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五七章 再生一個好 文 / 海的挽留
初夏已至,宮後苑裡萬木蔥籠,芳菲鬥艷,古柏籐蘿生機勃發,蒼翠錦繡交織映目,輕輕一嗅,即刻便有溫黁清新的花草馨香湧入肺腑,令人心境舒悅,上下通泰。
只是,沈瓊蓮此時卻是完全舒悅不起來。
她今日聽聞皇后出宮省親,仔細思量了一番,決定將早已在胸中勾畫好的事付諸於行。為心中負累壓迫太久,她已經越發不堪重負,早些解脫了也好。只是眼下,她心中仍是不免忐忑。
「沈學士想說什麼,直言便是。」祐樘停下步子,轉頭看向她。
沈瓊蓮沉了沉氣,朝著他深深一禮:「陛下請恕臣無狀。」
祐樘微微頷首:「但說無妨。」
「臣前幾日重溫《張子野詩集》,看到一句詞,慨歎不已,」沈瓊蓮頓了一下,「『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臣想,這或許正是臣如今的寫照。」
「子野詞工巧深凝,意蘊恬淡,時見佳句,尤以描摹物影句最為稱絕,餘暇時覽之倒也別有情致,」祐樘淺笑一下,「若朕沒記錯的話,張子野也是浙江湖州府烏程縣人,和沈學士是同鄉。江浙山靈水秀,人傑地靈,是個好地方。沈學士離鄉數載,眼下歸期在即,想來若是回歸故里,縱有千千結,也可化為無形。」
沈瓊蓮微微一愣。她方才提到的那句,是北宋詞人張先《千秋歲》裡的名句,陛下斷不能不知曉。這句前面兩句便是「天不老,情難絕」,表意更為直白。她特意奏請陛下借一步說話,又口出此句,個中意味已算明晰,陛下卻是作此回應……
沈瓊蓮突然感到心底一片冰冷,手足也跟著發涼。雖然這是她一早便料想到的,但料想歸料想,真正面對時,便另說了。
沈瓊蓮緘默的工夫,祐樘繼續道:「想來由於深居宮中多年,朕瞧著沈學士的性子似乎和當初有些不同。若是少了宮中的牽絆和束縛,應當能恢復如初。」
沈瓊蓮從自己的思緒裡抽脫出來,神情凝滯一下,微微苦笑:「陛下說的是。」
祐樘眸光流轉間端量她了一番,微微一笑道:「朕一直都分外欣賞沈學士的學識和膽略,還有這一身的傲骨。講一句肺腑之言,莫說你一個女子,便是飽讀詩書的士子,能及得上的怕也不多。沈學士若生為男兒身,便能步科舉入仕,他日定可成就一番功名。朝中直臣有的是,能臣也不在少數,獨具遠見卓識的卻是不多,而融匯以上諸般的,可說只有那幾位朕平日裡所倚重的股肱之臣。朕向來不喜陳詞濫調,朕希望看到的,是振聾發聵的獨到見解。沈學士家學淵源,滿腹錦繡,又生得一身傲骨,委實難得。若就此離宮,是有些可惜。然而,身為女子,總是脫不了嫁人生子,耗在這深宮之中,終歸是虛度韶華。朕雖心懷惜才之意,卻也不能誤人終身。」
沈瓊蓮始終垂眸默聽,滿面沉思。見陛下收聲,她忽然開口道;「臣斗膽,可否問陛下一事?」
見得了陛下的准許,她略一思忖,道:「陛下認為,男女之間,激賞可否變為愛慕?」
「或可或不可。」
「陛下此話怎講?」
「激賞與愛慕原本便不同。或許激賞之後更易生出愛慕,但卻要看賞識的是哪些面。譬如說,正契合了心底裡對伴侶的構想,這才能更向愛慕靠近些,否則便只是純粹的激賞。至於愛慕,朕從來不信所謂一見鍾情。一見或許可激起些微心動,但深厚的戀慕之情,卻絕非朝夕間便能生就的。」
沈瓊蓮垂首不語。
「朕記得喬兒和朕說過一句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祐樘似是憶起了往事,眸光變得甚為溫軟柔和,「契合了心中所想尚不夠,能否戀上一個人,還要看能否在朝夕相伴中,走入對方心裡。若能共歷生死、相濡以沫,則此情益堅,彼時,言至死不渝亦不為過。」
祐樘別有深意地看她一眼,莞爾道:「朕方纔那話實則未說完。激賞能否變為愛慕,還是要分人的。若是心中已有摯愛,便斷難對旁人再生出別樣的情愫。」
沈瓊蓮呼出一口濁氣,面上神色複雜難言。
「自然,那些天性多情的風流之士興許是例外。但朕是不被囊括在這例外裡的,」祐樘說話間微微斂容,一雙漂亮的眸子瞬間沉暗,「朕本就非多情之人,或許有時,更是無情冷情。朕此生只求一心一意,別無他念。朕與皇后的這份篤厚深情,不必為外人道。那些背地裡說朕獨寵中宮是緣於中宮跋扈善妒的,朕只能說他們實在蠢不可及。朕身為天子,御臨四海,不願之事,無人可迫。」
沈瓊蓮逐漸平靜下來,淡笑道:「陛下對皇后娘娘和後族的厚澤,天下人都瞧得見。那些人怕是沒見識過如此帝寵,難以置信之下便將罪責推給了女子。臣在宮裡這幾年,也算是伴隨中宮時日匪淺,臣能瞧得出,皇后娘娘平易賢良,端莊沉穩,是個真性情的女子。」
此刻,她紛亂擾雜的心緒慢慢沉澱下來。此番話並非附和奉承之語,而是她的真心話。她對皇后並無成見,心底裡也認為她確配這國母之位。
這對至尊的帝后是怎樣的伉儷情深,她看得很是清楚。她從來不認為陛下對她有意,但她知道陛下是十分賞識她的。柳典賓說陛下待她不同,她只能苦笑。外人或許看不出,但她自己心裡知道,那不過是出於帝王的愛才惜才之心。而她唯一寄希望的,正是這份欣賞。
上元那晚,柳典賓走後,她沉思良久,倒是想通了一些事。
既然怎樣都走不通,倒不如選個最簡單的法子,那便是她一早就在踟躕的,和陛下言明。
當然,她有自己的小心思在其中。
她和陛下在不少地方都甚為相投,再趁著皇后不在的當口,陛下心底裡但凡有丁點的鬆動,面對如此坦誠表明心意的她,必然有所表示。但如若真是半分希望沒有,陛下的態度也正好令她死心。既然一直放不下,乾脆地來個了斷也痛快。
陛下方才說得對,她確實越發不像當初的自己了。這般優柔寡斷、拖泥帶水,哪裡還有當初灑脫恣肆的樣子?沈瓊蓮暗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想起陛下對她方才提問的回答,她在心裡苦笑連連。終歸是她看得不通透。亦或者,是她骨子裡的倨傲讓她總存著一絲執念,才令她非要撞了南牆才死心。畢竟,明知道流水無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兩個人的繾綣相守背後,或許是另一個人的黯然神傷。
你鍾情的人對你無意,而你根本無法改變。這恐怕是天下間最教人絕望無力的錐心事。
祐樘瞧著沈瓊蓮面上的變化,了然一笑。
他自然曉得沈瓊蓮這「借一步說話」要說的是什麼。即使她不來找他,他也要尋個時機問問她關于歸鄉之事,他也好早做應對。
這沈姑娘行事審慎得很,之前一直將心思仔細藏著,他自己本身便忙得緊又對她無意,不會花工夫去揣度她的心思。及至後來開始顯露,她已然離服勞期滿不遠了。沈瓊蓮是聰明人,沒有為此耍什麼手段,一直安分做事,他又抱著些惜才之心,思量之下,便沒有採取任何舉措,只等她自己到時出宮,這樣大家都省事。倘若她不願出宮,他再行應對。
只是,這沈瓊蓮縱然膽子再大,卻到底不是喬兒,方才說出那詞句怕已是她坦明心意的極限。她留了一層薄薄的窗戶紙,他便也沒有完全挑破。
瞧著她眼下的神情,祐樘知道她已然想通了一些事,笑道:「漢有班昭、卓君、蔡姬,唐有薛濤、魚玄機,宋有李清照、朱淑真,歷代才女皆是巾幗不讓鬚眉。沈學士若潛心墨,未嘗不能與她們比肩。於我大明,亦是幸事一樁。」
沈瓊蓮回神,壓抑地歎息一聲,笑道:「臣是萬萬不能與這些奇女子相提並論的。臣只慨歎,有大才者多半命途多舛,觀姬,觀易安,皆是如此。魚玄機也是淒涼收場,雖才名稍遜,卻是道出了一句千古至理——『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自古女子皆劣勢,一生榮辱苦樂繫於夫郎身。君與相如原為佳配,但相如騰達後便生斷恩之心,君一首《怨郎詩》字字泣血。縱使易安得遇明誠,也終究逃不過一句造化弄人。朱淑真更是所嫁非人,一生悲苦,怕是到死都不能瞑目。臣無甚大志,讀書賦只為怡情,宮中幾載,也算是見了世面,不枉此生了。」
言下之意,已是明瞭。
祐樘淺笑一下,暗道這女子如今倒頗有些初見時豁達灑脫的影子,也不枉他這一番循循導之。
似是撤走了心中的一大塊磈磊,沈瓊蓮眼下反覺輕鬆不少。她拜送陛下之後,眼望著他翻飛的衣角在一片錦繡葳蕤間消失,目光逐漸變得悠遠。
陛下似乎是有意引著她想通一些事理。
身為女子,她不得不艷羨當今皇后,到底何其幸哉才能得嫁如此專心一意的夫君,莫說原應坐擁佳麗三千的天子,便是尋常百姓家,能做至如此也足令人稱歎。
她忽然想起元稹那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有些事情,終究只能葬在心底。
「命裡無時莫強求。」沈瓊蓮深吸一口氣,嘴角浮起一絲若有似無的苦笑,輕聲呢喃道。
廊前簷下日影愈短,不知不覺間便已到了巳時正。
對於漪喬來說,確實是不知不覺。
她昨晚為了籌備今日這一行熬到很晚,今晨又起了個大早,一坐上馬車就開始犯困。想著反正過陣子才能到,交代了隨行的錦衣衛到地方了記得叫醒她,漪喬便簡單收拾了一下,躺在寬敞的馬車裡補眠。
這馬車不僅甚為寬敞,減震效果也極好,幾乎感受不到顛簸,她這一路都睡得十分安舒。
百泉其實是一處泉群,因泉出無數故名「百泉」。此間的泉水格外清洌,整個泉群數泉齊湧,噴珠吐玉,聲勢浩大。兩旁古樹蔥鬱,綠草茵茵,連天翠色中,精巧的涼亭星羅棋布。百泉湖正由百泉匯流而成。
百泉湖宛若一塊巨大的磨鏡,萬頃碧波中倒映出無邊的天光雲影。百泉書院便坐落於古秀麗的百泉湖湖畔。碧瓦飛簷的水榭交錯延伸,水中的通路上,著深色冠服的士子三兩談笑徐行,水榭涼亭中也隨處可見捧卷吟誦的學子。
漪喬望著眼前的景象,暗歎這書院選址選得甚好,又覺這清明爽潔的空氣裡都滲著書香。
她昨晚聽祐樘和她講了一些書院的事,知道古代書院都講究借山水之靈,大多建在深山或水濱,圖的就是個清靜,更益於學子們一心專讀聖賢書,安心做學問。只這百泉書院的選址尤令人稱絕。
在宮裡呆得太久,陡然這麼一出來,又到了這樣一處坐落於靈山秀水間的清幽學府,漪喬心中倍感舒暢。她下了馬車後,一路賞景前行,權作散心。
來到書院門前不遠處,漪喬停下步子,對其中一名錦衣衛千戶仔細交代一番。那千戶聽畢恭敬應是,對漪喬微行一禮後便朝著大門走去。
為了方便行事,除了因著要運書才備下的寬敞馬車外,其餘一律儉素之。隨行護衛的錦衣衛在途經驛站時也換成了清一色的家丁打扮。這些平日裡陪王伴駕的錦衣衛如今一身平頭百姓的行頭,漪喬怎麼瞧怎麼覺得有些違和,總感到他們似乎還帶著幾分官威,於是她方才叮囑那千戶進去後定要放低
姿態,好言相商。
她本以為門口那兩名看守會將他攔下來,卻不想那二人只看他一眼,便任他走了進去。
漪喬微訝。她昨晚聽祐樘說,書院流演至如今,其風已越加開化,百泉書院和大多數聲名赫赫的書院一樣,學風開放,師生來去自由,連山林布衣之士亦可入內聞道登講。她原本還將信將疑,如今卻是不得不感歎明代書院風氣之開明。她轉念一想,心道這或許這也和弘治朝化繁榮書院興建大盛有關。
坐在馬車裡等了約摸一炷香的工夫,那名千戶才回來。漪喬趕忙詢問裡面的狀況,那千戶踟躕一下,垂首道:「回夫人的話,屬下方才見了此處的副山長,詢問一番,得知藏裡確實有夫人想尋的書,只是……不予外借。」
這個結果漪喬早已料想到,於是提早做了準備。但見他的神情,想來事情沒有她想得那樣簡單。漪喬微微蹙眉道:「都照我交代的說辭說了麼?」
「是的。」
「言辭也恭謹謙和?」
「夫人明鑒,屬下不敢有半分輕忽慢待。」
「他可說了不予外借之由?」
「稟夫人,那副山長說山長不在院中,他做不得主。」
漪喬凝眉:「看來來得不巧。不過……難道用那些珍本做抵押也行不通……」她轉頭望向人來人往的書院大門,滿面沉思。
山長即為書院院長。規模大的書院會在山長之下設副山長,以及多由師長得意高足擔任的堂長、齋長、學長、管乾等職。山長與副山長除管轄書院外,也和其他講書一樣,負責教書解惑,因此想要得見並非難事。
她盤算著派人拜謁山長之後好言相商,又有足夠份量的抵押,便差不多能成事了。
但眼下的境況,就有些棘手了、
她好容易出宮一趟,就這麼無功而返著實不甘心。
漪喬重重歎息一聲。
說辭終歸是他人代為轉達的,恐怕言不能盡其意。
「你們在此候著,我去瞧瞧。」漪喬丟下這句話,轉身就朝書院去。
「夫人……」錦衣衛們一時有些無措,一個個面現緊張之色,也不知該不該上前攔阻。畢竟臨行前,陛下交代了要寸步不離地護衛著皇后,不能出半分差池。
漪喬的步子頓了頓,但猶豫也只是一瞬,隨即繼續前行。
不出所料,到了門口,她便被攔了下來。那兩名看守難以置信地瞧著她,似乎很是不解一個女子來書院作甚。
漪喬笑道:「煩請為女弟引見副山長大人。」
女弟是明末才女柳如是曾在名帖上用過的謙稱,透露出一種欲與士大夫地位均等的意願。既然這書院風氣開明,不如提前拿來用一用,權且一試。
那兩名看守聞言皆是驚異,互望一眼,一時竟不知何言以對。
「貴院學規中可規定女子不可入內?」
兩人面面相覷,都道:「這倒未曾。」
「那便是了,」漪喬不慌不忙地笑道,「素聞貴院最重聞道舉業而不問出身,想來不會拘泥於那些俗禮。」
其中一看守皺眉道:「但女子入書院實在不成體統。」
「若非確有要事,也不會行此無奈之舉。還望行個方便。」
見這二人似有所鬆動,漪喬眸光暗轉,不動聲色地繼續道:「通傳時便說來人與西涯先生有些淵源,手中有些稀世的珍本,願暫托放於貴院。若副山長大人仍是不見,那便罷了。」
二人驚疑不定道:「西涯先生?!」
漪喬微笑頷首。
二人重又打量她一番,只覺面前女子不光姿容絕佳,氣度更是端莊沉斂,方纔所言不似妄語。
漪喬正琢磨著還要怎樣才能說動眼前這二位門神,忽見其中一人和另一人交代幾句,隨後便應了下來,入內通傳去了。
她暗暗鬆口氣,心道還是李先生面子大。
西涯是李東陽先生的號,而李東陽正是祐樘青宮時的授業恩師。如此說來,她方纔那話也不算是騙人,漪喬默默給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安慰。
她雖然從不過問朝政,但在自家皇帝陛下的長期熏陶下,對朝中一些重臣的事還是有所耳聞的。
祐樘對於當初給他做過東宮侍講的劉健、謝遷和李東陽三位先生一直都甚為禮待器重。三位先生裡,資歷最老的劉健已經入閣,剩下兩位可稱替補閣老。
成化末時李東陽因丁父憂守孝三年,後守制期滿,除服回歸之後便立得陞遷。這幾年李先生更是一路平步青雲,屢受拔擢。弘治三年跟一眾重臣一起被欽點為殿試讀卷官,今年更是直接被委任為會試的兩大考官之一。
當然,若僅限於此,她今日也不會想到用李東陽做幌子。她會如此,皆因為這位李先生還有個身份,那就是德高望重的壇泰斗。
她常聽祐樘感慨,他這位恩師不僅是個不可多得的治世能臣,更是學壇的鴻儒巨擘,一篇一詠,皆流播四方,膾炙人口,門下弟子無數,主操柄,為蔚然大宗也。
這樣一位泰山北斗級的大儒兼帝師,走到哪裡都是響噹噹的人物。何況李先生如今已是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又是皇帝面前的紅人,此時書院的創設原就多半為了科舉,連講書先生們
大多都功名在身,想結交西涯先生的定不在少數。她方纔還擔心那兩名看守不信她的話,直接把她趕走。
不過待會兒若是進去了得把李先生撇清楚才行,畢竟他接連兩次參與主持科考,身份敏感,回頭給他惹麻煩就不好了。
思及此,漪喬倒是忽然想起了唐伯虎那樁著名的科場舞弊案。那案子,好像是發生在弘治朝?如果沒記錯的話……不過都沒聽說,應該是還不到時候……
她正兀自回憶著那少之又少的弘治朝歷史知識,忽見那個方才進去傳話的看守領著一個人回來了。
「夫人請隨這位馮典謁去。」那看守朝著身邊那人攤了攤手掌。
漪喬聞言鬆了口氣,點了一名錦衣衛把馬車上的一個書篋抬下來,又帶了兩名隨行,和她一起入內。
百泉書院不僅外景怡人,書院內景也是致秀美之極。滿庭花木扶疏,奇石錯疊,甚至還移栽了一小片鮮嫩秀拔的翠竹,令人見之便覺清新怡神。
漪喬邊走邊不動聲色地細細觀察,只覺這書院規模頗大,房舍齊整,排布規矩。過了祭祀列賢的先賢祠便又是一進院落,中間是講道堂,左右各有四排房,看起來像是學子們的住處。
她瞧著這些房舍和三兩結伴研討爭辯問題的學生們,不由想起了自己那恍如隔世的校園生活。
其間有不少路過的士子,看到她俱是面露訝異。漪喬暗道她這一路可是賺足了回頭率。
「哎哎!楚兄楚兄,你說這回的考業要從《唐鑒》裡出策論題,是不是真的啊?說清楚了再走啊……哎呀!」
漪喬正跟在那典謁身後觀景,卻不想突然衝出來兩名儒生,一追一避間竟朝著她這邊撞過來。隨行的錦衣衛當下便是一驚,空著手的兩人閃電般掠過去將那兩名儒生重重推搡在地,鐵青著臉大喝:「放肆!」
在場眾人皆是一愣,那兩個結結實實栽了個跟頭的儒生也傻了眼。
漪喬按了按眉心。命兩名錦衣衛先退回去。
那位馮典謁看了看地上兩個學生,又瞧了瞧方才出手的兩名家丁模樣的練家子,心裡雖是對二人出此重手有些不滿,但到底也是自己這邊的人失禮在先,況且能擺出這樣的陣仗,眼前這女子怕是來歷不凡。
「你們兩個這樣魯莽,像什麼樣子!小心我稟明夫子,重重責罰你們!還不快起來,給這位夫人賠不是!」馮典謁瞪著還傻在地上的兩人道。
那兩人身上大概有些擦傷,齜牙咧嘴地爬起來,跟馮典謁告了饒,轉過來要跟漪喬賠禮。
漪喬擺手道:「不必了,二位也非有意,下回注意些便好。」
馮典謁見她也不計較,舒了口氣,打了個圓場之後繼續帶路。
漪喬剛走幾步,便聽方纔那兩名儒生略略壓低的對話從身後傳來。
「楚兄方才怎麼沒瞧見那麼一行人?害得我也跟著撞上去。」
「若非何兄一直逼問,我只顧著躲避,怎會如此?我早說了考業的題目出在哪些書裡我也是道聽途說來的,何兄還一直嚷嚷,回頭夫子曉得了你我都沒好果子吃。」
「唉,我也是怕考業太差又被夫子訓斥……不過今兒個是怎麼了?先是來了個神醫,這眼下又來了個好像有些來頭的女子。」
「兄台莫要想那些有的沒的了,多看會子書是正理,不然何兄今日的日課簿上又不好看了……」
……
漪喬原本不甚在意,但驟然聽到「神醫」二字,卻是禁不住上了心。只是這二人之後並未再言及,且對話聲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由於祐樘的緣故,她如今聽著見著什麼可以助她渡劫的便下意識地留意。
神醫……神醫?
既然她一直懷疑歷史上明孝宗的駕崩和身體狀況有關,那麼若尋得一妙手回春的神醫,對她改變祐樘命數的事豈非助益頗多?
漪喬頓時眼前一亮。
只是,不知那儒生口中的神醫是否名副其實。
漪喬正盤算著等借書事了之後想法子見見那傳說中的神醫,便聽馮典謁道了一聲:「夫人,到了。」
漪喬抬頭見一名長鬚老者正在訓斥一學生,疾言厲色間說什麼這幾日的日課簿居然作假,如此偷奸耍滑著實可恨云云。
日課簿顧名思義,是書院裡學生們每日所做功課的記錄,人手一份。每日或看經書若干,或讀論、策、表若干,或溫習夫子所授書目若干,都要如實記錄在內,山長和副山長會不定時抽查。
漪喬暗笑,這位仁兄這幾日怕是納涼補覺去了。
那副山長見客人到了,壓下怒氣讓那學生先退下,隨即走上前來和漪喬寒暄了幾句。
副山長看了眼漪喬身邊那名千戶,略作猶豫,開口道:「方纔來借書的便是夫人的家奴?」
漪喬點頭:「借閱之事,還望副山長大人能答允。」
「這個……」
「為表誠意,特將抵押一併帶了來。」漪喬話音一落,朝著其中一個錦衣衛使了個眼色,那錦衣衛即刻將書篋打了開來。
那老者瞧著裡面躺著的東西,便是一愣。
「書篋內陳一整套袁宏的《後漢紀》,是宋代槧本,內有陸放翁、劉須溪、謝疊山三位大家的手
評。這書套也是精工細制的,上面以古錦玉簽為飾,」漪喬微微一笑,「底下還有一套完好無損的《東坡集》,也是宋刻本,曹訓的舊本。北宋末年蘇集被禁毀。南宋方才弛禁,流傳至我朝的宋本可是不多了。這兩套古籍如何稀世難得,副山長大人是行家,自是不必多言。」
其實若真要她仔細說道說道這些珍本如何稀世難得,她還確實有些為難。畢竟她既非專業的藏書家,又非古代嗜書的人,並不懂行。這兩套書是祐樘幫她準備的,那些介紹也是他說與她聽的,她為了應急,當時便暗暗記了下來。
但她流露出的自信倒是實打實的。她能看得出祐樘很是寶貝這些書卷,她充分相信自家皇帝陛下的眼光。
「拿這些做抵押可否?」漪喬看到那老者掩飾不住的驚喜之色,適時地笑問道。
副山長聞言踟躕道:「聽聞夫人頗好玄道之學,才四處搜書?」
「是的。」
副山長目露疑惑:「夫人從京城趕來,又不顧世俗禮教前來書院,還以稀世珍本做抵,值得否?」
漪喬淡笑道:「女弟得一高人點化,此後便尤其崇道。」
副山長頷首道:「原來如此。」
方纔她那屬下來時,他聽對方說他家夫人有稀世珍本願做借閱抵押,心中並不相信,也不以為意。他自認見多識廣,沒有多少善本入得了他的眼,何況一個女子手裡能有多好的珍本?眼下正好山長不在,這事也確實不好辦,於是便果斷推掉了。然而,方才聽看守一番描述傳話,他才覺這來客怕是不凡,這才讓典謁將她領進來。
思及此,他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方纔聽人捎話說,夫人和西涯先生有些淵源?」
漪喬垂眸笑道:「拙夫乃是西涯先生門下弟子。」
副山長驚道:「敢問是西涯哪位高足?」
漪喬嘴角一勾:「名不見經傳,不提也罷。」
三名錦衣衛眉角一跳,默默面面相覷。
漪喬見那老者面現失望之色,繼續道:「實不相瞞,打出西涯先生的旗號也不過是為了能見到副山長大人。其實……西涯先生根本不認識女弟。還望副山長大人莫要見怪,這也是無奈之舉。」
副山長歎息道:「罷了罷了……不瞞夫人說,此間的山長便是謝鳴治謝先生,和西涯先生是舊友,老夫原以為夫人的親故里也有西涯先生的故交。」
謝鳴治,李東陽舊友……漪喬在腦海中搜索一番,依稀和一個名字對上了號——謝鐸,鳴治應當是他的表字。這人她瞭解不多,只聽聞學問不錯又甚喜藏書,因年事已高兩年前便致仕歸鄉了。
「說起來也是不巧得很,鳴治先生因家中突生變故,前日剛回了浙江故里,」副山長的目光在書篋上定了定,面露難色,「藏裡的典籍只准在本院閱覽,若是外借,必需山長親自點頭,十幾年來規矩一直如此。況,鳴治先生本身便富於藏書,這院內藏裡的典藏,有半數都是出自他的私藏。夫人雖誠意十足,但欲外借不說,卷數又過於大宗,老夫實在是為難。要不然……夫人留下府址,等鳴治先生回來應允了,老夫派人將夫人要的書送到府上,夫人到時再給抵押,不知夫人以為如何?」
言外之意就是,他私自借出去了將來若有閃失便要他一力承擔,他不敢擔這樣的風險。
漪喬見他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知道再逼迫下去只能是強人所難,歎氣道:「副山長大人的好意心領了,府址著實不便相告。只是不知,山長何時歸來?」
「約摸要三個月。」
「那就三個月後再來拜訪好了,」漪喬正欲告辭,想了想又道,「可否引女弟往藏一觀?」
那副山長點頭應下。
漪喬拿著藏的書目大致對應翻看了一番,覺得此處所藏於她而言還是很有價值的,沒準兒裡面就有藍璇的線索。只可惜她來的不是時候,要三個月後才能來取書。
漪喬不由哀歎一聲。
不過想到眼下可以回宮了她心中也甚是愉悅,畢竟這大半日沒見到他們爺兒倆,她還真是頗為想念。
不過……那個神醫還沒見到。
漪喬想起這一茬,正要詢問副山長,側首目光一轉間,卻瞥見一個身著淺藍程子衣的男子抱著一摞書去門口的簿子上做登注。
這書院裡的學生統一深色衣著,這名男子定然不是書院裡的士子。
「那位公子不是貴院的吧?」漪喬望了望那男子,問身邊的副山長。
在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之後,她打量了一下他抱著的書,不解道:「他借的書可不少,難道他打算在此看完再走?」
副山長笑道:「不是看完,是抄完。」
漪喬驚訝道:「抄完?!」
副山長看著那男子,拈鬚而笑:「那位公子並非只身前來。夫人有所不知,他是汪省之的高足。這省之先生也是今日才剛到的,遠道而來只為抄錄幾本醫書。他方才和老夫打了招呼,說要派弟子來搬書。」
「醫書?難道……這位省之先生,便是那位神醫?」
副山長笑了笑:「說神醫也不為過。這汪先生單名一個『機』字,表字省之,據說行醫以來活人無數,又是醫者仁心,對病者往往竭力救治,至忘寢食。汪省之這幾年聲名鵲起,妙手之名不僅傳遍他的家鄉徽州,還漸在九州四海傳揚,是不可多得的杏林高手。」
/>那男子起身時無意間一瞟,正撞上漪喬判研的目光。
她覺得有些失禮,朝他歉然笑笑,便收回了視線。
那男子卻還對著她的方向望著,微微怔愣。
「師兄,師兄!不好了不好了,師父跟人爭執起來了!你快去看看呀……」安靜的藏裡忽然闖入一名青衫少年,扯著男子就往外走。
那男子低聲呵斥了他幾句,跟門口看管藏書的學生交代一聲,便丟下那一摞書隨少年匆匆離去。
漪喬略一思忖,帶著三名錦衣衛跟了過去。
講道堂左側的一間房舍前,逐漸圍起了一圈人,竊竊私語之聲不絕於耳。
裡面圍著兩個人——一個花白鬍子的老者,一個三十歲上下的男子。漪喬一眼便注意到了那個年輕男子。
那人身著沉香色直裰,頭戴一頂夏鬃帽,後背還背著一個木篋。他身上的衣料只是一般的絹布,但穿戴甚為乾淨齊整,兼且他容貌周正,器宇軒昂,站在這人堆裡倒是有些鶴立雞群的意味。
「師兄你不去勸勸呀,要不去把師父拉開?」方纔那青衫少年望著負篋男子,焦急地對身邊的藍衣男子道。
漪喬原本還在猶豫,經他這麼一指認倒是確定了下來。
那人就是汪機?他那年長一些的大弟子看起來也不過二十多的年紀,他本人居然也只是剛到而立之年的模樣。
漪喬不由一笑,一說到神醫她就想到白鬍子老頭,她還以為這汪先生也是一把年紀了,沒想到這樣年輕。
她心裡轉著這些念頭時,二人的爭辯已愈加激烈。
「……譬如治瘡,瘡有表裡虛實之殊,兼有風寒暑濕之變,自非脈以別之,安得而察識?」汪機耐著性子道。
老者不服道:「老朽行醫幾十年,皆視瘡形以施治法,哪來那許多麻煩!」
汪機面有慍色:「前輩如此,和那些昏庸瘍醫有何分別!行醫用藥原本便要講究『隨機達變,因時識宜』,百里之內,晴雨尚且不同;千里之邦,寒暖自當各異。身為醫者,隨意妄斷,是悖亂經旨,愚惑醫流!」
老者氣得臉色漲紅:「你行醫不超十載,一個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兒而已!不過有了些小名,就敢如此口出狂言!說到底,老朽還是你的前輩!」
「汪機從不偏聽偏信,向來重汲各家之長,對糟粕之理自是要斷然摒棄!前輩年雖長,可迷信謬理,對醫道有不少曲解,汪機今日之言,還望前輩慎加考量。」
「糟粕之理?好大的口氣!你才讀了幾本醫書,就大談營氣衛氣?這裡可是北直隸,不是你那小小的徽州祁門,容不得你大放厥詞!」
汪機面色一沉:「丹溪『陽有餘陰不足』之說,前者指衛氣,後者為營氣,謂人之稟賦,而非論治陰虛之病。世人卻多將陰常不足之說奉為圭臬,凡百諸病,一切主於陰虛,而於甘溫助陽之藥一毫不敢輕用,豈理哉?前輩人云亦云,草率施治恐會貽誤病情,枉送人命!」
「你!」
……
都說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漪喬雖然不懂中醫,但這二人的爭辯卻看得津津有味。
醫理懂不懂並不打緊,她聽的是道理。
汪機雖是年輕後生,但她能看出來他對醫學之道頗有見解,又注重博采眾長、去粗取精,是一個極有思想的人。他方才說到那句「隨機達變,因時識宜」,她聽後都不由在心裡稱讚,好一個辯證施治!這可正和哲學裡的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方法論相契合。另外,從他的神色語氣裡,不難看出他確實如副山長所說,全心為病者著想,懷揣憫人仁心。
這樣德才兼備的杏林妙手……不入宮可就太可惜了。
漪喬觀察旁人的同時,她也在被觀察。
那身著藍色程子衣的男子名曰陳桷(jue),身旁的青衫少年名喚程羽,汪機此次前來百泉書院只帶了這兩名弟子。
程羽仰著脖子看了會兒,見自家師父佔了上風,那老者氣得鬍子一抖一抖的,忍不住笑了笑,轉頭正要和師兄說話,卻發覺他正看向另一個方向。
程羽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扯住他的衣袖,促狹地笑道:「師兄看上人家姑娘了?」
陳桷收回視線,拍掉他的手:「胡說什麼,我只是奇怪她一個女子為何跑到書院來,這舉動也是夠大膽的。」
「還正好被她瞧到了這樣的熱鬧。」
「不是正好,她是尾隨我們來的,方纔我在藏見過她。」
「啊?」程羽驚覺自己聲音過大,捂了捂嘴,隨即湊過去小聲笑道:「原來是跟來的……那美人是不是看上師兄了?」
陳桷斜他一眼:「你沒看到她一直瞧著師父那邊麼?」
「那就是想當咱們師娘?哎這個好,正好原來那個嫌貧愛富的師娘跟人跑了……」
「閉嘴,」陳桷不悅地敲了他腦門一下,「你仔細瞧瞧她的神情再說話。」
程羽捂著腦門又看了看,疑惑道:「看什麼?」
陳桷頭痛地揉了揉額角,歎道:「她那樣的神態,就好似在馬廄前挑選良駒,滿帶審視之意。」
「師兄真沒看上人家?瞧得如此細緻。」程羽嬉笑道。
陳桷頓了頓,道
道:「她一個女子,在這書院裡自然引人注目。」
「還是個來歷不凡的美人。」
「你也瞧出她來歷不凡了?」
程羽輕嗤一聲:「師兄也不要太小瞧我了,她身邊那三個人一看便不是一般的家丁,還有她身上那衣裳料子,嘖嘖,瞧著真是精緻。那次隨著師父去縣令大人府上給縣令夫人診病,我還以為已是見著最好的衣料了,如今才知當初真是沒見識。不過聽師兄那意思,這美人想招攬師父?」
陳桷猶豫道:「或許。也興許是我瞧錯了。」
「若真是要招攬,那咱們今日可就遇上貴人了!以後有的是好日子。」
「別得意太早,縱然真如我所言,師父應不應還是兩說。」
程羽重重一歎:「師父樣樣都好,就是脾氣太倔了。我方才就是怕師父脾氣上來了,和人爭吵得不可開交。再者說,咱們到底是小地方來的,萬一師父爭論不過人家可如何是好?這才去拉師兄來幫忙。只是啊,師兄只顧著看美人了,來了和沒來一個樣。」
「我不上前勸架是有緣由的。師父性子寬厚,極少與人起爭執,今日怕是認了真。這老者不定開了什麼荒謬方子或說了什麼混話,師父看不過眼便和他辯理。在診病之事上,師父向來寸步不讓,你讓我如何勸阻?」
「好好好,師兄有理,」程羽見說話間那老者已憤然離去,欣喜道,「哎哎那老頭被氣走了!師父真是厲害!人都散了,咱們去瞧瞧。」
汪機的身旁站著兩名書院的學生,其中一人手裡拿著兩張紙,見此情形,有些為難地對另一人道:「這……用誰的方子?」
程羽快步上前道:「自然是用……」
「自然是用汪先生的方子。」
程羽轉頭望向打斷自己話的女子,先是一愣,旋即笑道:「姑娘好眼光。」
漪喬款步上前,向汪機師徒禮節性地見禮,繼而轉向汪機笑道:「省之先生方纔那一番批駁甚妙,實在教人佩服。」
汪機對於忽然冒出來一個女子感到很是迷惑,但也極快地反應過來,笑著拱手回了禮。
漪喬覺得還是不要繞圈子的好,於是客套了幾句後,便開門見山地道:「汪先生醫術了得,不知可曾想過入宮供職太醫院或是御藥房?」
一旁的陳桷和程羽皆是一怔,互望一眼,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還以為是要拉攏到哪位官老爺的府上,沒成想竟是皇宮!
汪機也是一愣,猶疑道:「姑娘此乃何意?」
「姑娘有入宮的門路?」程羽上前一步,驚喜地探問道。
汪機眉頭一皺,沉著臉呵斥他。陳桷歎口氣,將程羽拉了回去。
漪喬笑道:「我一介女流,哪來入宮的門路。只是見汪先生乃不可多得的人才,覺著不入宮做御醫著實可惜了。憑著汪先生的本事,通過吏部的考核並非難事,哪裡需要什麼門路。將來做到太醫院院使怕也是指日可待。」
「姑娘太抬舉在下了。況且,」汪機洒然一笑,「實不相瞞,在下自從幾次科場失意後,便徹底息了名利之心。汪氏一族世代行醫,但家母卻久病不治,在下遂隨父學醫。治癒了家母的頑疾後,在下已對醫道甚為癡迷,況懸壺濟世也是積善積德的好事,便安心行醫,再不想旁的。這幾年在下潛心研讀醫書,聽聞哪裡有好書便趕去借閱,借閱不了便謄抄下來。此次來百泉書院,也是因著聽聞此間的山長大人藏書極富,便趕來瞧瞧。做個郎中雖不能帶來什麼富貴,但在下卻是樂在其中。莫說原本便已對名利淡薄,便是在下這幾年來養成的閒散性子,也受不了皇宮的拘束。」
漪喬見他神色落落坦蕩,不似客氣推脫,心知他是真的不想入宮。
「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領了,告辭,」汪機歉意一笑,朝著漪喬欠了欠身,轉身對兩個弟子道,「走,去藏把書抱來。」
漪喬不想強人所難,但就這樣放棄又不甘心。她正糾結著要不要仗勢欺人一次讓錦衣衛把人扣下,忽見汪機那個大弟子往前走了幾步又折了回來。
陳桷走到漪喬跟前,極快地轉頭看了看猶自往前走的師父和師弟,踟躕了一下道:「家師實則性子很是溫厚,就是有時脾氣倔了點,姑娘莫見怪。」
漪喬微笑頷首:「如今全然不慕名利之人已不多了,尊師很是令人敬重。」
「其實,」陳桷又往後看一眼,正對上師弟揶揄的目光,他尷尬之下瞪他一眼,隨即又朝他使了個眼色,這才轉過頭來繼續道,「家師之所以不答應姑娘的提議,還有一條方才沒說。家師給人瞧病只為濟世,遇到付不起診金的鄉親便索性免掉費用。祁門那些看不起病的鄉親們大多都指著家師診病,家師若是入了宮,那些百姓就少了個主心骨,家師方才定然也是想到了這一層。故而,姑娘莫要以為家師是故作清高,有意拂姑娘的面子。」
漪喬聞言微微動容,喟歎道:「果真是醫者仁心。」
「不過,若姑娘想尋家師,回頭來徽州便是……」
「陳桷,你在作甚!」終於發現身後少了個人的汪機轉身便要疾步往回走,卻被及時反應過來的程羽拉住。程羽嬉皮笑臉地打馬虎眼,拖住汪機要先去藏搬書。
陳桷看了看身後的情形,語速越來越快:「徽州祁門石山塢,姑娘記好。亦或來祁門汪氏醫館也可,那醫館在祁門很有名的,極是好尋。」
眼看著程羽要拖不住了,陳桷急急說完,又蹙
著眉頭似在猶豫著什麼。他咬牙掉頭走了幾步,又轉身道:「想來姑娘也聽到家師呼喚了,陳桷便是在下名諱,桷是木角桷……告辭了。」
漪喬想著心事,微微頷首:「多謝陳公子,公子慢走。」
陳桷不知想到了什麼,長歎一聲,轉身去追趕師父和師弟。
有個尋處也不錯。漪喬望著師徒三人的背影,暗暗記下了那個將來或許會用到的地址。
她仰頭望了望頭頂的湛藍長空,心中暗道,其實這一趟也不算是全無斬獲,只是錯過了謝山長卻趕上了汪神醫,也不知該說來得巧還是不巧了。
回到乾清宮時已近戌時。
得知祐樘在思政軒批閱奏章,漪喬便暫且沒有去攪擾他。她去逗了會兒兒子,又吃了些點心,隨即召來尚服局的司飾女官們準備香湯和一應盥櫛用具。
舒舒服服地沐浴完,頓覺神清氣爽。她忽然覺得她潛意識裡已經完全將紫禁城當成了真正的家。出門歸來看看孩子,吃些東西泡泡澡,待會兒再去瞧瞧忙碌的丈夫,這些事實則都很家常。
正因家常,才更溫馨。
但願這樣的家常能一直持續下去。
漪喬甩甩頭,壓下紛亂的思緒。
她見到祐樘時,他正在慢條斯理地規置她今日帶出去的那些書卷。
「喬兒終於想起來看我了?」
漪喬大呼冤枉:「天大的冤枉啊!我一回來就想來見陛下來著,但聽聞陛下在處理政事,便暫且壓下濃濃的思念之情先去看了兒子。隨後我想著,我這一路風塵僕僕的,就這樣來見陛下太失禮了,就仔仔細細地沐浴一番,又換了身衣裳,這才敢來的。」
祐樘衝她挑了挑眉,似乎有些不滿。
漪喬以為他又認為她慢待他,急道:「我是真覺得晚些來找你比較好,反正我也確實要收拾一下……」
「我沒這意思,喬兒急什麼。」
「那你那神情……」
「我就是想說,喬兒為何不等我一起沐浴?」
「你……」
「要不,待會兒喬兒再沐浴一回?」
漪喬嘴角抽了抽:「我皮太薄,不比陛下。我再陪陛下洗一回會掉一層皮的。」
他一面悠閒地整書一面喟歎道:「喬兒如今連與我共浴都不願了,莫非今日遇到了新歡?」
他這話似乎有弦外音。漪喬暗道,難道跟去的錦衣衛已將今日之事向他稟告過了?
她撇撇嘴,笑道:「陛下連這都知道?」
「瞧瞧,還真被我說著了,喬兒果然不是去借書的,是去勾搭小白臉的。若不然,為何喬兒空手而歸不說,回來之後還如此待我?」
漪喬眼睛一瞇:「就是去勾搭小白臉了,如何?」
「我可是將我的珍藏都拿出來給喬兒使了,喬兒如此,對得住我麼,」祐樘抬頭朝她揚了揚眉,「那不知喬兒這回出去勾搭了幾個?」
漪喬掰了掰手指:「一二三四五……這我哪數的清,畢竟書院裡多的是年輕俊才嘛。」
祐樘緩緩一笑:「那喬兒還回來作甚?」
「當然是因為……沒勾搭上啊,」漪喬故意誇張地歎口氣,「人家一聽說我已經成親了,就不理會了。新歡沒勾搭上,我只得乖乖回來尋陛下了。」
「合著我還礙著喬兒另尋新歡了?」
「當然……」漪喬一轉眼間瞧見他此刻的神態,心裡沒來由地一陣發毛,當下一個激靈,話鋒立轉,「不是啊!他們哪比得上陛下。」
「聽喬兒方纔那話意,我是舊愛?」
她訕笑道:「不是不是……一直愛,一直愛。」
漪喬見他忙完了手頭之事,緊走幾步上前抱住他,笑得眉眼彎彎:「小半日見不到你我便已甚為想念了,嗯……你想我了嘛?」
祐樘攬著她,垂眸笑道:「何止想念,簡直思之欲狂、」
漪喬立即眉開眼笑,低頭伏在他胸前竊笑連連。
他溫柔地撫了撫她背後的青絲,輕輕一笑:「畢竟我覺著,喬兒添茶倒水做得甚好。」
漪喬臉上的笑容僵住,正要抬頭怒瞪他,卻被他按住了動作:「喬兒,你近來多留點心,從尚儀局提拔一位尚儀上來。」
漪喬一愣,隨即恍然道:「沈瓊蓮要出宮?」
「嗯,她今日來找我,我都和她說清楚了。我一早便說了,她定會選擇歸鄉的。」
漪喬忽然瞪大眼:「她向你表白呃不是……表明心跡了?」
「算是,」祐樘含笑刮了刮她的鼻尖,「人家可比你含蓄多了。」
漪喬吐了吐舌頭,道:「也不曉得沈姑娘這心碎的有沒有我當初多。」
「我當初有那麼可怕?」祐樘失笑道。
漪喬做泫然欲泣狀:「好可怕,當時心都碎成餃子餡兒了……」
「喬兒當初可沒這麼柔弱。當時抬手一個巴掌扇過來的是誰?」
「又沒有打上……哎好了好了,時辰不早了,」漪喬乾笑一聲,「我先就寢去了,陛下
批完奏章也早些歇息。」
祐樘忽然歎道:「我在此坐了兩個時辰了,早批得七七八八了,方才靜坐了許久。」
漪喬面上的笑漸漸斂起,擔憂道:「出了何事麼?」
「哈密又陷落了。」
漪喬驚道:「不是……不是收回來了麼?」
「當初劉吉出的閉關絕貢的主意是奏效了,兩年前吐魯番蘇丹阿麻黑被逼無奈歸還了哈密。可新立的忠順王陝巴對朝廷順服,卻在哈密境內飛揚跋扈,還越境挑釁吐魯番,阿麻黑那個老滑頭一直不甘心,豈會放過這樣的大好時機,當下集結重兵突襲哈密,猝不及防下,哈密竟一夜淪陷,阿麻黑瘋狂屠戮報復。」
「那他這回不怕朝廷閉關絕貢斷了他的活路?」
「這回還真不怕,因為,」祐樘勾起一抹輕笑,「吐魯番勾結上了韃靼。」
漪喬不禁笑道:「韃靼?巴圖蒙克?我可記得清楚,今年大正月裡韃靼還來邊境搶,如今竟又和吐魯番勾結,巴圖蒙克也真是忙。」
「我看他沒一刻閒下來的。五年前他陳兵大同那次,實則沒有真正打起來。那回吃了虧之後他一直窩著,這幾年都是小打小鬧,無非是在挑時機下手,來一場硬仗。此番勾結吐魯番既能從中得些好處,又能一探我大明軍力虛實,一舉雙得。」
「確實如此。」漪喬思忖了一下,正要說什麼,卻又抿唇作罷。
「喬兒想問我如何應對這棘手之事?」
漪喬點點頭,笑得有些尷尬。
太-祖皇帝定下的後宮不得干政的鐵律她可沒敢忘,平日裡祐樘和她說起政事她都會變得敏感。
祐樘將她拉至身前,和聲道:「喬兒不必如此,我又不是不知喬兒的為人。只是這應對之策總脫不了用兵與否的考量。雖則大明如今已不是五六年前的大明,但畢竟打仗也是勞民傷財的事,朝堂上怕是少不了一番扯皮。」
「你方才就是在想哈密之事?」
「不全是。近來各處水旱相仍,天災不斷。我自認登基以來尚算盡心盡力地擔著這社稷重任,可天災始終是一大重壓,國庫每年都有不少銀子花在賑災上,百姓也跟著受苦。我方才在想,上天有時似是有意要與人作對,天不遂人願,大致謂此。然而卻又有言道人定勝天,」祐樘忽然擁她入懷,眸光微斂,「喬兒說,人能勝天麼?」
漪喬回抱住他,語氣堅定地輕聲道:「自然可以。還有句話叫,事在人為。」
有些事,總是要盡力去做才有希望。
弘治六年閏五月伊始,暑氣漸襲。
漪喬發覺自己近來似乎格外嗜睡,每日總感覺睡不醒,清晨請安都起得十分艱難。原本她都是要等著祐樘回了寢殿才能安心睡下,如今卻是完全撐不住。
她原以為是天氣逐漸炎熱起來的緣故,並未在意。可當她發覺其他生理上的異常後,才後知後覺地想起這或許是早孕反應。
難道又有喜了?
思及此,她心中便是一陣抑制不住的雀躍。
為了印證猜測,她宣了太醫院的兩名御醫來診脈,結果確是喜脈無疑。
漪喬自是喜不自禁。她想起他去年那句「今年太忙,明年再生」,忍不住輕笑出聲。
「喬兒樂什麼呢?」祐樘進了偏殿後,便收起了因外廷繁事堆起的不豫之色,見眼前人獨自倚在榻上,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不由上前問道。
他剛坐在她身旁便被她一把抱住,繼而便聽她帶著無盡笑意的聲音響在耳畔:「祐樘,我們又有孩子了。」
祐樘微微一愣,隨即驚喜道:「真的?!實在太好了……怪不得方纔我瞧見兩名醫官從殿內退出來,我還道是喬兒身子不適……」
「我騙你做什麼,」漪喬嗔怒地瞪他一眼,「我近來嗜睡得很,原本沒放在心上,可後來我發現葵水遲遲不來……就疑心是有了,這才宣太醫來瞧瞧……太醫說確為喜脈,且已有孕一月有餘。」
祐樘面上滿是掩藏不住的欣喜,會心笑道:「這真是天大的好事,待會兒告訴皇祖母去,讓她老人家也高興高興。看來,長哥兒馬上就要有個弟弟或妹妹了……對了,喬兒想吃什麼?我命人去做。喬兒給我做宵夜那小膳房日後便專供……喬兒,喬兒?」
祐樘正唇畔帶笑地說著話,忽然發覺漪喬逐漸安靜下來,面色沉凝。
他面上的笑容慢慢斂起,瞧著妻子的神情,眸光中微露不解,執起她的手關切地問道:「喬兒可是哪裡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