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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21.天人永隔 文 / 顧夕和

    我總是笑著轉過頭,不願意繼續玩下去,而是跳到爸爸的身上,纏著他帶我去畫更多更漂亮的房子。

    恍惚中驚醒,我發現自己隻身一人站在廣袤的草場上,眼前是一片望不到頭的虛無,鋪滿了陳舊的色彩,微暈裡看不清任何的路途。

    我才發覺天色已經暗得看不到一絲星光。

    就在那個夏天即將到來的傍晚,我的爸爸死了。

    在某個陰雨的暮色中,劉叔叔開車接我一起去醫院找媽媽,想為她送傘。她在辦公室裡為一個陌生的病人診斷病症,穿著白色大衣的媽媽看上去是這樣的像救難濟世的仙女,劉叔叔走進去,一臉沉醉地看著她。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護士急匆匆地跑進來,支支吾吾半天,才結巴地說:「陳醫師,那個……余染的爸爸,在急診室那邊呢……好像……好像快不行了。」

    「什麼!」我衝上去,抓著那個護士。

    「你說清楚點,怎麼回事?」媽媽急忙問。

    「宋醫師說,他自己把藥給停了,不知道是不是沒錢買……,他病情惡化好久了,剛才被送來急診室,好像是快不行了,宋醫師說除非馬上做換腎手術,不然……可能都熬不過明天……」

    我一瞬間天昏地暗,就要站不住,我哭喊著,「媽媽,你救救爸爸,舅舅不是說劉叔叔很有錢嗎……」我跪在劉叔叔的面前,「劉叔叔,我求你,求你救救我爸爸,你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劉叔叔……」我抓住他的褲角,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余染,你這是做什麼呀,快起來快起來……」他扶起我。

    「余染,這個手術,就……就算做了成功率也不大,而且……而且劉叔叔和你爸爸非親非故,我……我怎麼可能讓他……余染,你得懂事點啊!」媽媽結結巴巴地說,在那一瞬間我再也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就在媽媽最後的那聲勸說裡,我暈了過去。

    在那個夢裡,我又一次清晰地見到了爸爸。

    他拿著一架風箏,顫顫巍巍地朝著我一瘸一拐地跑來,他說,「余染,爸爸陪你去放風箏好不好?」

    我開心地抱著他,「好耶!爸爸最棒了!」

    就在那一片漂亮的綠色草場上,我看到爸爸拐著有些搖晃的腿,奮力地向著遠處跑去,手中的風箏漸漸飛高了,即便他已經努力地放著線,那架風箏卻還是一直牽著他向遠處飛去,我站起來,追著爸爸。

    他的身影虛弱又有些不穩,在我的面前虛晃著,然而我卻無論如何也追不上,我就這樣,追著風箏,追著爸爸,朝著遠處一直狂奔著。

    就在這個時候,眼前的道路突兀地被截斷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身邊的草場全數變成了灰暗的廢墟,我們在那片廢墟之中像逃亡一般地往前跑,直到我看到爸爸跑到了絕壁的邊緣,他停在那裡,回頭看著我。

    我對他大叫,「爸爸!」

    他跛著腳,卻發不出聲音,只是那般定定地看著我,彷彿有千言萬語要對我說出。他就這樣看了我最後一眼,然後頭也不回地從那兒跳了下去,手中的風箏線瞬然截斷,那支風箏就在爸爸跳下去的時刻一下子失去了束縛,飛快地飄向了遠方,越來越高,越來越遠,直到永遠地消失在了我的視線裡。

    我竟然沒有哭也沒有叫喊,靜靜地站在原地,發現身處那片廢墟裡,前無通路,後也不見來途,等待著天色這般暗下來,暗到深不見底的黑暗裡,我再也看不見自己。

    在那個夢裡,是我見過最深的黑暗。

    「余先生!余先生……」

    我在病房內被傳來的叫喚聲中被驚醒。

    「爸爸,爸爸怎麼樣了?」我激動地問坐在一邊沉默著的媽媽。

    「余染,你醒了。」媽媽的眼睛紅紅的,她欲言又止,「余染,你去看看爸爸最後一眼吧。你爸爸他……」此刻劉叔叔推開門走了進來。

    她一下子停住了,慌亂地說,「去吧,你去看看爸爸吧。」

    「媽媽連爸爸最後一眼都不見嗎?」我盈滿了淚水,帶著埋怨和不可置信問媽媽。

    「這……」她抬頭看了一眼板著臉的劉叔叔,「緣分已盡,再見也只是徒添傷悲,讓他好好地去吧,見了我,反而走不好了。」媽媽說。

    「劉叔叔,我爸爸至少愛了我媽媽一輩子!讓他最後見一眼媽媽,你都不允許嗎!」我憤怒地對他喊哭道。

    「余染!」媽媽阻止我,「你別說了!媽媽本來就不該再見你爸爸的!」

    「好……」我哽咽著,點著頭,「我一個人去,我去見爸爸……最後一面……」我奔出了媽媽的辦公室,在走廊像是走投無路的棄徒,跪在慘白的牆壁前面放聲大哭,直到哭完了所有的力氣,我喘著氣,拿出紙巾,將眼淚擦得乾乾淨淨,然後推開了爸爸病房的門。

    「染染?」爸爸睜開眼,欣喜萬分地看著我,又帶著一絲難堪和落寞。

    「爸爸,你躺著就好。」我趕緊走上去,扶住他正準備起身的身體。

    「染染,爸爸沒事。」他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竟然坐起了身,他打量著我,「染染這麼漂亮了,一定有很多男孩子喜歡我們家冉冉吧?」他笑著說。

    「爸爸。」我喊著他。

    「等染染有男朋友了,一定要帶來給爸爸見見,爸爸要看他是不是真的愛我們染染,能不能讓染染後半輩子開開心心的……」他說著……

    「爸爸,你別說了……」

    「而且啊,他還要像爸爸一樣,帶染染去很多的地方玩,去那裡畫畫……」

    「我不要別人陪,我只要爸爸陪我去……」我強忍著淚水。

    「好,等爸爸病好了,陪染染,和染染的男朋友一起去許許多多的地方,好不好?」他說著,面帶著憧憬的光芒。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那一刻我竟然覺得爸爸回到了曾經的時候,他還是那個健壯的男人,將我高高地舉過頭頂,陪伴我玩一個又一個的遊戲。

    「好,好,」我哭著,「爸爸要說話算數。」

    「好……染染,爸爸有些累了,想睡了。」他突然安靜下來,躺下去。

    「好,爸爸睡吧。染染在這兒陪著你。」

    他輕輕地睡過去了,房間裡只剩了走廊裡投射過來的微光,窗外一片漆黑,像一個溫暖的黑洞,我在那個房間裡,閉上眼睛想像著天亮。

    爸爸再也沒有醒來。

    當上午刺眼的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我醒來在安靜的房間裡。清洗過的房間殘留的消毒水清香,剛整理過的床鋪被褥整齊地疊放在潔白的床上,一片乾淨的牆壁上晃著一些影子。我伸一個懶腰,沐浴在這樣一大片的光亮裡,恍惚地以為自己才剛剛來到這個世上,一切都還是如此的嶄新,一切都可以重新來過。

    不同的選擇,不同的人生,不同的堅持……

    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是如今這般。

    爸爸的床鋪已經空了,我起身離開那個房間,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地,安靜走出了醫院。

    我一路恍惚著走回家,被過馬路時疾馳而過的車輛驚得叫起來。司機對我大罵一聲,呼嘯著走遠。一直走到家門口,我呆呆地站在那裡,突然覺得它是這樣陌生。

    「當初就是因為余染,你一直不肯跟我結婚,現在又是因為她?」我突然聽到房間裡傳來爭吵聲。

    「她爸爸剛去世,我不能再刺激她了……」

    「到底是因為怕余染難過,還是你自己難過?要是我真的花錢救了他,我不是擺明了把你送回到他身邊去,我不會幹這種蠢事……」

    「你怎麼能這樣說!你知道我早就跟余染她爸沒有任何瓜葛了……你不讓我見他,我連他最後一面都不見,你還要怎麼樣?我不是不願意要孩子,至少等余染大學畢業了……」

    我站在家門口,一瞬間彷彿失去了知覺。

    從沒有哪一刻,我是這樣地厭惡身邊的一切。

    轉過身開始拚命地奔跑,我聽見孤冷的風在我的耳邊不斷地呼嘯著,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我已經厭惡這些這樣久,久到早已記不起曾經的樣子,記不起曾經和爸爸一起將房子畫在紙上,笑著說夢想的樣子,記不起我曾經真切地熱愛著怎樣的生活,想走如何的路途。

    學會了所謂的迎合與偽裝之後,我終於將自己活成了一種令人厭惡的模樣,對一切都逆來順受,違背著內心去放棄生命之中的色彩。看看,余冉冉,十幾年之後,你變成一個徹頭徹尾地失敗者,這就是你已經無可救藥的生活,你從來都不是誰的驕傲,那些認可和你一樣虛偽,最終你還是將要成為別人命運的絆腳石,而那些讚美、笑容、關懷,都會像落葉一般止不住地下落,不論風將它們帶向哪裡,它們都免不了沉進土壤的結局,枯損腐爛,什麼都不會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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