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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五章 奇案感慨 文 / 戒念

    第四十五章奇案感慨

    王景范三人在酒樓臨窗的位子上,一邊笑談這蔡州的繁盛,一邊看著樓下街道上行走的人流,不過耳邊卻留心周圍幾張桌子酒客們的聊天。蔡州距離京師並不算遠,雖然不如陳州有蔡河那樣關係京師命脈的運河流經,但州內交通發達,南來北往的客商亦是不少,這蔡州也算少有的繁華之州。

    這家「周員外酒店」乃是一幢二層獨立的樓閣,雖遠不及京師豐樂樓那麼宏偉壯觀,但在這汝陽縣城中已是最為顯眼的建築,看這酒店的名號也可知曉這家酒店的主人「周員外」估計是這汝陽縣的一個非富即貴的名人。能在這家酒樓中喝酒聊天的絕不是販夫走卒,兜裡面若是不備著五六百文錢還真沒底氣,這些酒客們談論的事情自然是要比那些小「角店」中的酒客要高上一層。

    「先生,這孫知州看來也是位能人,不過就是有些規正了些……」於文傳放下手中的酒杯笑著說道。

    剛才一桌酒客商議著從酒店出去之後去哪裡的時候,便說到一「裴度祠」,這個祠堂距離酒店不遠,只是兩個街口的事情,王景范他們臨來的時候還從那邊走過,周邊都是商客聚集所在,也有雜耍、青樓倒是非常熱鬧。

    這裴度乃是唐時憲宗元和年間拜相,王景范以前也不過是泛泛瞭解過--裴度雖不是王?那樣以文學立身,但是亦有不俗的成就,其中便是讚賞韓愈的古文,不過卻反對韓愈的「以文為戲」。不成想在這蔡州之地還居然能夠看到祭祀裴度的祠堂,心下非常詫異--裴度雖然是憲宗文宗年間的名相,不過他的家鄉是在河東聞喜,好像裴度也沒有在這裡任職過,哪裡來的裴度祠堂?

    三人細問之下才知曉這原本是憲宗叛藩首領吳元濟之父淮西節度使吳少陽的治所,吳少陽死後吳元濟秘不發喪,偽造少陽表稱病請以元濟為留後,朝廷不許吳元濟便反叛朝廷。這場叛亂就是在得到憲宗支持的裴度指揮下平滅的,而這裴度祠原本不是祭祀裴度,三年前知州孫瑜到此赴任,見這吳元濟祠之後便毀掉了吳元濟像,改以祭祀裴度。

    事實上這汝陽百姓早已不祭祀吳元濟了,只是這祠堂在這汝陽城中地段繁華,這祠堂寬大正適合小商小販賣藝人家聚集之所。祠堂保留的倒是不錯,裡面的吳元濟像早就斑駁不堪,也沒有什麼人去維護,倒是當地百姓閒時遊走都稱這裡是「元濟祠」,估計是引起了知州孫瑜的注意,哪怕是一個破爛不堪的塑像也不留根,推倒砸毀不算,還專門豎起了吳元濟生前的對頭裴度的塑像供奉。可能是坐在這裡聽酒客談論這裴度祠,於文傳想到了路上的見聞,便對這個素未謀面的知州大人性格下了個斷語。

    王景范聽後也只是笑了笑說道:「這知州大人可是個有作為的官員,他雖不是科舉出身,年近七十才作到這六品知州位上實屬不易。岳父曾言孫叔禮是大儒孫爽的兒子,早年得賈昌朝賞識薦舉為開封府判官,後來因為上奏州縣糧倉用大小斗斛作弊要求將量器統一併且黜免不法官吏,百姓雖是高興但卻招人嫉恨,被降為曹州知州,後來官復原職之後便來到這蔡州任知州。」

    王景范與韓氏家族的聯姻一確定下來之後,韓絳兄弟以及與之聯姻的其他諸如丈母家的程氏家族都為此而運作過一番,為的便是挑選一個條件比較好的州府空缺安置他。蔡州雖然不如陳州這麼理想,但是蔡州的知州孫瑜年齡比較大,按照朝廷設置通判一職的初衷,監視知州的職能可等於無,正好省出精力來做一些實事。而知州孫瑜的底細並非是秘密,當初大小斗斛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孫瑜是個直性子捅了這個馬蜂窩也算是小有名氣。

    「怎麼又是賈昌朝?」於文傳有些稍顯鬱悶的說道。

    王景范悄聲說道:「賈昌朝又如何?此人雖有一些下作手段,不過縱觀其一生為官也不算太過,雖比不得留名青史的名相,但已算中等,況且他舉薦之人未必都如同他一般模樣。這孫瑜遠比絕大多數知州要強得多,去年汝河大水險些衝破城牆,若非孫瑜果斷拚死力守,咱們現在看到的汝陽絕非眼前這番興旺景象,想他已年近七十,這已是極不容易……」

    父親生前曾常言「站著說話不腰疼」,孫瑜為倉司大小斗斛一事將自己好不容易熬到的官位給弄丟了,這件事也許算不得什麼,最多是被當成其人剛正不阿敢於直言的一樁典範而已。不過王景范卻知道這官場上每一步都充滿了凶險危機,官吏官吏,有官有吏,大多數的官員都好對付,但惟獨這吏員自古以來都是以「濁吏」而稱,這些小吏品級微不足道卻是最接觸百姓,他們的手稍微黑上一黑,底下的百姓就說不得要賣兒賣女。

    孫瑜這一上奏是砸了天下小吏的外快,百姓固然拍手稱快,但孫瑜必然遭殃--地痞無賴尚且可以嘯聚山林為禍一方,更何況是天下吏員的外快被廢,群情激憤之下孫瑜只是由兩浙轉運官降為曹州知州,這已是皇帝愛護。孫瑜這一奏折讓王景范內心更是警醒,他日為官為政所要謀求的位置遠不是以恩萌入仕的孫瑜所可以相比的,自己的每一個動作說不得造成的影響遠比孫瑜之事要大得多,如若不是反覆思量謹慎而行,這一筆落下不是萬千百姓遭殃便是自己身敗名裂。

    正當於文傳還想要說些什麼的時候,酒樓下街道上傳來一陣騷亂,幾個官差模樣的人正壓著一個身穿孝服的書生從街上走過,街上的百姓都對這行人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連酒樓上正侃的火熱的酒客們也都湊到窗前看熱鬧。

    俞樾扭頭向旁邊的一個酒客問道:「這是什麼人?怎麼身穿孝服還會作奸犯科?」

    官差一行人早已走過這段街道,而窗戶邊上的酒客似乎還意猶未盡指指點點,王景范他們三人聽得也是糊塗,什麼「掘墓盜屍」之言讓他們更是面面相覷。實在很難相信剛才走過的那個被押解的書生還有這份膽量去掘墓盜屍,這盜墓賊肯定是有,京師開封的質庫樓中沒少有這類前代墓葬中的冥器,這都是盜墓賊所得賤價賣出再通過種種渠道流入質庫樓中,一些喜好金石之人還偏偏對此熱衷不已,搞不好出來個價值千貫的物件也不稀奇。

    那名酒客臉頰微紅,剛才指點街上的人中似乎他對此事最為瞭解,王景范便笑著說道:「我三人遊學路徑此地,也算見過不少稀奇事,這書生盜墓倒是頭一次聽說,這位兄台如蒙不棄坐下來喝上兩杯一起聊聊?」

    酒客一見這桌三人書生模樣,年歲不大這身上的衣料一襲湖絲長衫,一看便是富貴人家出身的學子,估計是途徑蔡州前往京師求學的。這樣的年輕學子最是好對付,酒客似乎也不是一般人,當即坐在王景范對面的空位上,俞樾順便要了一壺店內的招牌酒給他斟滿。

    這周員外酒店除了酒樓建的氣派地點選的好之外,最重要的還是以自釀的「玉壺春」而知名,不過價錢也不便宜,看這酒客也不是寒酸人,但見到俞樾為他倒酒之後立刻端起杯來一飲而盡,原本很小的眼睛更是瞇成一條縫,似乎還在回味剛才飲下的美酒滋味。

    王景范看他那陶醉的模樣笑著說道:「這位兄台真是好酒之人,你若是能夠說的清楚這書生所犯何事,臨走自然會奉送一斗好酒!」

    酒客聽後小眼微睜,笑著說道:「這位公子真是爽快人!」說著歎了口氣:「其實這事也不算什麼,那書生名叫張唐不過二十三,幼時家境也算過得去念過書寫了一手好字,可惜七八年前其父患了癆症,原本好端端的家哪能經得起這番折騰?書讀不成也就罷了,他母親為了給家中男人治病,便無奈之下改了嫁,他自己也在街上擺了個攤為人寫信,只是微薄薪資哪夠治病。去年一場大雨差點把這汝陽城給淹了,他父親久病多年受了風寒更是一命嗚呼……」

    「既然這張唐也算是讀書人,為何幹起了掘墓的勾當?」俞樾問道。那酒客似乎有些喝多了點,絮絮叨叨半天說不到正題上,俞樾便催了一句。

    「原本這事也就算過去了,不想今年傳來消息這張唐改嫁的母親也在去年冬天染疾而亡。張唐原本安葬其父之後也是繼續為人代寫書信維持生計,聽到這消息後也不知犯了什麼邪,恨自己的母親不能與父親同穴,便跑到鄰縣尋到母親的墓地掘墓盜屍,將母親屍骨與父親同葬一處……」

    酒客將杯中酒一口氣喝乾說道:「那張唐平時看起來文弱,說話也是客客氣氣,待人接物頗有規矩。原本這掘墓盜屍之事誰也不知道,不過後來鄰縣人家看到墓地被盜,便四處查訪,結果苦主找上門來真是讓我們這些人大吃一驚,換做誰也沒有這個膽量……」

    聽過之後王景范三人不禁目瞪口呆,這故事可真是夠離奇的,剛才從窗外看那押解的書生體魄有些偏瘦。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真是沒想到居然就是這樣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一個人跑到鄰縣墓地將自己母親屍骨掘出背到父親的墓地,心中細細想來真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原本他們以為這書生掘墓盜屍是為了尋找冥器,以便販賣得錢,心中自然覺得這人是罪有應得,卻沒想到自己完全想錯了,聽完故事後對那書生所作所為也真是讓人難以評斷孰是孰非。故事不過三言兩語便可講清楚,而那酒客卻三下五除二將那一壺酒自己喝了個底朝天,俞樾當即購下一角酒讓酒家稱了,早早打發那酒鬼走人。

    「這張唐可真是膽大妄為,不過也是情有可原,這獄訟聽斷之事裁決,乃是先生與知州通簽書,說不得先生來這蔡州,張唐一事先生可應先準備一二……」俞樾小聲說道。

    於文傳搖搖頭:「官差已經將人犯押解,恐怕明天便是要過堂。若是一般雞鳴狗盜之事拖上兩三天處置也是可以的,而這掘墓盜屍雖另有情節,但畢竟實在是太過駭人聽聞,怕是知州大人明早便會過堂審問,以孫瑜的脾氣,這書生怕是要受不少苦頭,先生若是慢上一步,三木之下張唐就算輕判那命也是去了半條,今後的前程自不用說……」

    王景范笑著說道:「怎麼?壽道起了憐憫之心?」

    「算不上什麼憐憫,這張唐年歲不過二十三,雖不知才學如何,但若是過堂這雙寫字謀生的手就算完了,如此一貧弱書生,讓他今後如何生活?學生以為這張唐所為雖是駭人聽聞,但亦情有可原,想那孫瑜大人乃是大儒孫爽之子,定會酌情輕判不致害了張唐的性命,這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張唐以後還要生活的……」

    王景范點點頭說道:「說起這孫瑜為人確實不凡,當年大儒孫爽去世,朝廷恩萌其後人之時,孫瑜的兒子為諸孫長,以此萌補也是天經地義,可他不願因為父喪而萌補兒子,便將已故的哥哥的兒子上報萌補。這孫瑜毀去那吳元濟像其實看似有些過激,實則與其身世相關,吳元濟那等連父親死了還要賣個好價錢之輩,縱是不得後人供奉,也連個泥塑像都保不住,而這張唐行事雖有乖張,想那孫瑜是定不會重判張唐的……」

    當初韓絳評價孫瑜非常高,儘管孫瑜並非進士正途出身,不過韓絳在科舉考試之前也不是進士出身,只是非常幸運他考中進士後便一飛沖天了,是以韓絳對於非進士出身入仕的官員都很理解。這孫瑜能夠謙讓將萌補的資格讓給過世哥哥的兒子,可見其人品是非常不錯的,又能夠直言為百姓訴苦為此貶官也不在意,要知道孫瑜現在可是快七十的人了,若說他無意於仕途且又這麼關心百姓疾苦,可見這是一個做實事的好官。

    自古以來士人對於孝道的推崇是從來都沒有變過的,現在雖無「四書五經」和《十三經》之說,但隋代「明經」科取士所考九經中尚無《孝經》,而唐代《孝經》便以尊為經書,大宋更是將《孝經》充任九經之一,這也是與大宋立國之策有著相當深厚的聯繫的。最為重要的便是《孝經》還將道德規範與刑律聯繫起來,「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孝」,是以自知曉書生張唐的乖張之舉後,王景范三人都下意識的判斷張唐「無罪」,至少罪行絕對是情有可原的。

    沉默片刻之後,王景范歎了口氣說道:「看來今天剛到這蔡州便不得閒,還是要去拜訪一下這位孫知州,探探他的口風如何。這張唐實在是有些文弱,就這麼折在刑法之上未免有些太過可惜,想來孫知州也不會太過為難,只要略加說和這大堂之上不動刑是最好的……」

    俞樾和於文傳聽後不禁相視而笑,他們已無父母可以盡孝,甚至連父母的屍首都尚不知在何處,這名字還是王景范父親所取,他們雖覺得張唐的行徑過於偏激,但也是非常理解這種孝心,都不忍張唐在公堂之上受刑。王景范肯為此出面,張唐暫且不說科舉前途如何,就是這雙代筆賺錢的手算是可以保下來了,讀書人若是有了罪行的污點很難抹除,能夠避過一劫已是極為幸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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