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8.舊人舊景 文 / 顧夕和
余染說著伸手關上了燈,只留了床頭一盞小小的夜燈。或許在這樣比較昏暗的環境下,她能夠更順暢地說話。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所幸現在你找到他了,不然明天我陪你去看看他?」
「不要,」余染堅決地說,「他一定不想讓我看到他現在的樣子,不然,他肯定會來找我的。」
她果然想得比我周全,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依舊能夠保持理智。應該說,這種理智,從她的父母離婚那一天起,就已經被人一覽無遺。縱然全家人都知道她與父親的關係有多好,而與母親有多疏離,她都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跟母親一起生活,並且逐漸成為了全家人最喜歡的小孩。在某一些方面,我其實發自內心地對她產生過敬畏的情緒,我做不到。
「林孤,」她把身體靠過來,然後抓起我的手撫摸手腕上淡淡的傷痕,「要是你能選,你最想回到什麼時候?」
我看著黑暗中的房間,一時間無言以對,這一個問題我似乎也曾經不斷問過自己。想不想回去,回到曾經的某一時刻,挽回一些遺憾或者錯過一些偶然,可是又有太多事情想要重新來過,這種貪得無厭,最後都會讓這個問題的答案無疾而終。我總是妥協般地想起曾經看到的語句,然後心裡默念著:人生往往只是一個因為脫口而出而不夠通順的陳述句,並且即使有所欠缺,仍沒有第二種假設。
「余染。」
「嗯?」她抬起頭看著我。
「我們明天去遠方看看吧,好嗎?」
她有些驚訝地看著我,然後眼神裡又出現那種難得地溫柔,「好啊,反正也閒著嘛。」
那個晚上我又一次失眠,直到感覺到我的頭髮已經完全干了,我仍然沒有睡著。余染在我的身邊呼吸均勻,她有磨牙的習慣,從很小的時候一直到現在。我時常笑話她長不大,卻又時常懷念我們都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即使會在睡前爭吵甚至打架,翻了身卻依舊可以安然入夢。
每一次的失眠都會讓我陷入整夜的夢魘中,從一個夢中不斷醒來,又墜入另一個。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夢裡持續泛著一股灰白的陳舊感,有時候四下無人的操場,卻完全不是鋪上了青紅色塑膠跑道的樣子,整片過去都是水泥地的灰白色,我也看不到自己,萬籟俱靜,時間就好像停在了那。印象中,我和余染熱衷於拿磚紅色的石塊在地板上畫格子,然後跛著腳,小心翼翼地踢著石塊前進,那個遊戲我們玩了很多年,然而我卻幾乎沒有通過關,總是在快到終點的時候,不是將石塊踢出了屆就是還未踢到應有的範圍裡,於是余染就大笑起來,站在旁邊看著我頹唐地又回到原地重新開始。我重複著這個遊戲很多年,直到我們告別了小學,直到我再也不願在石堆裡尋一塊紅磚去畫格子,我似乎都還在不斷跛著腳,搖搖晃晃地跳那一段路程,然後在快終點的時候跳錯格,又回到原點。命運無常,似乎從始至終我都一直反覆回到原點,沒有一次成功地跳完整條路程。
那是我最常夢到的片段,那片灰白的水泥地上,人影在不斷跳躍,儘管我看不清楚究竟那個人是余染還是我自己,又或許那本來就是我們兩個的疊影,那個持續跳躍著又不斷重頭開始的畫面,一直晃蕩在我的夢中好多年。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
余染坐在書桌前,電腦小聲地播著音樂,是姜昕的《秋日》。
記得初中的時候我跟余染經常去漢口的老街淘這些老唱片,然後興致勃勃地回來聽,那時候的我們沒有所謂的mp3或者別的播放工具,只有我家的一台老舊的cd機,卻被我們視作珍寶,成為了我們空餘時間最親密的伴侶。
余染跟著音樂輕微地擺動著,我發現她穿了一身純黑色的立領大衣,緊身的深藍牛仔褲把她的腿顯得修長,褲腳刻意地帶著毛邊。一瞬間我竟有些恍惚,透過窗影看到坐在書桌前的她,背景竟然是那麼寂寥,那身打扮像極了初中的我,永遠孤傲地穿著黑色,在人群裡特立獨行像桀驁的鷹。
我從床上爬起來,呆呆地望著她,她聞聲轉過頭,臉上是溫潤恬淡的笑容,我才晃過神來。是,唐林孤沒有這種笑容,只有餘染,才能笑得如此雲淡風輕。
「你終於醒了啊,中午吃飯的時候你媽又數落你了。」她說著。
「不用搭理她,」我起身,翻出我的衣服,「她每天要是不抱怨點什麼,就活不下去。」
「那你要吃點什麼?」余染說著已經停掉了音樂,走到我面前來。
「待會我去廚房看看有什麼能吃的。」我下床拿出那件剛買的藏藍色呢子外套,剪了吊牌隨意地披在了身上,瞬間感到一陣暖意。
「昨天買的嗎?」余染看著我,問道。
「嗯,羅雨嘉挑的,還行吧?總比那件可怕的棉襖要好得多了。」我穿好了衣服,站在鏡子前。
余染看著鏡子裡的我,半晌,說:「林孤,你還是別瘦下來了,你已經夠漂亮了,要是瘦回初中的樣子,就容易有距離感了。」
我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話語弄得不知所措,「余染,這大中午的你沒毛病吧。」我伸出手做出摸額頭的動作。她顯然沒有要讓我調侃的意思,立刻躲開了,說:「快去洗臉啦,剛起床就這麼活躍,邪了門了。」
我被她推推搡搡地出了房間,撲面而來一股寒氣,窗外早已經沒有再下雪。然而這融雪的天氣反而更嚴寒,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搓了搓手向廚房走去。
冰箱裡面空空的,只凍著一些蔬菜和水果。我挑出一些土豆和香腸,抓了一把青豆,準備做一道燜飯填飽我的肚子。
我回到房
房間開始洗漱,余染安靜地坐在外面沒有半點響動,不知在幹些什麼,等到我出來的時候她正盤腿坐在沙發椅上。看得出來她畫了一點兒妝,雙頰淡淡地泛著紅暈,看上去明媚而素淨。我隨意抹了一下臉和手腳,然後坐到余冉冉的旁邊,「咱們什麼時候動身?」我問。
「啊?」余冉冉又開始展示她出眾的演技,「去哪?」
「琴行啊,昨天不是說好今天去那看看的。」我並不打算戳穿她。
「噢,對噢,」她竟然還能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那你吃點東西再出門吧。」
「行。」我看了看時間,準備去把我的飯弄出來。
「余染,你要嘗嘗嗎?」我端著一大碗燜飯對著她說。
「你做的?」她顯然來了興趣,走過來拿著勺子舀了一大勺,「天哪,林孤,你確定你上的是經濟學院而不是烹飪學校嗎?」她嘴裡含著飯口齒不清地含糊說著。
「謝謝誇獎。」我有點沾沾自喜,畢竟被人誇讚廚藝確實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情。
「我說,你男朋友應該很有口福吧?」余染突然說,「你會經常做吃的給他吃嗎,在廈門。」她轉過身子對著我。
「恩……我沒做過吃的給他。」確實如此。
「真是可惜。」余染做出一副很惋惜的樣子,突然她話鋒一轉,對著我:「唐林孤,你老實說,你們同居了嗎?」
「沒有。」我知道她遲早得問到這個問題。
「那你們怎麼打算的?」余染竟然開始八卦起我的事情。
「我沒有打算要把下半生交給他。」我冷靜地說。
「下半生?還是下半身?」余染不依不饒。
「有差別嗎?反正暫時是不考慮這個問題。」我埋著頭吃飯,突然想起昨天手機沒電自動關機後就沒有再打開,而從回家到現在,我竟全然忘了何衷的存在,前日裡他的短信我也沒有回復,想到這裡我只好放下飯碗去開機。
手機已經充滿電,我拿著它坐到了沙發上。余冉冉識趣地坐回電腦前,繼續放著《秋日》。果然,在關機的這段時間裡,何衷打了五個電話過來,三條未讀短信全部來自於他。
我回復短信給他:回家後一直匆忙整理,忘了開機,不好意思喔。
我不太擅長用語氣詞,尤其是在短信裡。但是何衷曾有一度反覆跟我強調語氣詞的重要性,他說:「有時候一個語氣詞能夠表現撒嬌、可愛、賣萌等多種情緒,你不覺得沒有語氣詞的陳述句很生硬嗎?」
我保持緘默,從此給他發短信我都會帶上一些語氣詞。
他很快回復了過來:你沒事就好,我還以為你出事兒了呢,到家了好好陪陪父母,無聊就給我短信。
好。我回復。
姜昕唱得正歡,聲音突然被截斷了,是余冉冉關了電腦,她已然開始收拾東西。我把空空的碗放回廚房,拿上包靠在牆上等她。
儘管她明顯打扮過,但從始至終她也沒有詢問過我任何關於她穿著打扮的問題,她一向都很聰明,不會給著我任何機會來取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