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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001章 連家 文 / 意遲遲

    掌珠若生迷迷糊糊醒來時,尚不過更。

    屋裡黑魆魆的,沒有半點光亮。她聽見大丫鬟紅櫻的呼吸聲,輕而緩,平而穩,於暗夜之中聽進耳裡,有著令人心安的溫暖。

    她已經有許多年,不曾聽過這樣的呼吸聲。

    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夜不能寐,似乎一閉眼就能聽見自己的慘叫聲。即便沒了舌頭,聲音悶在喉嚨裡,也依舊響徹耳際。

    然而如今……舌頭在嘴裡沿著貝齒打了個轉,靈活自如卻帶著兩分陌生。她已久不曾擁有過它……

    若生還記得,自己臨終的時候,五感幾乎盡失。不像現在,聽得見輕淺的呼吸聲,聞得到空氣裡瀰漫著的合香,氤氳的,氣味怡人。她躺在錦衾下,闔著眼細細嗅去,依稀能分辯出裡頭的兩味香料——沉水香、零陵香、雀頭香,隱約還混著些白漸香的果味……

    她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翻了個身,將頭埋進軟枕中。

    這樣一味合香,價值數金,但在連家卻是司空見慣。

    一顆價值十金的螺黛,在姑母的箱奩中,亦是堆積如山,無人問津,空擺著積灰罷了。錦衣玉食的年月裡,府裡花在脂粉費上的銀,一年到頭少說也有十數萬兩。

    宣明十七年的連家,一如她記憶中的奢靡。

    可這潑天富貴,卻在宣明二十一年的那個夏天,悉數化為烏有。萬貫家財被人奪去不提,佔了平康坊整整一條街的連家大宅,亦再無他們的容身之處。如今的奢靡,不過過眼雲煙。

    家破人亡的滋味,她早已嘗過。

    眼眶忽然變得灼熱,枕面上繡著的纏枝芍葯被泅成了一團暗色。

    連若生偏過頭,未及睜眼,外頭突地傳來一陣喧鬧。

    耳聽得大丫鬟紅櫻一直平穩的呼吸聲一頓,隨後帳外便響起了披衣起身的簌簌響動。若生微蹙了下眉,自枕上抬起頭來,側目望去,但見雨過天青紗帳被撩開了一角,紅櫻自外探進半張臉:「姑娘醒了?」

    屋裡尚未點燈,紅櫻看不見她紅著的眼。

    連若生便也不動,只在帳內啞著聲音低低問:「外頭怎麼了?」

    黑暗中,她說話的腔調顯得頗為古怪,吐字雖則清晰,卻說得慢,一字一頓,帳外的紅櫻聽著卻鬆了口氣。

    前些個ri,連若生好端端睡了一覺起來,突然就失了聲,咿咿呀呀說不清楚話,腿腳也木頭似的僵住,動彈不得。

    消息傳進千重園,若生的姑母雲甄夫人動了大怒,責令眾人立即將京師各處的大夫都請回了連家。沒多久,宮裡頭得了消息,亦迅速打發了兩位德高望重的老醫前來望診。

    但她的脈象平穩,沒有絲毫患病的跡象,眾大夫一一瞧過,皆是一頭霧水。

    好好的一個人,一夕之間突然就變得口不能言,腿不能行,實乃怪哉。於是,方還是一張張地開,藥還是一碗碗流水似地往若生屋裡送。不多時,藥渣便堆得小山高。但眾人心知肚明,這些不過是些溫補的藥罷了。

    可若生,卻真的開始漸漸好轉。

    幾日後,她口中便已能零星地吐出幾個字詞來,腿腳雖還不大靈便,也可在床邊略站上一會。時至此刻,她說話的腔調雖還怪異,卻已能自如交談。紅櫻身為她跟前的大丫鬟,才被狠斥過一回,自是心有餘悸,而今見她好多了,才算安心了些。

    連日來,府裡上上下下都在傳,是二朱氏暗中下的毒手。

    想到二,紅櫻眼裡閃過一絲譏誚,啟唇應道:「聽響動,似是從明月堂鬧起來的,想必又是二出了什麼ど蛾。」

    二朱氏是若生的父親連二爺的新婦,今年還只雙十年華。

    因出身落魄,闔府上下不論主僕,皆對她頗為瞧不上眼,其中更以連若生為甚。她其厭惡繼母,她身邊的婢,便也都順著她的意思,時常揀了話來排揎數說朱氏。

    然而這一回,紅櫻的話音剛落,便覺有道冰冷的視線落在了自己面上。

    「放肆!」

    紅櫻一怔:「姑娘……」

    「將燈點上,換綠蕉進來。」

    紅櫻大驚失色,綠蕉一個月前才因為在她數落二時,幫著二說了句話,被自家姑娘命人扇了兩個嘴巴,趕去做了等丫鬟的活計,姑娘這會怎麼突然提起她來了?

    「還不去?」

    怔仲間,她聽見帳內的連若生又催了聲,不敢再猶豫,急忙應了是退下點了燈,匆匆出去尋了綠蕉來。

    她一走,內室裡少了個人,頓時便寂靜下來。

    連若生自掀了被起身,坐在床沿,赤著腳扶著床柱站直,吃力地邁開一小步。然而才剛抬起腳,她便踉蹌著朝前撲去,膝蓋「彭」一聲重重磕在了腳踏上。

    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雙手撐著地面爬起來,哆哆嗦嗦地重新站直,嘴角緊緊抿著。

    府裡謠傳是繼母朱氏暗中謀害她,才叫她突然之間變成了這樣。可其實,哪裡是這麼一回事。

    前一世家破人亡後,她當了近兩年的啞巴跟瘸,如今一切安好,她卻反倒不習慣了。若生不由得面露苦笑,也不知還要摔上幾回,才能運用自如。

    正想著,有個青衣小丫鬟打起簾,躡手躡足地朝內室走了進來,見她站在那彎腰揉著膝蓋,慌忙上前來:「姑娘,傷

    著哪了?」

    「碰了下膝,沒什麼大礙。」若生鬆了手,任由綠蕉小心翼翼地為自己捲起褲管。

    綢褲下,原本白皙的膝上已紅了一大塊,再過一會只怕就要青紫了。綠蕉心疼地道:「奴婢去取藥來。」

    連若生拉了她一把,「不用,遲些再取也無妨。」

    這點傷於如今的她而言,根本算不得什麼。她受過的傷,數之不盡,只是磕了下,忍一忍也就不覺得疼了。

    她就著燈光抬頭看向綠蕉,心頭閃過一陣酸楚。

    綠蕉跟紅櫻是一塊被提上來的,但綠蕉實誠,嘴不甜也不會討好她,過去並不得她歡心。反倒是紅櫻那丫頭,膽大,腦也活絡,知道順毛捋,愈發得了器重。她少時脾氣大,xing惡劣,愛聽好話為人亦浮躁,只當紅櫻是個好的,事事都拿她當回事,待紅櫻親厚異常,以至於紅櫻當著她的面數落繼母,還能得了讚賞。

    可這般會拍須溜馬的紅櫻,等到大難臨頭,自是想也不想便急急棄她而去。

    主落魄了,另尋靠山,本也是人之常情。

    但紅櫻落井下石,狐假虎威狗仗人勢,反過頭來便想狠狠咬她一口。忘恩負義至如此地步,也算是本事。

    昔年連家分崩離析,各房僕役散的散,逃的逃,最後仍死守在二房跟著她的人,只有綠蕉一個。走出平康坊時,跟在她身後的,也只有綠蕉。

    若生望著綠蕉的眼神漸漸變得複雜。

    她一貫記不住人臉,紅櫻綠蕉在她看來,生得並無大差別,但她總記得綠蕉的這雙眼睛,黑白分明,端的一派坦然。一如她的人,再正直憨厚不過。然而綠蕉跟著她,沒享過福,卻吃盡了苦頭。

    那是她頭一次意識到,這世上真的會有人拼盡全力對你好,不為巴結不為謀利,只因為一聲「姑娘」,只因為她昔年給過一口飯吃。

    她緊緊握住了綠蕉的手。

    綠蕉卻因為她的突然動作,唬了一跳,僵著舌頭訥訥道:「姑娘,您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若生緩緩鬆了手,在床沿坐定,啞著聲慢慢問道,「明月堂那邊出了什麼事?」

    綠蕉眼神明澈,站在她跟前,回道:「聽說是二爺不見了。」

    「不見了?」連若生詫異地抬起頭來。

    「金嬤嬤正領著人四下找著。」綠蕉道,「二……」她欲言又止,看看若生的眼色,到底沒再開口。

    連若生看得明白,便也不再追問,只道:「去取衣裳來,我出去找。」

    綠蕉訝然驚呼:「您的腿……這怎麼能行?」

    她眼下能走上幾步,卻走不快也走不長久,按理的確不該去。但若生心中有數,明月堂那邊的人就算能找到她爹,只怕也得花上個把時辰。如今還在正月裡,冬寒未消,夜間更是冷風呼呼,寒意徹骨,更半夜的,到那時人早凍壞了。

    何況現如今這府裡,只怕也沒有人會比她更清楚,她爹這會藏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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