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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五九章 皇后知道麼 文 / 海的挽留

    如今是弘治七年,還有十一年……

    漪喬默默想著心事,披著一件水貂皮大氅,在宮後苑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不覺間竟然來到了絳雪軒。

    絳雪軒還如當年那樣,沒有華麗的金線朱丹,清一色的斑竹紋油漆彩繪,令整個軒室仿若掩映於翠玉竹林之中一般,不加任何油飾的金絲楠木門框窗欞更顯出古樸的本色,在一眾精緻奢華的殿宇亭榭中尤顯素清幽。

    漪喬望著面前的三間抱廈,憶及往事,嘴角浮起一絲淺笑。

    她對這裡保有極為深刻的印象。

    七年前,她初入宮廷,第一次來宮後苑瞧新鮮。走著走著便聽到琤琤琴音如絲如縷地飄過來,循聲前來就瞧見了正端坐著於抱廈前凝神撫琴的他。

    他當時面對著安樂堂的方向,她至今猶記他那時的神情動作。縱然後來萬亦柔的忽然出現給她帶來了些不快,也為他們之後的那次決裂埋下了隱患,但她如今腦海中閃現出當時的場景,依舊忍不住微笑。

    那個時候他尚是十七八歲的少年,他們剛大婚不久,她懷著極端複雜的心情步入宮廷,以妻子的名義與他朝夕相伴。漪喬回想起當初的種種,不禁低笑出聲。

    其實她自從親迎那日隨他一同入了紫禁城那一刻起,心裡便已經開始撇掉當初盤算的遠走高飛的念頭了吧?

    她一開始便知道這是一場交易,卻又在無意間逐漸淡化這樣的意識。只是這似乎也是沒法子的事情,他太優秀又對她太好,且不論那好是本身性子使然還是出於喜歡,她從初見時便對他心生好感,當時心裡雖也是繃著一根弦卻終歸是揣著滿滿的少女心性,不栽進去才怪。

    她當初一定是中了邪了……明知道他心思深沉,沒搞清楚狀況也忽略掉了他皇太子的身份就任自己的感情瘋長,現在想來真是不知死活啊!明明平時做事還挺謹慎的……

    漪喬默默低頭扶額,心裡暗道還好他也一起栽了……還好她眼光足夠好,有幸成為歷史上獨一無二的寵後……不然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她正胡思亂想間,忽見一直領著一班宮人遠遠跟著的爾嵐走上前來,稟告說陛下讓她即刻回乾清宮。

    她心中詫異,但他只傳了這麼一句話,她也只得先將自己的疑惑壓下去。

    漪喬一入東暖閣,便見祐樘一身常服,正抱著兒子俯身和搖車裡剛足一月的小女兒笑語著什麼。

    她突然有些恍惚,從成化二十三年到如今的弘治七年,真的已經過去了七個年頭。

    那麼他們還有幾個七年呢?

    「母后!」朱厚照在自家爹爹直起身後一抬頭便看到了正靜靜注視著他們的人,搶先喊出了口。

    漪喬應了一聲,繼而對上祐樘的視線,衝他揚唇一笑。滿屋的宮人內侍見她進來便趕忙跪下行禮,她擺手令眾人平身,一路款步上前朝祐樘福身一禮,笑道:「不知陛下急宣所為何事?」

    「自然是叫喬兒回來一同用晚膳的。」

    漪喬一愣:「就這個?」

    祐樘放下兒子,嘴角勾笑:「不然呢?我聽宮人說喬兒去宮後苑散心,可都這個時辰了還不見回,便差人去傳話兒了。」

    漪喬望了望窗外的天色,怔愣道:「可……眼下才申時二刻啊……」

    「我今日事少難得空閒,早些用膳不好?」

    「好好,」漪喬點頭附和,故意笑得諂媚,「陛下說好便好。」

    祐樘瞧著她那樣子不由微微挑眉,眼眸裡閃過一絲笑意。

    漪喬低頭掖了掖搖車裡小不點的小錦被,一起身便調轉方向,抬手點上兒子的小鼻頭:「今日教的課業都學會了沒?」

    朱厚照重重點頭:「嗯嗯!」

    「字也練完了?」

    朱厚照再次點頭,乖巧道:「就是練好了才來看妹妹的。」

    「真的?」

    朱厚照有些委屈,聲音愈加軟糯:「兒子沒有騙母后……母后不信可以問爹爹……」說著,抬頭望過去。

    祐樘頷首,微微一笑道:「長哥兒確實做完了今日的課業才來看榮榮的,我都親自查過了。」

    漪喬這才滿意地點點頭,繼而又朝兒子勾唇一笑:「馬上就開春了,每日五十字可要加到一百字咯。」

    朱厚照鼓了鼓腮幫子,低頭小聲應道:「知道了……」

    明朝皇子每日都要練字,春夏秋三季每日一百字,冬季由於天寒所以人性化地將字數減半。朱厚照眼下已經到了讀書識字的年紀,雖然沒有正式出閣講學,但這之前的禮儀和字教授也是不能落下的。

    興許是遺傳到了他父皇的優良基因,朱厚照小小年紀便穎慧異常,無論是背誦還是識記從來都不費功夫,教上兩三遍他便能牢牢記住。此外,他雖然人小卻十分謙遜知禮,負責教授的幾位侍書俱對太子讚不絕口。

    漪喬總認為歷史上的明武宗幼時應當很是頑劣,於是特別注意對這孩子的規導,卻不曾想原來他這樣乖巧。除卻平日裡活潑好動了些,這孩子還是十分聽話懂事的。這倒是有些出乎她的預料。

    很好!一切都在朝著她希望的方向發展,再接再厲!漪喬暗暗鬆口氣,卻也不敢放鬆,畢竟這只是開始,等他出閣講學之後才更要倍加注意……

    祐樘瞧著她臉上

    的神色變換,嘴角微勾,轉首對兒子笑道:「你母后又在算計你了。」

    「啊?」朱厚照眨眨眼,墨玉一般的眼眸流露出一絲好奇探究的意味,歪著腦袋打量自己母后。

    漪喬撇嘴偷瞄了祐樘一眼,繼而輕敲了敲兒子的腦門笑道:「母后這哪能叫算計,母后道行淺著呢。要說算計啊,你爹爹才是箇中高手。母后著了好幾次道了,沒準兒如今還在你爹爹挖的坑裡呆著呢。」

    祐樘但笑不語,眼眸幽深。

    漪喬又和爺兒倆一起逗了一會兒小女兒,一家四口其樂融融,笑鬧片刻才去用膳。

    晚膳後,漪喬早早沐浴盥洗了一番,便回了東暖閣。

    她如今已經出了月子,再過一陣子天氣就轉暖了,該和他提一提去百泉書院的事了。上回說要安胎,這回月子都坐完了,應該不會再攔著她了吧?

    漪喬正半躺在軟榻上琢磨著自己的計劃,忽聞殿外傳來內侍的通傳聲。她愣了愣,隨即一股溜爬起來,起身迎駕。

    「陛下政事處理完了?」她暗道今日似乎早了點,然而話出口才發覺自己忘記行禮了,正要補上卻被他扶了起來。她微笑一下,接過他手裡的掐絲琺琅手爐放在一旁。

    「嗯。」祐樘笑望她一眼,將外披的紫貂毛披風解下隨手遞給伺候在旁的李廣,朝他使了個眼色。李廣會意點頭,躬身退了出去。

    漪喬朝著李廣的背影望了一眼,一邊輕輕幫他取下頭上的翼善冠一邊疑惑道:「那是新調來的?看著眼生。」

    祐樘配合她的動作微微低頭,瞧見她那嫻熟又自然的樣子,目光含笑:「昨日剛調來的,他原本是內官監太監,如今兼任御前牌子,今日便是他當值。」

    「哦,原來如此。」漪喬思忖著點點頭,心裡想著這小太監看起來確實挺伶俐的,只是御前從不缺伺候的人,御前牌子又是皇帝近侍,地位僅次於近乎內臣勳貴的乾清宮管事牌子和打卯牌子,他一調來乾清宮就得了這樣的位子,想來將來是要被重用的。

    不過這些念頭她也只是在心裡轉一轉,畢竟也不是什麼大事。

    漪喬一手一隻地拉住他的手捧著握了握,感覺溫溫熱熱的,這才滿意一笑。

    祐樘笑道:「這回可是仔細抱著袖爐暖過的,不似上回冷冰冰的吧?上回不過因為手涼便教喬兒好一通緊張。不過再過陣子天氣就轉暖了,穿戴住行都能鬆泛些。」

    「那也要注意些,還要冷一陣子呢,」漪喬頗為認真地看著他,「陛下上回從外面回來時那手冷得跟冰塊似的,我握著都嚇一跳。陛下的身子不是陛下一人的,陛下龍體康健,才是蒼生黎民之福,陛下定要多加保重才是。」

    那次握著他冷冰冰的雙手,她內心裡忽然升騰起一絲害怕——若是將來她手裡的這雙手徹底沒了溫度和生機,真正變得冰冷僵硬,她要如何?思及此,她當時的臉色都變了。

    祐樘眸光微閃,拍了拍她愈加嚴肅的小臉,揶揄笑道:「喬兒若是再粘一撇鬍子,便像足了前朝那些臣子了。」

    漪喬癟癟嘴,正要說什麼,忽見方才出去的李廣領著兩名長隨折了回來。

    李廣手裡捧著一件物什趨步至帝后面前躬了躬身,聽陛下吩咐將東西放到書案上,趕忙垂首應是。他剛將東西放好,又聽陛下命他和眾人都退下,氣都不敢多喘一下,就諾諾低頭,領著一班內侍退出去。後退到門口時,他偷偷拿餘光瞟了一眼,又想起方纔所見,心裡暗道皇后娘娘果然深得帝心,日後可得小心伺候著,不要得罪了皇后。

    漪喬被祐樘擁在懷裡調侃了幾句,輕哼一聲掙脫他,走到書案前仔細端詳方才呈上來的東西,發現竟是一把瑤琴。

    祐樘微微一笑,也走上前去。

    他小心地取下琴套,將瑤琴翻轉過來,指著底部龍池上方的兩個篆書小字道:「看,這琴名曰『霹靂』。」接著他又將琴身上的斷紋指給她看:「古琴以斷紋為證,不歷數百年不斷。此琴遍佈龜背斷又雜以牛毛斷和梅花斷,漆色也溫潤致,形制古樸大方,著實難得。」他說著抬手撥了幾下弦,笑道:「喬兒聽,音色蒼松透潤,清越澄澈,散音、泛音、按音的演奏都能發揮得酣暢淋漓……」

    漪喬隨著他的指示一一看去,不由在心裡嘖嘖暗歎這把瑤琴確實漂亮得緊,現在都是上百年的古董了,這要是拿回去……

    「看式樣,這琴是……伏羲式?」漪喬拉回跑偏的思緒,打量一番道。

    祐樘點頭笑道:「嗯,看來我教的那些喬兒還是記得很清楚的。」

    「那是自然,陛下的話我都牢記著,」漪喬朝他得意一笑,隨即眼睛一瞇,「陛下打算把霹靂送給我?」

    祐樘一把將她拉入懷中,低笑道:「喬兒喜歡是再好不過的,原本便是買來給喬兒做生辰禮的。」

    漪喬一愣:「生辰?」

    二月二十九是這具身體的生辰,她的生日雖然不在這一天,但也錯不了多久,於是乾脆挪到了這一日。眼下確實快到了,他不提她都險些給忘了。

    漪喬望了望書案上靜臥的古琴,心裡一片甜蜜,情不自禁地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末了卻又想到了一個問題:「對了,你方才說……買來?從哪裡買?」

    祐樘攬著她的腰,笑吟吟地道:「李廣進獻的。我給了那古琴主人些賞賜,總不能白拿人家寶貝。」

    漪喬的目光又在那古琴上打了個轉:「給了多少錢?」

    「一千兩……」

    漪喬瞬間瞪大了眼睛,正要說話卻又聽他一個大喘氣後繼續道:「黃金。」

    他見她睜著一雙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看,一張小臉僵了似的,不由好笑地捏了捏她的臉頰:「回魂了丫頭。」

    漪喬回神之後倒抽一口涼氣,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驚歎道:「果然是地主階級的頭子啊……」

    雖然在古代當了好幾年的皇后,但她基本一直生活在紫禁城裡,珠玉寶石珍奇古玩確實觸目皆是不假,但卻是沒有什麼實質性的概念,如今聽著了數字再在心裡估摸成□□,就有些不淡定了。

    不過他是皇帝,這點錢其實也不算什麼……宮裡上元節的鰲山,據說一座搭設下來花費千金不止……

    「喬兒方才說什麼?」

    漪喬抱著他仰頭笑道:「我……是想到了四年前,陛下問我知道為何只娶了我一個麼?然後我激動地以為陛下要表白了,結果……居然說是為了省錢,然後陛下就拿出小算盤開始和我哭窮!哼……」

    「喬兒怎的一直惦記著這檔子事,就那麼想聽?」祐樘失笑道。

    漪喬眼前一亮:「是啊是啊!好久沒聽到了,拿那個做禮物我也願意!」

    「聽什麼?」

    「明知故問,」漪喬嗔怒地瞪了他一眼,「當然是那三個字。」

    「三個字?」祐樘淺笑一下,「我眼下確實有三個字想對喬兒說。」

    漪喬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一臉興味:「什麼什麼?」

    「就寢吧。」

    漪喬臉色一黑,嘴角微抽,抓狂之下想一把推開他,但轉念一想又作罷,面上換上甜甜的笑,親暱地抱住他的腰:「好啊!不過……我想和陛下商量一件事……」

    「去百泉書院?」

    「陛下英明!」

    他沉吟片刻,似乎有些為難:「這個……」

    漪喬瞄著他的神色,笑容越發溫柔甜蜜善解人意:「我給陛下寬衣。」

    祐樘眸底化開一縷意味不明的笑意,點頭「嗯」了一聲,伸平雙臂看向她。

    漪喬暗暗磨牙。

    他向來便不喜歡她往宮外跑,上回她從書院回來後,他雖然面上和她調侃說笑,但想來他心中是存著不悅的,結果當天晚上折騰了她大半夜,她骨頭都要散架了。後來藉著她懷孕說要安胎堅決不允她出宮之請,原本她鬧不明白原因,後來想想或許是他本身便不想她出宮。只是這次嘛……漪喬暗暗握拳,看你這回拿什麼理由回絕我!

    祐樘瞧著她那神情,心知她一定在腹誹他,嘴角漾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她為他解開玉帶時動作細緻又專注,將之除下時微微傾身,那動作類似於一個若即若離的擁抱。解扣時又站直身體引頸向上,仿若她平日裡突然湊上來親吻他的架勢。她面上掛著溫柔甜美的笑,卻又總在她以為他察覺不到的角度偷偷橫他一眼。她的一舉一動都貼心周至,他微一垂眸便能瞧見她玉白的纖美柔荑靈巧翻飛。她前後左右的移步間,帶動身上清新淡的暗香也時遠時近,透著沐浴後特有的誘惑意味逸散在他鼻端,一股燥熱感迅速滋生蔓延。

    她原本便姿容無雙,幾年的宮廷生活非但沒有令其減色半分,反而越發顯出華美明艷的氣韻來,愈加讓人移不開眼目。一雙會說話的清眸裡蘊含的靈氣也一如當初,顧盼之間神采沛然,令人觀之仿覺有清洌的碧波淌過心頭。

    「夫何美女之嫻妖,紅顏曄而流光。」容貌儀態氣韻,無一不出挑。兼之骨子裡的性靈慧黠,又使得她尤顯絕殊離俗。

    她一直以為當年遴選東宮妃時他幫了大忙她才能被選上,其實並非如此。他當初確實一路都安排了人手確保萬無一失,但實則主要靠的還是她自己,他沒有出手太多。

    她動作間時不時地顯露出纖穠有致的身姿,配上她柔美的笑靨和親暱的姿態,倒很有幾分勾-引之意。

    祐樘心神微微震盪,氣息不由自主地加快,眸光又幽深一分。

    「好了,剩件裡衣差不多了,」漪喬呼出一口氣,又視線下移,踟躕著看向他,「那個,還有靴子……陛下坐下?」

    「不急,」他一把將她撈到懷裡,低沉的聲音略帶沙啞,「我得先還回去。」

    「啊?」漪喬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他是要幫她寬衣。

    思及目的未達,她一把按住他的動作,乾笑一聲:「去書院的事……陛下還沒答應呢。」

    「我說過要答應?」

    漪喬聞言即刻破功,忍不住一眼瞪過去:「你……你答應會怎樣!我又不是出去會情人。」

    他微不可查地歎息一聲,將她緊緊按入懷中,在她細嫩白皙的脖頸上輕咬一口。漪喬渾身顫慄一下,正欲張口便覺他灼熱的氣息溫柔吹拂在耳畔:「如今天寒依舊,一月之後再說。」

    漪喬原本也是想等到天氣轉暖再去的,於是想了想覺得沒什麼異議。然而她思忖的這麼一小會兒工夫裡,他的雙手和嘴唇一直沒閒著,一邊寬衣一邊細細親吻她的頸窩和美人骨。他的手法可比她的要迅捷利落得多,等她回過神來,和他緊密相貼的肌膚已經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逐漸飆升的體溫和早已起了明顯變化的某處。

    因著她懷孕和坐月子,他確實忍了太久。漪喬抿唇偷笑,暗道原來他也有這樣迫切的時候

    候。她忽然有些明白他今晚為何傳膳那麼早了。

    她此刻已經被他抱到了床上,正下意識地勾著他的脖子,忘情地回應他熾熱的深吻,卻又忽然想起一件事,往後撤了撤,費力地掙脫他暴風驟雨一般的索取,按住他四處游移的手,喘著氣道:「等、等一下……我今日在宮後苑散步的時候,無意間……走到了絳雪軒,然後想到了……想到了一個問題。」

    祐樘眼眸暗沉得似要吞噬人心,深深地望她一眼:「喬兒定是故意的。」

    漪喬隨手撈起床上一個銀薰球橫在兩人之間,擋住他又一次欺身上前的動作,不懷好意地笑望向他:「陛下要這麼想也可以……不過我也確實想問一句,陛下有沒有覺得,嗯……我當初傻乎乎的?」

    祐樘眸光閃動,忽而微微挑眉,低低一笑:「喬兒才發覺?」

    漪喬噎了噎,惡狠狠地瞪他一眼:「所以你是看我人傻好騙故意誘拐我對不對?」

    她眼眸裡滿是如水的繾綣蜜意,雖然努力做出凶狠的樣子,但這一眼瞪過來實在是沒有半分威懾力,反倒像是撒嬌。

    祐樘嘴角輕勾,輕巧地奪過她手裡暗香盈盈的銀薰球,隨意地往身後一拋,低頭在她嬌嫩的嘴唇上曖昧廝磨,唇畔浸笑,低緩吐息:「不傻我還不拐呢。」

    漪喬一愣。他這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她卻隱隱覺得暗含著好幾層意思。

    然而不等她想明白,她就在一陣天旋地轉裡被不容抗拒地壓倒在柔軟的錦被上,淹沒在了洶湧的旖旎情潮裡。

    ……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正是出外踏春的好時節。算算日子,在宮裡悶了快一年,漪喬覺得自己快要發霉了。

    幸好按照計劃,她可以有一次變相春遊。想一想百泉書院那世外桃源一樣的秀美景致和書香濃郁的人氣息,她心裡就有些小雀躍。

    然而設想是美好的,現實是難測的。

    她這次出行請求又被駁回去了。原因很簡單——她又懷孕了……

    剛坐完月子,居然又懷上了……這速度簡直比一年生一胎還快……漪喬捂了捂臉。

    她瞧著他面上止不住的笑意,想起他那晚那句「一月之後再說」,忽然發覺他似乎是話裡有話——不會就是等著她再懷吧?

    不過不管怎樣,她今年又出不去了。雖然她還是不太明白他為什麼要阻止她出去。她心裡清楚他讓她呆在宮裡面養胎只是個借口,但想想他或許真的自有自己的道理,便也只能作罷。畢竟他也不能總困著她,她遲早有機會出宮。

    她平日裡除了打理後宮事務之外,還會不定時抽查兒子的功課、親自照管女兒,日子過得倒也算是充實。但這只是表面上的,她內心裡的不安隨著時日的推移不斷增長。

    不知道未來的劫難是惶惑恐懼的,但知道了之後倒是有一種死期倒計時的感覺。漪喬暗暗苦笑。

    也不知是否因為近來朝政繁多,她發覺祐樘越來越忙。有時到晚膳前才見他回乾清宮,有時倒是按時回來了,可和他們一起用過膳後又接著去忙,到很晚才來就寢。她知道他一向都是個工作狂,所以也沒多在意,只在他的飲食起居上更多加小心,囑咐他一定保重身體。

    時入十月,周太皇太后聖壽將近,卻忽然身體抱恙,臥床數日不起。漪喬此時已經懷孕八個月,太皇太后一早便免了她的晨昏定省,讓她安心養胎。但眼下這樣的光景,她身為孫媳還是挺著大肚子往清寧宮跑了一趟。然而看望完她才知道,老人家其實並無大礙,只是又想念小兒子了而已,欲借病重之由逼著孫兒准許崇王朱見澤入京。老人家如此這般地和她單獨說完,末了一臉陰鬱地抓住她的手讓她幫著勸勸祐樘,應下這件事。

    回到乾清宮,她怎麼想怎麼覺得進退維谷。藩王進京茲事體大,她從不干涉朝政,何況是明知道為難祐樘的事。但太皇太后那一番囑托她又不能當耳旁風。思量之下,她決定等祐樘回來後和他商量一下對策。

    但她一直等他等到晚膳都傳上來了還沒見他回來,正要差人去打探,忽見李廣來傳話說陛下晚上在左順門偏殿用膳,要晚些時候才能回。她在心裡歎了口氣,交代李廣規勸陛下保重龍體,賞了他些銀子便打發他回去覆命了。

    她正要吩咐司膳布菜,一轉眼就看到爾嵐對著李廣的背影微微皺眉,不由奇怪道:「爾嵐怎麼了?」

    爾嵐驚覺自己的動作落入了皇后眼裡,穩了穩心神躬身道:「回娘娘,無事。」

    漪喬眸光閃了閃,倒是並未追問。

    左順門偏殿外,李廣走到門口正遇上劉健、徐溥幾位閣老從裡頭出來,十分識趣地笑著見了禮,只是這幾位耿直的老臣早對他近來的作為心生不滿,並不理會他,紛紛鄙夷地睨他一眼,拂袖離開。

    李廣雖心中極端不滿,但也只能強自忍下。說白了他不過是陛下養的一條狗,萬不敢和陛下倚重的幾位外臣卯上,不然倒霉的必定是他。

    他一入殿內,便瞧見錦衣衛指揮使牟大人正躬身在和陛下稟告什麼。見他進來,陛下抬手示意他上前來,詢問道:「話都傳到了?」

    李廣跪下伏地回話道:「回萬歲,都傳到了。」

    陛下似乎猶豫了一下,才繼續問道:「皇后說什麼了麼?」

    「娘娘讓萬歲爺務必保重龍體,眼下天涼起來,注意御寒。」

    李廣似乎聽到了上頭傳來一縷若有似無的淺笑,緊接著是一聲輕歎,然後便聽陛下曼聲道:「到外頭守著

    吧,沒有朕的吩咐不要進來。」

    李廣頓首應是,起身退下。

    晚膳後,漪喬將爾嵐單獨留下,盯著她道:「說吧,到底何事。」

    爾嵐踟躕片刻,瞧著皇后的架勢,斟酌著道:「娘娘,奴婢聽聞這李公公有些神通。」

    漪喬驚訝地張了張嘴:「什麼?」

    「就是……精通煉丹術制符水這些伎倆。」

    「你說他會煉丹畫符?」漪喬有些哭笑不得。

    「奴婢也是聽乾清宮的宮人們私底下傳的,據說他還認識一些真人方士,也不知是真是假。有些小公公還去他那裡求靈符。」

    漪喬即刻意識到了什麼,眉頭蹙起:「你是說,李廣用道術迷惑聖聽?」

    爾嵐面露為難之色,繼而歎口氣,硬著頭皮道:「娘娘細思,李廣所受賞識可是過甚了?他原本便是內官監掌印太監,後被調來做御前牌子,前陣子又進了司禮監做了隨堂,李廣當值時,陛下有事也是差他去辦。除開陛下一直禮待的幾位老人兒,如今宮裡頭大小內官見了李廣哪個不是畢恭畢敬地看他幾分顏色?只是這李廣也頗有眼力介兒,對娘娘和千歲爺身邊的人從來都是笑臉相迎,規規矩矩的。」

    漪喬搖了搖頭,好笑道:「陛下不可能相信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的,更別說什麼符水丹藥了。陛下登基之初就遣散了那些佛子真人之流,如今怎會再信這些?李廣的陞遷或許是因著他確實伶俐會辦事吧,不要亂想了。」

    她說完便想起祐樘最近的異常,心裡莫名一緊:「哦對了,你可聽聞陛下近來去了哪裡?」

    爾嵐想了想,答道:「這倒未曾。」

    漪喬暗暗舒口氣:「這就是了。好了,今日之事莫要傳出去,下去吧。」

    漪喬望著爾嵐趨步退出的身影,面上沉澱出一抹思索之色。

    她又枯坐了會兒,見他還不回,便先就寢了。她心裡存著事情便睡得很淺,迷濛中聽到窸窸窣窣的輕響,一下子就醒了過來,一轉頭正對上他投過來的目光。

    「喬兒沒睡著?」他微笑一下,細心地幫她掖了掖被角。

    「睡著了,又醒了而已,」漪喬抿唇,「如今什麼時辰了?」

    「亥時正,」祐樘失笑望她,「喬兒是不是怨我回晚了?其實我回來有一會兒了,只是又批了一摞奏疏才來就寢的。」

    漪喬撇撇嘴道:「陛下近來似乎格外忙,若非我對陛下堅信不疑,都要認為陛下另結新歡了。」

    「喬兒這是哪裡的話,我一顆心可都在喬兒這裡,」他垂眸淺笑,溫柔地撫了撫她的臉頰,輕聲開口,「今日有何不適?」

    「除了快變成望夫石以外,沒別的了。」漪喬嗔怒地瞪他一眼。

    祐樘淺淺一笑,在她臉頰上落下一吻:「這一胎倒是安生得很,想當初喬兒懷長哥兒那會兒,不是吐得一塌糊塗就是小腿抽筋浮腫。想來這個孩子嫻靜得很。」

    「若是男孩兒,估計性子像足了你。可惜這回居然辨不出性別,」漪喬目光微動,拉過他的手貼在臉頰上輕輕蹭了蹭,「祐樘,你近來是不是事情很多?所以才……忙成這樣?」

    祐樘的眸光凝滯一瞬,手指在她臉頰上溫柔流連:「是啊,近來各處天災不斷恐生民變,邊關也不太平。」

    「注意身體。」漪喬沉默半晌,只找到這四個字。

    祐樘輕應道:「我曉得。」

    他望著妻子的側臉,目光幽若深潭,眸底似有暗潮湧動。然而暗流翻湧之後最終又歸於平靜,轉為濃得似要化開的溫軟,繾綣之中甚至隱透眷戀。

    漪喬暗笑自己多心了,放下這一茬便和他說起了太皇太后的事,問他打算怎麼辦。

    「我上回去瞧皇祖母時她老人家便和我重提了崇王之事,我也看出了些端倪,」祐樘沉吟片刻,「罷了,我再去試試,好賴是給皇祖母一個交代。」

    漪喬支起身子要坐起來,祐樘連忙扶住她,失笑道:「喬兒做什麼?」

    「我想……我想抱抱你。」漪喬直直地望著他。

    祐樘不由一笑,將她小心地拉到懷裡,鬆鬆攬著她,笑道:「轉眼都八個月了,快要抱不住了。再過兩個月,咱們第三個孩子就要出生了。」

    「嗯,」漪喬趴在他懷裡,嘴角浮起一抹淡笑,「到時候就是一家五口了。嗯……你一個人都抱不過來呢。」

    「是啊,四個寶貝疙瘩,我當然抱不過來。不過呢,可以大的抱小的。」

    漪喬一愣;「四個?」

    「三個孩子再加上一個喬兒自然是四個,」祐樘低頭含笑捏了捏她的鼻子,「你們都是我的寶貝。」

    漪喬心裡一動,心底暖融融一片柔軟甜蜜,忍不住伏在他胸口偷笑出聲。

    她摸了摸微微發燙的臉頰,認真而堅定地緩緩低語道:「祐樘,我愛你……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的,你生我生,你……唔……」她後面的話全被他堵在了綿長的吻裡,等他放開她時,她只覺得腦袋暈乎乎的,險些忘記方才說到哪了。

    祐樘神色複雜地垂眸望向她,待她不滿地看過來時又恢復常色,挑眉道:「我活得好好的,喬兒要咒我不成?」

    「我……」

    「好了,」他小心扶她躺下,仔細

    替她蓋好被子,「莫要胡思亂想,嗯?快休息吧。」

    漪喬目不轉睛地盯視他良久,才點頭「嗯」了一聲。卻又怕他跑了似的,拉過他的手緊緊攥在手裡,這才安心地闔上眼瞼。

    祐樘凝眸望著她,啞然失笑。

    事實證明,前朝那幫臣子們的聖賢書絕對不是白讀的,連編排借口都是十分有水平的。

    兩日後,禮部接到聖上旨意說讓對崇王入京之事看詳以聞。於是,禮部官員們急了——這事要是攬下了得被滿朝武的吐沫星子淹死,絕對要阻止!!然後禮部上下一心編出了三條理由力阻:

    一來陛下您前兩次都聽從廷臣集議沒有讓崇王來,這次也要多聽聽大家的勸告才是;二來如今各處災傷,正是藩王慎守封疆之時,崇王還是安生呆著的好;三來聽說太皇太后如今已然康復,若是崇王因驅馳跋涉來京而染疾反為不美。

    陛下不悅,仍不死心,覆命禮部會官再議。英國公張懋等人這回也都紛紛站出來附和禮部所奏,陛下見眾議洶洶,這才罷手。

    漪喬聽聞了這些事後,忍不住笑笑——這下太皇太后看孫兒盡力了,也該死心了。只是她笑過之後又是一陣沉默。說到底不過是老人家想看看自己二十來年未見的小兒子,卻也這樣難,這便是生在皇家的悲哀吧。

    弘治七年十二月初五,微雪。

    冬至已過,臘八將至,家家戶戶都開始張羅臘八的節貨,照例準備跳灶王、擊年鼓等驅疫節俗。

    細碎的白雪仿若剔透的羊脂玉齏粉,寒風一吹,便紛紛揚揚地撲面襲來,撞上溫熱的皮膚便頃刻消融成幾不可見的水珠,沾到眼睫上卻是經久不化,剔透晶瑩的玉屑一般,跟隨睫毛微微顫動。

    墨意外著一身雪白的貂裘佇立在雪地裡,手裡捧著個精巧的手爐。裘皮上輕柔光潤的豐厚貂絨在冷風中宛如粼粼清波般流動,置於風雪良久,居然只附了幾點碎雪末。

    八年前的那個冬季,北京城連著干冷兩個月總是不見落雪,後來祖母壽宴那天陰沉了大半日,到了黃昏時分便撲簌簌地飄起了鵝毛大雪。似乎是積壓了太久,那場雪下得那樣恣肆,那樣酣暢淋漓。

    當年他立在雪地裡,望著她離去的方向,懷揣著那副題著幾句《山鬼》的畫,似乎還能感受到那個臨別擁抱的餘溫。

    「公子。」

    墨意悠遠的目光逐漸恢復焦距,並不回頭,淡淡地道:「何事?」

    御風知道他攪了家主的思緒,但因著家主之前的交代,也只能硬著頭皮躬身道:「宮中傳出消息,皇后剛剛順利誕下一位小皇子,皇帝給這第二個皇子賜名朱厚煒。」

    幾不可查地歎息一聲,墨意淡笑道:「皇后還好吧?」

    「皇后……」

    墨意猛地轉身盯著他:「說下去。」

    「皇后順利產下嬰兒後,見是個皇子,嚇得臉色慘白,幾欲昏厥。皇帝心疼不已,擁著皇后好一番溫言寬慰,又一臉陰冷地把太醫院那群隨時候命的御醫全召到了乾清宮給皇后診脈,聽御醫們說皇后只是生產之後身子虛加之受了些驚嚇,隨後又給二皇子查了查,待確定亦是安然無恙後,這才放下心來。」

    墨意暗暗鬆口氣,又疑惑道:「驚嚇?生下皇子不是好事麼?」

    「屬下亦不知。皇帝追問緣由,皇后始終緘默不語。」

    「小喬這是怎麼了,」墨意自語一句,見御風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目光一銳,「有話直言。」

    御風趕忙低頭一禮:「回公子,近來宮中私底下都在傳,皇帝愈發崇道,偶爾還會設壇齋醮。去宮中打探的探子說,甚至瞧見過有道童往西苑搬煉丹爐,估摸著是用於燒煉之事。」

    墨意蹙眉,不可思議道:「道童?煉丹爐?他要煉丹?真是奇了……皇后知道麼?」

    「皇后那邊沒動靜。」

    「那便是不知了,」墨意語氣篤定,兀自一笑,「若是小喬知曉,非跑去踢了他的丹爐痛罵他一頓不可。」

    他隨即又收起笑意,面色微沉:「歷代多少君王崩於服食丹藥,他怎會忽然想起煉丹了呢?他縱然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小喬母子著想。」

    「公子,那要不要……暗中知會皇后?」

    墨意垂眸思忖半晌,幽幽一歎:「皇后剛生產完,又受了刺激,先不要讓她知道。紙裡包不住火,她遲早會知道的。況且,他對我打探宮中消息的舉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因他知我別無他意,若我此次知會了小喬,引得他夫妻失和,定會惹來他的報復,我倒是不怕他,但到時夾在中間的小喬就難做人了。」

    「再有就是,」墨意將目光投向遠方,「如果這其中另有隱情,就好心辦壞事了。」

    「公子英明。那接下來……」

    墨意轉眸看過來:「靜觀其變,有事再稟。」

    「是。」

    過了正旦節之後,冰天雪地的冬季在不知不覺間恍惚而過,弘治八年的春天悄然而至。

    若說恍惚,漪喬覺得自己這兩三月過得確實有些恍惚。自從生下第二個兒子後,她便總吊著一顆心。不過如今煒煒已經三個月大,各方面都非常健康,除了不似照兒當初那樣好動以外,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看著這樣的狀況,她的心才漸漸放下。

    她記憶裡,明武宗是沒有兄弟的,聯繫到她對弘治朝知識幾乎一無所知,那

    麼如果歷史上的明孝宗還有一個嫡子,就只能是早夭了。這一點早在她懷著榮榮的時候便想明白了,所以她當時一看到自己這一胎是個男孩子,幾乎嚇昏過去。

    至於去書院的事,眼下煒煒還太小,她也沒了出宮的心思,一切等到煒煒半歲的時候再作計較。

    都說三歲看八十,但她看著三個月大的小兒子,卻是莫名覺得,這孩子將來長大必定與他爹爹性子一般無二。

    漪喬小心地抱著小兒子,看著他安安靜靜地吮著自己的小爪子,一雙漆黑的眼睛正滴溜溜地望著她,不由會心一笑、

    「喬兒整日都抱著煒兒,怎麼還沒看夠。」

    漪喬聞聲抬頭,見祐樘在一群宮人的跪拜聲中抱著榮榮走進來,步上前去瞧了瞧他身後,疑惑道:「長哥兒呢?」

    祐樘挑眉,半真半假道:「長哥兒見他母后只顧著照管他的小皇弟,不高興了,說晚膳也不和我們一起用了。」

    漪喬噴笑一下,繼而又慢慢斂起笑,道:「我去瞧瞧長哥兒。」照兒年紀雖小,但起了誤會心裡有了疙瘩可不好。

    祐樘和女兒笑語幾句,抬頭道:「不必了,等會兒我去找長哥兒,正好我還要查查他的功課。」

    漪喬想了想,點了點頭。

    祐樘從漪喬懷裡接過煒煒,漪喬順勢抱住榮榮,聽女兒用甜糯的奶聲含混不清地喊了一聲「母后」,不禁笑了笑,輕輕碰了碰她的小鼻頭。

    「煒兒還真是安生得很,我幾乎未見他哭鬧過。」祐樘望著懷裡的小兒子笑道。

    「這樣沉靜的性子真是像足了陛下,」漪喬又想起那個搗蛋鬼,歎笑一聲,「兄弟倆性子差得好多。」

    「龍生九子,九種各別。」祐樘話落便「咦」了一聲,漪喬心頭微緊正要詢問,便聽他思索著道:「人都言龍生九子各有所好,那都是哪九子?似乎說法甚多。嗯,回頭問問李先生。」

    漪喬愣了愣,噴笑道:「陛下好認真。那陛下問明白了記得知會我一聲,我也長長見識。」

    祐樘微笑道:「這是自然。」

    他又在東暖閣坐了會兒,便差人將太子叫到了昭仁殿的偏殿。

    朱厚照到後,似模似樣地跟自己皇爹爹行了禮,見爹爹問起自己今日的課業,便將今日所學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其間,爹爹又問了他好幾個問題,他想都不用想便能輕輕鬆鬆對答如流。同往常一樣,爹爹笑著誇獎他幾句,又說了一些勉勵的話,繼而便話鋒一轉,說到了煒煒。

    「你對你母后不滿?嗯?」

    朱厚照低下頭,老實答道:「沒有……就是覺得母后照看弟弟的時候多,沒有以前那麼疼我了,我有點不高興……」

    祐樘輕歎一聲,摸摸兒子的頭:「你母后照看煒兒時候多是因為煒兒還小,你像煒兒那麼大的時候,你母后也是那樣照管你的。你母后還像以前一樣疼愛你。或許有些時候你會認為她對你尤其嚴苛,正是因著你是儲君,她希望你變得更好更出色才會如此,她對你的疼愛絲毫不遜於榮榮和煒煒。方纔她聽說你心裡不高興,還想親自過來跟你解釋。」

    朱厚照揚起小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臉上的鬱悶一掃而光,咧著小嘴笑了笑。

    祐樘微笑頷首,旋即又斂容道:「你跟榮榮和煒煒是一母同胞,真正的血脈至親,你又是兄長,要懂得兄友弟恭、愛護弟妹,知道麼?嗯?」

    朱厚照似乎感受到了爹爹話裡透著的鄭重,也一臉認真地點頭:「知道了爹爹,我學過孔融讓梨和王泰讓棗的典故,我和榮榮、煒煒都是最親的人,爹爹放心,我一定護好弟妹!呃,剛才是我小心眼了,我不該那樣的……我去看看弟弟,再去和母后認個錯,好不好?」朱厚照抿抿嘴,睜著一雙乾淨純澈的黑眸看著自家爹爹,態度誠懇。

    「乖,」祐樘拍了拍他的小臉,微笑望他,「原本禮部奏請讓你今年便行冠禮的,但爹爹和母后覺著你年紀尚幼,遂推遲到明年。冠禮之後你便算是成人了,用你母后的話說,就是成為真正的男子漢了,要有擔當。」

    「兒子知道了。」朱厚照咀嚼著這幾句話,應話的聲音稚嫩軟糯,卻是滿臉的認真。

    「走吧,該用晚膳了,別讓你母后久等。」祐樘知道他實則並不是很理解這些話背後的含義,但這並不打緊,他會循循善誘,將之慢慢灌輸給他,讓他成為出色的皇位繼任者。

    希望,上天留給他的時日足夠他教好這個孩子。

    轉入七月,連續數日的酷暑之下,經筵和日講依例暫免。漪喬擔心祐樘會中暑,近來都在他上午朝時差人送一份冰鎮蓮子湯過去。乾清宮裡,珍貴的冰塊流水一樣大批大批地往冰箱裡塞。雖然古代這所謂冰箱不能和現代的比,但好歹對降溫有些助益。

    祐樘最近好像又恢復了去年那樣的繁忙。日講暫免,按說該多出不少工夫才是。她忖著興許是最近朝政繁多所致,一陣一陣的也正常,於是並未多想。有次她見他又晚歸,隨口問他是不是往別處拐了,他當時也狀似隨意地回答說去了一趟西苑。西苑原本便有很多避暑的去處,漪喬有時也會帶著孩子們去西苑避暑,是以,她只笑著打趣他今年似乎格外怕熱,根本沒往心裡去。

    只是她有幾次瞧著爾嵐神色有些怪異,聯想起上回她和她說的事,心中不免犯嘀咕,逼問得狠了,忽見爾嵐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爾嵐是跟隨她多年的老人兒,情分是旁人比不得的,極少在私下裡給她行此大禮。

    漪喬微沉著臉瞧著她:「到底出了何事?」

    nbsp;「奴婢不敢,奴婢……」

    「說!」

    爾嵐撐著地面的雙臂微微顫抖,垂頭咬唇良久,一字一字地道:「娘娘待奴婢不薄,奴婢說了也無妨。如今……」

    「停,」漪喬抬手打斷她的話,「陛下給你們封了口?」

    「回娘娘,陛下未曾說起,是李廣跟幾個管事和大宮婢們知會過,讓奴婢們通傳下去。」

    「李廣?又是他,」漪喬眉頭蹙起,「知會什麼?」

    「不讓奴婢們在娘娘面前多嘴。」

    漪喬看著爾嵐額頭上已經見了冷汗,然而臉上卻是一副慷慨赴死的神情,猜測她方才應當是要說她今日若是說了,這條命就沒了。

    「你今日什麼都沒說,本宮什麼都不知道。陛下若是問起,本宮自有說辭,」漪喬頓了一下,「其實縱然陛下查到,也不會把你怎麼樣的。陛下就是曉得你是個得用又忠心的舊人,當初遣走綠綺之後才會將你又調回本宮身邊。無論如何,看在本宮面上,陛下不會動你的。」

    爾嵐此時已經鎮定下來,又聽聞皇后一番話,心中稍稍鬆了口氣,伏地叩了個頭道:「多謝娘娘。其實奴婢知曉的也並不多……娘娘可還記得陛下昨日在西苑請道士做法事?」

    「記得,昨日是中元節,原本便應當在西苑做法事。只是本宮對這些沒興趣,只和陛下一起放了河燈。」

    道教管七月十五叫中元節,明宮之中崇信道教者頗多,按照一貫的習俗,是要在西苑做法事放河燈的。

    「那並非陛下近來第一次召道士做法,據聞陛下一月之間便在西苑齋醮三四次。」

    漪喬暗暗攥緊的拳頭鬆了又緊:「那又如何呢?興許是哪裡又鬧災了陛下要禳災祈福呢?反正這種事以往也經常有。」

    「可……可如今宮裡宮外都盛傳,李廣以修煉服食之說熒惑聖心……」

    「修煉?服食?」

    「是的娘娘。」

    漪喬只覺得荒謬無比,好笑道:「修煉什麼?長生術?服食什麼?金丹?」

    「還有符水。」

    漪喬譏諷一笑,忽然站起身來:「胡說!本宮一個字都不信!要信上回便信了。陛下斷然不會做出這等荒唐事來!不要被那些嚼舌根的騙了,交代你們不要多言定是李廣那廝自己的主意,是你們會錯了意!」

    爾嵐囁嚅一下,也找不出有力的話辯駁。

    漪喬穩了穩心神,也發覺了自己話裡自欺欺人的痕跡。沉默許久,她閉了閉眼,問道:「陛下眼下在西苑?」

    「奴婢也不清楚。」

    「著人去問。」

    「是,娘娘。」

    少頃,爾嵐回來覆命道:「娘娘,陛下如今確實在西苑,只是不知聖駕在哪個殿。」

    漪喬面色微微一沉:「擺駕西苑。」

    爾嵐訝然道:「娘娘,眼下已經快戌時了……」

    「本宮只是晚膳後一時起意想去西苑看看晚景,順道去陛下那裡請一道聖旨,有何不可?」漪喬挑眉道。

    爾嵐知道今日是攔不住皇后的,心裡歎息一聲,朝皇后一禮後便出去吩咐備駕。

    日入時分的西苑被鍍上一層熔金的光,別有一番寧和清的美。只是那一座座水榭樓台在此刻的漪喬眼裡,與虛空無異。

    事實上,她直至此刻都不相信他真的會沉湎於什麼修煉服食。她知道古代很多帝王都迷信此道,包括她的公公——先帝憲宗皇帝也是如此,他最後的駕崩就和長期服食丹藥關聯甚深。

    但是,祐樘卻一定不在這些帝王之列。他雖在古代正統教育下長大,但卻絲毫不迂腐,一早就看到了他父皇的荒唐,登基之初就發配了那群上躥下跳的佛子方士。她從未將他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聯繫在一起,她深信他和其他帝王是不同的。

    但是,眼下……漪喬雙手攥在一起。

    不,還是不可能。

    漪喬搖搖頭,告訴自己一定是那群人胡說八道,風言風語不能信。何況她曾經問過他,他也說是因為朝政繁多才這樣忙碌。

    嗯,等會兒和他商量一下出宮的事,然後與他一起回乾清宮。

    漪喬命內侍停轎,差爾嵐去詢問聖駕所在,在原地等候消息。她心裡正亂哄哄的時候,便聽爾嵐在鳳轎外喚了她一聲,她忙收斂心神,掀起簾子示意爾嵐說下去。

    「奴婢方才差人打探了,陛下如今在廣寒殿。」

    這麼容易就打聽到了?

    「娘娘,您還要去尋陛下麼?」爾嵐瞧著她的臉色變化,小心詢問道。

    漪喬思忖一下,道:「去吧,天色不早了,正可和陛下一同回宮。」她話音未落便吩咐速往廣寒殿。

    北海南端矗立著一座小島,與陸地有一段狹長的通路連接,名曰瓊華島,廣寒殿便坐落於這座島上。由於位處山頂,暑氣侵襲不到,廣寒殿可謂名副其實的避暑佳地。

    整個廣寒殿棟宇宏偉,簷楹翬飛,仿若高踞層霄之上一般。殿內清虛,寒氣逼人,曠蕩瀟爽,與人境隔異,倒是不負這殿名,頗有月中廣寒之神貌。

    暮色裡,李廣遠遠地瞧見一隊人迤邐而來,待到

    到走近了,定睛一看才發現是皇后的鸞駕,頓時驚得目眥欲裂,轉身就要去稟告萬歲爺。但又想起萬歲下令不許任何人進去打攪,他不敢貿然進去,一時間急得直跳腳。正在猶豫之際,他看到一名內侍匆匆跑來,笑說娘娘有令,不用通傳了。李廣眼睜睜看著皇后下了鳳嬌,在幾個宮人的簇擁下疾步而來。

    空氣裡飄著縷縷煙火味,被山風一吹便了無痕跡。然而愈是靠近廣寒殿,那味道便愈是明顯。

    或許是因為山頂寒氣大,眼下又是傍晚,漪喬走著走著居然覺得身上一陣發寒。她走到近前,看到幾名內侍神色驚慌,欲上來阻攔,但瞧見她此刻的神色又都畏縮不前,紛紛哆嗦著跪了下來。

    廣寒殿外杵著這麼多人,此刻卻是出奇得安靜,只能聽到晚風從耳旁呼呼刮過。

    漪喬一步步越過眾人,木著臉來到殿門外,渾身僵硬,忽然很想掉頭就走。

    她的手幾起幾落,最後一咬牙用力推開了緊閉的殿門。

    寬敞的大殿內,淡白的煙氣盤旋繚繞。一鼎銀質丹爐上插寶劍古鏡,底下燃著明火,旁邊一個小道童正賣力扇火,聽到響動,抬頭愣住。

    漪喬並不看他,只盯著那八卦爐瞧了好一會兒,繼而將視線移到正中那個靜坐在蒲團上的人,目光凝固。

    蒲團後是一扇黑檀木折屏,屏扇上典麗的煙雨山水更襯出眼前那個熟悉的身影清絕飄渺。隔著一層淡淡的煙氣,背光而處的他面上的神情教人看不分明。

    她嗅著鼻端的煙火味,回想著這些日子以來的諸般種種,霎時感到渾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沸騰得她身體都開始微微發抖。

    漪喬暗自攥緊拳頭,面無表情地一步一步走入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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