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時也命也 文 / 戒念
第十三章時也命也
樞密使狄青上書請辭的奏章在朝中引起了轟動,政事堂相公們在接到由狄青長子狄諒轉交的請辭奏章後,只是碰頭相互傳達了一下便立刻呈送內廷請由皇帝聖裁。眼下京師開封都泡在水裡,而各路州、軍發生水災的也不在少數,政事堂相公們正忙於救災,誰也沒有想到正在這個當口狄青卻突然以身體病重無法擔當指責為由請辭。
文彥博瞥了一眼桌上的奏折,這是知諫院范鎮的奏折,上面陳述了京師和各地的災情,並且請求皇帝詢問大臣災害產生的原因和消災之法,並詔令兩制、台閣的常參官極力進言政治得失,陛下親自裁決選用,以制止天變云云。
范鎮奏折的內容並無出奇之處,不過文彥博卻看出了更深的東西--這不過是一個開始而已,范鎮的目的肯定不是什麼虛無縹緲的政治得失和天變,他的目標如果自己沒有猜錯的話就應該是臉上刻字的樞密使狄青!在政事堂的諸位相公排名上僅次於宰相劉沆,不過因為劉沆進讒言詆毀文彥博未果現在已經不安其位了,是以政事堂皆以文彥博和富弼為首做出決策。
坐在這個位置上,范鎮奏折只是剛剛開了個頭,文彥博就已經想到范鎮要彈劾的誰了--還有誰能夠比狄青更能招惹大臣們的怨恨?遠的不說,就是三司使韓琦和樞密副使王堯臣這兩人肯定看見狄青不自在,他們兩人一個曾是狄青的上級,另外一個是狀元郎,一個武人能夠坐到樞密使的位置上,這能不讓那些狀元、進士出身的高官們眼紅心嫉麼?就是他文彥博自己也是心中多少有些不自在的,只是狄青掌管樞密院這幾年一直謹小慎微沒有給自己找過麻煩而已。
文彥博與狄青相處無礙,他不是劉沆,也知道自己無法做那個獨相,朝中名望與自己相當的大臣有不少。遠的諸如賈昌朝不說,就是韓琦和富弼都不弱於自己,假使劉沆真的被貶,那韓琦和富弼必然會成為與自己比肩所在,還不如現在劉沆當傀儡自己做主來的痛快。
不過天下間少有如意算盤能夠打響的,四月六塔河決口,五月大水倒灌京師,先前賈昌朝就想要用天象和六塔河決口扳倒自己,不過賈昌朝人緣不好政事堂的諸位相公沒有不對他排斥的,加之威逼內侍餘威猶在,文彥博順利的渡過了這個關口。可是這不過只是一個開始而已,文彥博是大殺四方砍了禁兵都虞候,將兩個司天監官員逼出京師,不過這也惹下了極大的怨恨,尤其是曹皇后的怨恨。
適才剛剛看到知諫院范鎮的奏折,他就想推范鎮一把讓朝廷上下的目光從堤壩決口和大水倒灌京師這兩件事上轉移開來,將狄青弄到前台來替他分擔一些壓力。沒成想這范鎮的奏折還沒看完,狄青的辭呈就已經擺在他的面前。
「時也!命也!」文彥博心中一陣歎息,還是將剛才的想法拋到一邊,整理了一下衣冠會同政事堂諸位相公一起面聖。
狄青的辭呈給所有大臣的感覺就是驚愕,在狄青平定儂智高叛亂之後就他是否升任樞密使的問題上,朝廷內部也進行過一次相當有力的碰撞,只是皇帝給壓了下來。之後宰相龐籍身陷麻煩,副相梁適接替龐籍卻又因為皇帝召回陳執中未能做成獨相,這都是那次碰撞後的延續,當然在這幾年當中狄青也是飽受流言攻擊,連自己的狗頭上長出龍角這樣啼笑皆非的流言都冒了出來。
不過這一切似乎都與狄青無關,狄青依舊小心謹慎的坐著樞密使的位置,所有或明或暗的攻擊他都謹慎應對,就是有一條--打死不辭樞密使!狄青這種以旁觀者脫離是非圈的做法,讓所有的大臣都感到有些無力,加之皇帝的信任,有人會懷疑狄青也許會完成立國之初曹彬未能做到的事情--由武人出身升任樞密使,然後再由樞密使邁向宰相寶座!
曹彬出身貴族,又是追隨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大功臣,功勳位列文武之首,甚至還兩次擔任樞密使,這已經幾近神話,可就是這樣曹彬也沒有成為宰相--曹彬出身貴胄,但再尊貴的出身也無法掩飾他是武人的根腳,五代之亂猶在眼前,曹彬能夠升任樞密使已經是天大的奇跡。由曹彬推及狄青,朝中的諸位大臣心中就更加恐懼了--狄青可沒有像曹彬那樣受過良好的教育,更沒有顯赫的出身,就是一個農家子弟憑借軍功一步步從小兵走到了今天,更可怕的是狄青可比曹彬要年輕,也許宰相和樞密使之間的那條鴻溝真的會被他跨過!
就是這樣一個死不退讓的狄青,他居然自己辭去樞密使了?!雖然兩府大臣們心中都存有疑慮,但是誰也不會說出來,只是用眼神相互碰撞了一下便迅速移開--樞密使是何等顯貴的職位,沒有一個人會無動於衷,當年梁適使出渾身解數逼走了獨相龐籍為的是什麼?眾人在消化了狄青辭去樞密使這一最初的衝擊後,立刻意識到新一輪的權利分配來了!
儘管皇帝身體病重初癒還很虛弱,但狄青辭去樞密使一職對帝國而言是何等大事?狄青今年才四十八,而立國之初的曹彬可是活了六十八歲,這段日子雖然沒有見過狄青但誰都知道狄青身體健朗,哪能說病重就病重?就如同宰相對皇帝的重要性一樣,文事出中書,武事出樞密,雖然樞密院的職能因為唐五代的殷鑒被壓縮遠不如中書省這麼強大,但樞密使作為西府首腦本天下之兵柄,代天子之威武,樞密使的去留絕對是要由皇帝陛下本人來決定的,更何況狄青這個樞密使是當年皇帝非常堅決任命的。
王景範本來在白沙書院中一心著書求名,《中庸》一書的底稿早已完成,只是他心中還存有疑慮,便邀請所有寄居在白沙書院中的赴考學子一起來參詳尋找失誤,每日都是在與人爭辯書中章句中渡過。不過因為狄青寄居在白沙書院,使得朝堂上的爭論也延續到了平靜的白沙書院,也給白沙書院做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廣告--狄青以身體染恙為由辭官,皇帝還是記得這位為他平定諸多難題的第一戰將的,宮裡面的太監也來過幾次,不是傳旨就是問安,沒過幾日不僅是白沙書院就連整個京師開封都知道狄青住在這裡了。
不過比起狄青來,王景范這個白沙書院的主人早就在這段時間內讓所寄宿的赴考學子們談論的沸沸揚揚了,以至於就算得知名滿天下的狄青和自己做鄰居,也沒有什麼心思跑去看看人家額頭上刺字--學子們競相傳閱《中庸章句新解》,並且在王景范的引導下連續十幾天進行辯論,聲稱誰要是能夠挑出大家都認可的錯誤來,就請客喝眉壽酒。
王景范開始時只是和俞樾兩人之間相互討論《中庸》,畢竟這種將《小戴禮記》中的《中庸》原文打散重組是一件可大可小的事情--打散重組先賢名篇說到底還是以先賢的名聲來為自己的學說奠定基礎,於自己有利的東西可以留下,於自己學說相反的則刪掉。
先賢大儒這麼做也就罷了,他們在做這樣的事情的時候早就名滿天下,有資本去對抗各方的質疑,可王景范卻沒有這個資本,他不過是名聲不顯的一介布衣而已。事實上王景范心中非常清楚,自己所著的《中庸》肯定與原本幾十年後朱熹所著的《中庸》是有區別的,甚至連內容都可能有所區別--王景范的父親在教授《大學》和《中庸》之時並不是按照朱熹原作去教的,只是順著《禮記》講授中間指出了那些是後世通行的章句而已,其中《大學》一篇朱熹有所篡改,更是著重說明了。
按照父親的意思有宋三百年正是將儒家推向了巔峰,後世王朝不過接過這個成果選出更有利於自己統治的程朱理學為儒宗正朔,尤以朱熹所著《四書》為最,連帶後面幾百年科舉考試出題都是必須限定在《四書》之內。在父親所生活的年代早已無科舉考試,所謂《四書五經》除了真正研究古典著作的少數人之外,不過是平常人拿來讀著散心而已。
王景范的父親對那些《四書五經》並不十分熟稔,甚至連通背都做不到,與之相比王景范三歲開蒙**歲便將儒家典籍名篇倒背如流,這實在是讓父親非常驚歎。父親雖然不是後世那些專精《四書五經》的學者,不過卻最喜歡《大學》和《中庸》,他沒有王景范那份悟性和記憶力,最初喜歡《大學》和《中庸》不過是因為它們在《四書五經》中篇幅最短,而後人生經歷多了便更喜歡這兩本書,每次讀都會有新的收穫,是以對這兩本書理解也更多些。
王景范首先就將著書經籍選在了《大學》和《中庸》,不願篡改最終選定《中庸》,從現在赴考學子中的反響來看還是比較正確的--只是打散重組《禮記?中庸》,將原來看上去並不連貫的章句重新整理,學子們倒是並不很排斥,而王景范結合先賢闡述的基礎上又發出了新的涵義,這才是讓學子們重視的。
在讀過《中庸章句新解》之後,人人都很驚奇王景范居然有如此才能,註解周詳且又能闡發聞所未聞的新意,這根本不是一個十八歲少年所能夠做到的。只有王景范自己明白,這中間的新意絕大多數來源於自己父親的教導,父親的教導是以縱觀華夏歷史為經,以人生閱歷為緯,剝去了雲山霧罩的大義,直問本心將道理講得通透明亮,自己所著《中庸新解》不過是將一部分東西拿出來融合到自己重新修訂的《中庸》章句中而已。
「此書一出,怕是以後這《中庸》真的要單獨出本了!」蘇洵敲了敲桌子,他的旁邊坐的正是蘇軾和蘇轍兩兄弟,而桌子上放的則是王景范的《中庸章句新解》。
蘇軾笑著說道:「單獨出本又如何?我看見復這本《中庸章句新解》一書寫的好,別的不說,就是這標點體例來的妙,可省去無數誤解之處。也許這本書未必會同行於世與其他聖典同存千古,但這標點體例卻是能夠傳散開來為百世所用!」
「原本《禮記》一書中就有很多篇章不通順,上下章句間甚至有內意不順之處。這《中庸章句新解》雖是將《禮記?中庸》一篇打散重組,雖有失先賢本意,然這原篇流傳或可因錯簡漏簡致使缺失,更是讓人難解先賢之意,見復這本書至少整理了《中庸》原篇的精髓,縱然有所刪減也無關大局,倒是這註疏精彩的很,看過之後讓人有耳目一新的感覺……」蘇轍評價道。
「確是如此,這《禮記正義》原是漢人鄭玄注,唐人孔穎達疏,通篇下來對一般學子而言更是艱澀難懂,《中庸章句新解》倒是提出單講,可為學問入門所用。」蘇洵捋了捋鬍須。
蘇軾倒是無所謂的說道:「《隋書?經籍志》中對這《禮記》的來歷也記載的分明,劉向考校經籍得一百三十篇,後又得《明堂陰陽記》等五種二百一十四篇,後又經戴德、戴聖刪其繁重最終得四十六篇,馬融遂傳小戴之學又復添三篇合計四十九篇。不過《後漢書?橋玄傳》又說成帝大鴻臚橋季卿之時便有四十九篇《禮記章句》……《禮記》一書早就被刪改,王見復只是重組其中一篇《中庸》而已,犯不著大局!」
接著蘇軾又笑著說道:「我倒是擔心王見復小心謹慎過了頭,不肯將此書付梓出版。這前後有半個月了每日與其他士子辯論書中章句經義,大有不把所有人駁倒就不肯定稿之意。」
「此乃老成之舉,為父從此書編寫體例來看王見復所圖甚大,註疏集結混編融為一爐,單憑此書他便可以收徒授課了!」
「王見復聲名不顯,以前也從未聽說過,雖北人多治經義,南人多習詩賦,不過從未曾聽說過此人才名,這段時間除了初見時一氣呵成所作《六國論》之外,莫說文章就連詩詞也半點全無……」蘇轍疑惑的說道。
蘇洵笑呵呵的站起身來說道:「詩詞小道耳,大丈夫濟世成就偉業詩詞是無甚用處的,王見復不作詩詞年紀輕輕偏偏選擇治經義,多半是為了這所白沙書院……」
「如若這次科舉不第,兒打算在這白沙書院寄讀,這白沙書院現下雖無大儒授課講學,但王見覆文章才學了得,就是時常與之相處也能增進學問。」蘇軾雖然知道詩賦於大道無用,不過科舉考試還考詩賦,有志進士科的人誰會放棄詩賦?
到底說來蘇軾對此還是有些不同想法的,不過他決定若是科舉不順留在白沙書院倒是真的。他不似父親和弟弟那樣沉得住心,苦讀之餘也跑到王景范那裡去轉轉,在白沙書院所寄宿的赴考學子當中他是第一個讀到《中庸章句新解》的,也正是他慫恿王景范將此書介紹給書院中的學子。至於辯論此書的時候更是不遺餘力的參與其中,在交往中他也意識到王景范博學多才不下於他甚至是尤有過之。
蘇軾曾經多次去過王景范的書房,只是書房的藏書書很少,而能夠寫成《中庸章句新解》必然要查看許多書。白沙書院中也專門有數間大房專門用以藏書,經史典籍一應俱全,甚至還有許多比較偏門的書也都有,學子們還可以按藏書樓規定從中借閱圖書,蘇軾經常去只是沒有見過王景范一次。一次蘇軾曾問起俞樾此事,俞樾非常自得的說道:「藏書樓萬卷書冊盡在我家先生心中,哪裡用得著翻看?」蘇軾不信曾拿著一本《百家注編年杜陵詩史》選出一段生僻章節,結果王景范幾乎未加思索的背出了完整的原文。
對王景范能夠寫出《中庸章句新解》,蘇軾唯一的解釋便是「天授」--開始時眾人對《中庸章句新解》發難他也是其中之一,後來不知不覺的便被王景范所折服,漸漸引為奧援。事實上絕大多數的學子都認為《中庸章句新解》是一本非常不錯的書,能夠經得住五六十人十幾天輪番辯解還尚未挑出什麼大錯的書,這幾乎就是一個奇跡,現在剩下來的反對者無非是糾纏幾個艱澀的古注做文章而已。
先前未出川蜀之時蘇軾自認為除了弟弟之外餘者尚不足論,就是這一路上碰到蜀中其他地方的學子也是一樣。沒想到自從剛認識王景范那天所作時《六國論》已是極大衝擊,而在辯駁《中庸章句新解》的過程中,對方的才華深深的讓他折服,所以蘇軾才決心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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