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35章 文 / 罪加罪
段如碧聞聲心中也是一跳,目光飛快地從這個男人身上略過。
和想像中很不一樣,來人風姿卓絕,大冬天的也不多穿件毛衣,裡頭一件白襯衣,外頭罩著一件淺灰色呢大衣,單薄得很。他嘴角噙著笑,不鹹不淡,唇色極淺,面容清俊,無可挑剔,只是左眼瞼下方有道極深的傷疤,觸目驚心,看得人寒毛直立,自己的左眼彷彿也跟著隱隱作痛。
這人帶著一身冷霜味直逼到她們面前。段如碧覺得這隔間裡的溫度都因他降了幾度。
他的身後還站著兩個人,一個面色黝黑,一雙眸子透著凶光,隨便一掃的眼風都帶著倒勾,如豹子般機敏,怕就是豹爺。而另一位身材高大,看著不像亞洲人,倒像是個混血兒,目不斜視地站著。
段如碧眼尖,突然認出這個長得像獵豹的男人,不就是上回無意間撞見來接許輕言的男人嗎?
為首的這位倒也不客氣,來了後直接坐下,極其自然地揮了揮手,立即有人端茶倒水。
他端起茶碗,一杯飲下,一臉舒暢的表情,這才看向她們。
「許醫生站著做什麼,請坐。」
反客為主了。
隨後,他又把目光看向段如碧:「這位是?」
許輕言只有一瞬間的驚訝,現已調整好情緒,鎮定地解釋道:「我的朋友。」
「幸會,鄙姓梁,梁見空。」
他一抬眸,段如碧生生怔住,這人笑起來甚是好看,然而眸中的光芒重重壓下來,令她身上的毛孔瞬間全部張開,直冒冷汗。
她謹慎地回道:「免貴姓段,名如碧。」
「段小姐。」他點點頭,又招手讓人端來兩張椅子,示意道,「不必客氣,請坐,許醫生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
段如碧拿餘光看許輕言,許輕言充耳未聞的樣子,已經默默坐下,端起茶碗喝茶。
這個男人對許輕言的態度倒是熟稔。
許輕言喝了口茶,淡淡地說:「我以為梁先生不在。」
梁見空聞著茶香,微瞇著眼,說:「嗯,剛回來,就聽說你主動聯繫了阿豹,這還是頭一次,我很好奇,就不請自來了。」
許輕言不說話,段如碧在情勢不明之前,也不敢冒然開口。之前許輕言就說過,豹爺只是梁見空的手下,許輕言願意給他打電話,說明兩人關係應該還好,但她對梁見空的態度……雖不至於厭惡,但那一臉緊繃的神情,正如她所言,避之不及。
梁見空像是很喜歡這裡的茶,又品了一杯:「阿豹,你說,許醫生找你是什麼事,怎麼她會主動找上你呢?」
阿豹上前一步:「我也不是很清楚,許醫生只說有事相求。」
「哦?」梁見空來了興致,「什麼事,不妨說來聽聽,說不定我能幫上忙。」
段如碧是聰明人,這種時候萬萬不能當真,一股腦和盤托出,在沒探明袁召和他們直接的牽扯有多深之前,她還須忍著點。
果然,許輕言那邊也遞過來一個眼色,而後她先說道:「小事而已,不必勞煩梁先生。」
她的謹慎,對面的男人看在眼裡,不緊不慢地笑道:「許醫生一再要和我撇清關係,究竟是多小的事,需要阿豹出面。」
段如碧這才知道許輕言為了幫自己,可以說是破了大例。她開始自責自己救人心切,未能好好顧及她的感受段。
「梁先生,是我一再拜託許醫生幫忙,她不忍,這才聯繫了……」段如碧朝阿豹看去,「這位張先生。」
張先生三個字一出口,梁見空已是笑得沒了眼睛,就連阿豹也難得低頭輕咳了一聲,掩飾尷尬。
「張先生啊,有多久沒人叫你本名了。」梁見空拍了拍阿豹的肩,忍不住又笑。
阿豹被自家老闆坑得黑黝黝的臉罕見地泛著紅光。
段如碧有點吃不透這個梁見空,這人看著平和,但一個人的眼神是無法輕易掩飾逇,他眼底的深不可測,如層層疊疊的霧靄,讓人不敢直視。
在她身邊,如林雋,也算是腹黑一把好手,陰晴不定得很,讓人吃不消,可也不會掩飾自己的手腕。再如李思,天之驕子,唯我獨尊,傲氣全寫在臉上。彭銳呢,老狐狸一隻,嘻嘻哈哈和稀泥,永遠不得罪人。袁召,本性溫和,天高地廣,雲淡風輕,不是不計較,只是無所謂。
但這個梁見空,自他出現起,段如碧的手心就攥著汗,身體本能的反應已經告訴她,危險,勿近。
許輕言和眼前的人打過幾次交道,深知比起隱瞞,不如坦白更適合他的口味。
既然躲不過去,許輕言低頭給自己斟上茶,出言道:「如碧,既然梁先生開了這個口,你可以跟他說說。」
段如碧立刻領會到這是許輕言的提示,她斟酌著說:「我的朋友,好像和……豹爺,有一些接觸,如果有什麼地方得罪,還望海涵。」
不知是交好還是交惡之前,場面上的話先擺在前頭。
梁見空耐心聽著,問道:「你朋友叫什麼?」
段如碧看了許輕言一眼,後者微微頜首。
「袁召。」
梁見空回頭問阿豹:「你認識?」
阿豹俯身在他
耳邊小聲說了幾句,他抬眉,像是反應過來。
「原來是袁故的兒子。」
段如碧一怔,他認識袁召的父親。
梁見空身子稍往後仰去,重新打量段如碧:「你和他是什麼關係?」
「朋友。」
「只是朋友?」梁見空笑得玩味。
「男朋友。」段如碧一臉正色。
梁見空這才點點頭:「你對他瞭解多少?」
「他父親原本是交通部的官員,母親是老師,父親因觸犯法律入獄,母親因染重病過世。」
梁見空笑了笑:「挺慘的。」
段如碧本能地皺了皺眉頭,剛要開口,卻被身旁的許輕言不動聲色地按下。
「梁先生,我朋友只是想知道袁召和你們的關係。」
梁見空反問:「為什麼不問袁召?」
這句話把段如碧問住了,她的第一反應是順籐摸瓜找到阿豹,而今天見面後,對方的黑色身份意味著她沒找錯。但為什麼不問袁召?她確實避開了這一點,或者說他們現在的感情還沒堅強到承受得起正面交鋒。來之不易的感情,她無論如何也要竭盡全力保護。
「如果梁先生不方便告知,那就算了,我會自己去問袁召。」
對方反問,她就將計就計。
只不過,她這點小把戲,在梁見空眼裡不夠看。
他揀起食盒中的一粒花生,指腹用力,碾碎外殼,撥出裡頭的紅衣花生仁,輕鬆地丟進口中。
「這樣吧,許醫生,如果你答應我之前的提議,你朋友這樁事,我就一筆勾銷了。」
他也沒說是何事,但一筆勾銷這個詞,絕非好事。
段如碧不知道許輕言和梁見空有過什麼協商,但她不會為了一己之欲,讓朋友為難。
「這件事和許醫生沒有關係,」段如碧轉過頭,對許輕言說,「輕言,沒有關係的,今天是我麻煩你了,你的事就按你的本意做。」
梁見空也不惱,好像那個提議只是隨口一提,他又說:「既然這樣,我們就來一筆筆算算。」
阿豹上前一步,沉聲道:「總共是三千九百二十四萬,至今已還清兩千九百萬,還剩一千零二十四萬。」
「零頭抹了吧,」梁見空很是大方地說,「袁召欠下的這筆債,你要替他還嗎?」
此話一出,不用說心急如焚的段如碧,她早已臉色大變,就連許輕言都感到訝異。
段大小姐豈是好糊弄的,強行鎮定後,立即問道:「你們有何字據?」
阿豹聞言,打了通電話,不一會兒,他遞上手機,段如碧上前一看,分明是張協議,寫明了欠債金額,還款時間,利率,落款簽名的,正是袁召。
從上可知,袁召從五年前就開始還債,段如碧先是驚愕萬分,復又百思不得其解,三千多萬,這筆巨款,他怎麼欠下的?
梁見空似是看出她心中疑惑,高深莫測地說道:「其中緣由,其實我不方便細說,段小姐若是知道了,估計也會傷心。所以,還是不知道的好。」
他這話說得叫段如碧越發心頭激憤,額角突突地跳,她緊盯梁見空,言辭懇切:「我非常想知道這其中緣由,還請告知。」
梁見空還是一副閒散的模樣,聽到她如此嚴肅認真的話,也不過是微微一笑,偏過頭對阿豹說:「這事一直是你在處理,你看怎麼辦呢?」
阿豹板著臉,很是凶神惡煞,回話的時候更是一板一眼:「我們只管收錢,若是這位小姐願意支付債款,我這邊沒什麼問題。至於欠債的原因……」
他故意停頓了下,目光朝梁見空看去,他的大老闆瞇著眼,好似渾然不在意,他心下瞭然,繼續道:「我們告訴你,對我們有什麼好處呢?」
利益,無關利益,就是折本買賣。別說他們在混黑道的,這個社會,這座城,全是被利益熏出來的,他們的財富更是拿命換來的。
段如碧手上並沒有什麼籌碼,唯一有點談判價值的,只有錢了。這個姓梁的一定知道很多□□,但他就是不說,可又不說死,此人心機深重,可見一斑。
段如碧思索片刻,試探道:「錢好說,剩下的一千萬我來還,再追加一百萬,希望梁先生能在袁召那裡也做好掩護。」
梁見空意外道:「哦?你不想他知道你幫了他這個大忙?」
段如碧果斷道:「不需要。」
「段小姐很重情義,敬佩。」梁見空露出一個讚賞的笑容,看不出真假,「不過,誰還債,我們是無所謂,我只管錢到手。」
許輕言眼裡的不屑一閃而過。
梁見空見怪不怪,不以為然地說:「或許在你們眼裡這樣很粗鄙,但對我們來說,這就是生存之道。」
段如碧不想惹惱這位大爺:「我沒有這個意思,欠債還錢的道理大家都懂。但可否給我一周的時間,一下子要籌集這麼多錢,我需要準備下。」
「沒關係,段小姐的財力,我有數。」
段如碧一愣,不解道:「你知道我?」
梁見空抬起左手,手肘抵著桌面,手指輕輕擦過左眼下的那道疤,
不知怎麼,段如碧眼皮一跳,不寒而慄。
他沒有正面回應,只反問一句:「不知家父近日身體可好?」
段如碧腦中倏然閃過一個念頭:「這件事,和我父親有關嗎?」
「看來段懷清生了個聰明女兒。」
段如碧喉嚨口沒來由地一陣發乾,許輕言作為旁觀者有些擔心地望著她,她的臉色已經很難看。
「坦白說,袁召跟我們不單單是債務關係,我不確定段小姐的好心,他是否願意接受。」
段如碧腦中一團亂,老爸和梁見空有關,袁召父親和梁見空有關,袁召也和梁見空有關,究竟這其中有什麼見不得光的□□?
梁見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好整以暇,等段如碧緩過神後,說:「段小姐這麼重情義的人,若是知道真相,怕未必能承受。有時候,真相未必比謊言來得好。」
他說這話的時候,竟是有種難得的嚴肅。
段如碧卻搖頭,這姑娘執著道:「我懂,真相可能血淋淋,但也好過在謊言的溫床裡醉生夢死。」
梁見空忽然問向一直淡化存在感的許輕言:「許醫生也這麼認為嗎?」
許輕言看起來遠不如段如碧果敢強硬,但她說出來的話卻叫梁見空為之一愣。
「寧為真相心死,不為謊言苟活。」
說完,她又淡淡地低下頭去。
梁見空也沒說是贊同還是反對,他抬手,阿豹立即遞上紙幣,隨後他迅速寫下一行字,又調轉方向,將紙推向段如碧。
段如碧帶著疑惑,將目光移至紙上,那是幾個日期:
2000年3月29日
2005年6月17日
2008年2月8日
「記住了嗎?」
還未等段如碧回答,梁見空突然將紙撤走,阿豹接過後二話不說,燒了。
梁見空做事謹慎,紙頭燒滅後,不留一絲灰燼。
他整了整大衣,起身告辭:「我能說的就這麼多。段小姐,祝你好運,希望你知道真相後,還可以像現在這樣堅持自己。」
他又朝許輕言微微頜首,也不等許輕言作何反應,轉身離開。混血男保鏢也緊隨其後。
阿豹卻落後一步,臨走前對段如碧說:「昨天你和袁召在一起吧?」
段如碧明白他的意思,回道:「是。」
「其實是白天他主動找我,我在飛機上沒有接到,晚上我回撥的時候,他說想要延後還款時限。」
段如碧聽著心酸,道:「請你們不要逼他。」
「段小姐,你以為你的男朋友沒錢,還不起?」
段如碧露出疑惑的神色,不是嗎?
阿豹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便離開了。
梁見空走後,一室清靜,段如碧盯著對面牆上掛著的山水畫,來時覺得一紙悠遠意境,現在只覺得滿眼虛無。
許輕言見段如碧神情凝重,收住了想說的話。她們面前的茶早已涼透,沒了茶味,段如碧渾然未覺似的,灌下一大口,長長舒了口氣。
她回過頭,扯出一個笑容:「輕言,謝謝!」
許輕言看得出她心中憂愁,難得出言寬慰相勸:「如碧,如果你相信他,那麼就不要懷疑自己。」
段如碧點點頭:「你的那句話很好。」
「但也很沉重。」許輕言披上大衣,拿起包,「走吧。」
段如碧一愣:「不吃飯了嗎?」
許輕言善解人意道:「你恐怕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抱歉,那我送你?」
「不用了,我打車很方便的。」
段如碧覺得再多的謝謝也無法表達她此刻的心情。
許輕言走後,段如碧駕車回家,開到一半的時候,突然調轉方向,半小時後,她已站在袁召家樓下。
蒼蒼老樹,樹影斑駁,過了中午,日光漸好,揉成一團,穿過枝椏,斜斜照在這座老宅身上。
她還記得第一次來時心中的驚訝,縱使那時還痛恨他,還是無法止住心疼的感覺,原來畢業後他依然在這樣艱苦的環境下生活,他努力創業,雲淡風輕下,卻是用盡氣力活著。
她以為,她已經很瞭解了。
段如碧仰起頭,順著陽光望著三樓的某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