請——據實以答。」
先安排一場刺殺,然後再適時地出現,來個英雄救美,以增加她對他的好感,這樣她答應的幾率就大一些。
「不是,」少年語氣極為認真,琉璃一樣的眼眸清湛明澈,神情坦蕩地望著她。
漪喬輕輕地舒了口氣,嘴角微微一揚:「殿下請說吧。」
「其實也沒有什麼,只是想告訴姑娘,」少年眸中暈開一縷溫和的笑意,聲線輕柔低緩,「日後姑娘大可不必再自稱民女,而且私下裡,盡可以直接喚我名字。這也是,當初我說自己姓右的原因。」叫得親暱一些,名就可以當做姓來用了。
隨後,他又半開玩笑地接著道:「否則,對外人都可以叫得那麼親切,我會心中不快的。」
他是在說墨意。
不過……他說墨意是外人?漪喬暗自扯了扯嘴角——難道他現在已經不把自己當外人了嗎?
漪喬眨了眨眼睛,皮皮地一笑:「好,我盡量。」
說完,轉身便走了出去。
她走後不久,一名店小二模樣的人捧著飯菜走了進來。
儼然就是穿了常服的幻夜。
他恭敬一禮道:「啟稟主上,方才偵調營傳來消息,已經查到了刺殺張姑娘的那伙刺客的底細——是一個叫浴火門的門派,一個最近才崛起的殺手組織。」
「幻字組保的人也敢動,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少年慢慢拂了拂帶著典紅鑲邊的茶葉片,面容依舊平和,「滅了。」
「是。」
「何人指使?」
「回稟主上,是一個叫程准的商賈之子。原因,是為其心上人奪回所愛。」
少年略一思忖,便捋清楚了這其中的大概。
他幾不可聞地歎口氣,搖頭輕笑道:「又是一個為情所困的可憐人。既然如此……那就留著他的命吧。」他笑得有些意味
深長。
「不過,他畢竟要謀害漪喬——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他的聲音透著些清冷,沒什麼起伏,亦聽不出喜怒。
「是,屬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