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節:房子問題 文 / 深侯
次日凌晨,天剛濛濛亮,楊昆便早早地從床上爬了起來。
今天是其父下葬後的第三天,按本地風俗,家屬要到墳前行圓墳禮。
吃過簡單的早飯,由二叔楊建軍一家陪著,楊昆和劉素芬母子一同出了家門,姐姐楊曉燕因為要趕到學校參加英語四級考試報名,而且接受過高等教育的她對這些略帶封建迷信色彩的舊習俗並不太注重,是以缺席了這項相對不太重要的喪儀。
楊昆擰開一瓶白酒,將酒杯斟滿,連同香燭、祭物一起擺在新鐫的碑前,替墳丘添了土,等母親和二嬸燒完了紙錢要走,楊昆朝她們擺擺手,「媽,嬸,你們先走,我隨後就來。」
劉素芬眼圈紅紅地看著他:「小昆,圓墳不興哭祭……」
楊昆點點頭,「我知道,就是想陪爸說幾句話。」
劉素芬只當他傷心過度,有些不放心,楊建軍惦記著到點上班,從旁催促了幾句,一行人這才上了大路,只留了輛自行車在路邊。
目送著眾人遠去,楊昆的目光從墳地四周金黃色的麥田上收回來,落在墨跡猶新的墓碑上,從褲兜裡摸出半包煙來,背著風點上兩支,一支擺在墓前,一支自己叼了,深深吸了一口,被劣質煙草嗆得咳嗽了好幾聲。
一屁股坐在墳頭上,楊昆目光游離著,緩緩開口道:「爸,我來看你了……」
話剛說半句就卡了殼,他皺著眉頭想了想,才繼續說道:「也不知道你聽不聽得見,就當你能聽見吧……本來我是不信這些鬼啊神啊的,只是昨天的事實在太……」
想了幾秒鐘,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描繪時光倒流這檔子事,也只好忽略過去:「……我昨兒個想了一宿,就琢磨著,是不是老爸你在天有靈,不忍心看你媳婦年近花甲還沒有孫兒輩承歡膝下,或者不忍心看你的兒子孤零零地漂一輩子,這才顯了神通,把我從20年後叫了回來?」
「可仔細一想,你要真有這麼大本事,幹嘛不讓時間再多倒流幾年,好歹留點空當,讓我能多掙點錢,找家好點的醫院替你檢查檢查身體,提前預防一下,至不濟,也有能力替你移植個肝臟,讓你多活個幾年不是?」
「有時候我就想啊——不止是昨天,過去的20年裡,我時不時地這麼想過,假如你走得沒這麼早,母親下半輩子也許就不會活得那麼累;假如有你管教著,我年輕時也許就走不了那麼多的彎路,不至於年近不惑還一個人渾渾噩噩地混日子……」
自嘲地笑了笑,楊昆扔掉多半截煙頭,端起酒杯灑在墳頭上,一連灑了三杯之後,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一仰脖子灌進了喉嚨裡,長長地哈了口酒氣,搖頭歎道:「所以說實話,有時候我挺記恨你的,年輕時只顧著自己吃喝快活,臨了一甩手,扔下我們娘仨和一屁股爛賬就走,你說你辦的這叫什麼事?」
斟滿酒杯,舉在空中遙敬了一下,又是一口悶了,楊昆的目光開始迷離了。
他喃喃地說道:「我知道這些話你肯定不愛聽,其實我也想趴你墳頭上痛哭一場來著,可是時間太久了,整整20年,要不是留著照片,我怕是連你的模樣都忘了,現在沉下心來仔細回想,除了因為喝醉酒和媽吵架,居然想不起你什麼英雄事跡來,是我這做兒子的不孝順,還是你這老爸當得太失敗?」
懊惱地揮了下手,楊昆站起身來,收起那付玩世不恭的表情,認認真真地說道:「掃興的話不說了,你安安心心地在下面享你的清福,你媳婦、你閨女,還有這個家,就都交給我吧。()」
俯下身來,在冰冷的墓碑上輕輕吻了一下,楊昆拍拍屁股上的泥土,頭也不回地去了。
騎著父親留下來的那輛老二八回到家,正遇見一個膚色黝黑的中年男人推著自行車往外走。
那人似乎心情不大好,看見楊昆進門,只是點頭招呼了一句「小昆回來了」,就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楊昆心裡納悶,看這人面熟,一時間卻想不起是誰。
進了屋,劉素芬和胡鳳蘭正對面坐著,一個滿面愁容,一個忿忿不平。
楊昆看看她們,問:「怎麼了?」
胡鳳蘭性子直爽,肚裡藏不住話,「太欺負人了,你爸剛入土才幾天,這就找上門了,真是掉他娘的錢眼兒裡了,一點人情世故都不講,虧得還是拐彎親戚呢……」
劉素芬勸她:「他嬸,別氣了,小昆還是孩子,跟他說這些也沒用……」
楊昆打斷她的話:「媽,我都16了!」
劉素芬面色不虞地看著兒子,從他毫不退讓的眼神中看出了堅持。
她輕輕歎了口氣:「是房子的事,老劉來問啥時候進料,他好安排人動工,要是短期內動不了,就……先把前面的工錢結了。」
母親的話彷彿一把鑰匙,打開了楊昆心底塵封了20年的記憶之鎖。
房子?
房子!
父親去世前留給這個家的唯一有價值的東西!
準確的說,是一片宅基地。
楊昆是土生土長的易陽人,戶籍就在城關鎮,兩家人共同居住的這座小院就是當年劃分給身為長子的父親楊建國的。
時隔多年,南街大隊——也就是日後的居委會——再次劃分宅基地時,由於二叔楊建軍孩子多、負擔重,一時半會蓋不起房,便和楊建國協商,把本應分給他的宅基地和大哥名下的這座院子調換了過來,經大隊幹部公證過後,雙方白紙黑字簽了協議。
如果沒有這場意外,楊昆一家如今已經搬進了新房——當然,現在再作這種假設已經毫無意義。
楊昆眨了眨眼,強迫自己的意識回到現實中來,他問:「媽,你怎麼答覆他的?」
劉素芬深深地吸了口氣,再一口、一口地呼了出來,「我跟他說,等你二叔下班回來,商量一下,明天給他回話——實在不行,就不蓋了。」
楊昆點點頭,「我去看看地方,回來再說。」
到了勤政街和東環路的交叉口,楊昆把自行車支在路邊,頂著炙烈的日頭,打量著位於十字路口東北角的這片宅基地。
紅磚砌成的地基剛出地面,底層圈梁還沒來得及澆鑄,牆基間的空地長滿了一人高的野草,一片破敗的景象,正如楊家的現狀。
往遠處望,除了道路兩側臨街的已經建成或正在建的民宅,整條環城路以東還是一眼望不到邊的麥田。
楊昆扭頭向馬路對面看去,隔著去年剛修成通車的東環路,西面是縣人大,南面是人行易陽縣支行,西南角是縣城建局。
據他臨來時一路觀察,除了外觀上的差異,整條勤政街的佈局和自己回到這個時代前別無二致。
縣委、縣政府、公安局、檢察院、法院……這條不到一公里長的東西街上集中了普通老百姓能叫出名來的所有實權部門,以及四大國有商業銀行的支行,街道最西端,則是全縣最繁華的商業中心。
換句話說,在未來十幾年裡,這裡將是名副其實的黃金地段。
怎麼就轉給別人了呢?
楊昆靜靜地回想著,努力把腦海中支離破碎的記憶片段拼湊起來。
似乎正由於地段特殊的原因,為了保持外觀的一致性,主管部門要求臨街建築必須統一建成二層樓房,甚至對建築的高度、外觀都有硬性規定。
而1994年的國內經濟才剛剛起步,民眾生活水平還沒有大幅提高,這就使得相當一部分群眾空有房基地卻暫時蓋不起房。
父親楊建國去世前一直在南街大隊擔任保管,是個工資不高、薄有油水的差事,不過在居委會工作有些額外的好處,例如這塊比一般宅基地多出三分之一面積的臨街拐角地塊——當然,他也拿不出一次蓋起兩層樓的錢來。
所以,除了這些年的積蓄外,楊建國又從親友處籌借了一筆錢,可惜房子主體還沒動工,他便一病不起,為了治病,連積蓄帶借來的錢都搭進去不說,又東拼西湊地欠下不少外債,這便是那本日記上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名和數字的由來。
捎帶著,楊昆也大致猜到了包工頭老劉一大早就找上門的原因。
將心比心,假如有人欠了他的錢,而對方家裡負債纍纍,短期內沒有償還的能力,卻因為家中辦喪事而得了一筆足夠抵消這筆債務的禮金,別說登門討債了,讓他住到對方家裡都肯。
這個念頭在他腦子裡一閃而過,隨即便被拋到了一旁。
只要給他足夠的時間,別說老劉這點工錢,以及親友們的借款,再多的外債他也還得起。
對於一名重生者來說,錢,恐怕算得上最不成問題的問題了。
這麼一想,他的心情便好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