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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六章 遇到惡人 文 / 華飛白

    大興善寺後園在長安人民心目中,是僅次於曲江池的人間勝景。然而,曲江池之美,勝在天然雕飾、野趣盎然,而大興善寺後園之美,勝在一花一草無不精心琢磨的細緻與巧思。換而言之,大興善寺園子中的每一個角落,都是當年前朝工匠們費盡心思佈置而成的。西園中的牡丹、芍葯、海棠、玉蘭、桃花、杏花,群花各居一隅,互不奪色。然而,每一株亦是獨一無二,盛開之時往往吸引了無數遊園觀賞者。東園中那一汪碧波粼粼的水池,潔白無瑕的芙蕖,垂落湖面隨風搖動的柳枝,在水中自在游動的魚兒,既靜且動。有佛門之純淨,也有放生之慈悲,更令人不由得靜坐冥思、心平靜氣。

    王玫帶著王旼從西園中走過。此時已經過了諸花的花期,但園子中叢叢蔥翠,觀之仍然甚為可喜。三三兩兩的香客在園中漫步,既有結伴上香的女眷,也有布衣長袍的男子,各自緩步而行。姑侄二人並未停留太久,便接著朝東園走去。

    此時正值芙蕖盛開之季,偌大的湖泊邊自是圍了不少遊人。大興善寺的芙蕖皆是白蓮,如雪般清淨,不染一絲雜色。看在香客信徒眼中,自是佛門之淨;看在人士子眼中,則又別有另一番感念了。

    「姑姑。」王旼站在水池邊看了半晌,揚起小臉認真地道,「我不該折了家裡的芙蕖。它們還是長在水裡好看,折下來沒兩天就枯了。」

    在家中最喜歡攀折花木、屢教不改的小傢伙竟然主動反省了自己的行為,令王玫頗有些驚喜。而她也不自禁地想到了如今大家愛簪時令花朵的喜好。不論貴女民女,彷彿不在鬢邊簪朵盛放的花,便襯托不出自己的顏色似的。甚至連男子也有在喜慶之時簪花的習俗,似乎不簪便顯不出自己的喜氣洋洋一般。尊重花草樹木也有佛門不殺生的慈悲之意,但與眼下的習俗確實有些矛盾。因而,她這做姑姑的仔細想了想,才回道:「折之有用,便不算對不住它;若是折之無用,胡亂丟了它,才是對它的不敬。」

    王旼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那我折下來送給祖父祖母、阿爺阿娘、姑姑和阿兄阿姊。」

    「乖。」王玫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小腦袋,牽著他繼續沿著湖邊慢慢走。丹娘、青娘及乳媼靜靜地隨在他們後頭。

    時已近午,日光炙烈,走在柳蔭下卻甚是舒暢,時而便有陣陣帶著芙蕖香氣的輕風拂過,萬千柳枝翩然飛起。雖然旁人的說笑聲始終不絕,但王玫卻有種異常寧靜祥和的感覺。彷彿她牽著小侄兒,走在與別人不同的時空之中。那些經過她身側的人們,與他們似是隔著一層膜,極近,卻又極遠。

    恍然間,她像是回到了剛到達這個時空的時候:覺得整個世界都不真實,唯獨她的死亡才是最真實的。然而,死亡與孤獨,卻又讓她心中油然生出了恐懼與不安。不過,而今,手中傳來的溫暖、父母兄嫂的疼愛,已經令她漸漸對這個世界產生了歸屬感。

    「姑姑?」

    小傢伙的聲音令王玫回過神,露出了笑容:「怎麼?」是的,曾經的她已經逝去了,如今的她存在於此時此刻此世間。她屬於她眼下的親人,而他們也屬於她。她屬於這個大唐盛世,這個時代也同樣屬於她。或許她來到這裡確實是有什麼因果,而這因果,也只能用她剩下的人生去追尋、去圓滿了。

    「他是誰?」王旼皺著眉頭,有些不高興地望向突然攔在他們面前的年輕男子。

    王玫這才發現,眼前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個二十來歲的男子,正擋住他們的去路。他頭戴玄色翹腳帕頭,身穿深青色襴袍,腰上系八銙瑜石帶,眉眼彎彎,笑意盎然。顯然,這是位年少有成的人物。二十來歲的年紀就已經是八品官,且又生得眉清目秀,瞧著又甚是溫和可親,走在街上也定是讓尋常人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的風流人物。

    然而,儘管有一付俊秀而又和善的好相貌,王玫卻直覺此人甚是令人厭惡。

    當然,她並非因這人貿然攔住她而心生不悅,只是在理智反應過來之前,便從心底湧出了一種恨不得離此人越遠越好的強烈意願。下意識地,她便將這種意願判斷為——生理性厭惡。待理智盡數回籠之後,她自然而然便又想到:能讓自己生理性厭惡的陌生年輕男子,除了那個渣渣元十九之外,還能是誰呢?

    王玫拉著小侄兒,裝作根本沒看見這麼一個大活人站在跟前,乾脆利落地轉身就走。倘若她有足夠的能力,早便恨不得替前身好好報復這個人渣了。可惜,如今不論是她還是王家,都暫時沒有辦法對付他。因此,眼下唯一的辦法,只能裝作不認識,趕緊避開了。

    那元十九怔了怔,快步跟了上來:「九娘,你可還在生我的氣?」

    王玫眉頭微蹙,心裡又膩歪又不齒。這人渣究竟是怎麼回事?正月鬧的那一出竟然被他選擇性忘記了麼?還敢厚著臉皮跟上來,口中說得如此親熱?堂堂一個八品官,竟然主動設計有夫之婦私相授受,被人家丈夫當場逮住之後又逃得比誰都快——難不成他以為這是一樁無關緊要的風流韻事?被那些個監察御史得知也無妨?所以竟然不躲不避,還不罷休地纏上來?

    「九娘子,咱們趕緊回講經院罷!也到用午食的時候了!」丹娘勇敢地攔在了元十九面前,朝青娘和王旼的乳媼使了個眼色。她們也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一個拉起王玫,一個匆匆地抱起了王旼,加快腳步繼續往回走。

    然而,丹娘一個柔弱女子如何能攔得住成年男子?元十九根本沒有將她放在眼裡,繞過她便繼續趕了過來,口裡連連賠罪:「九娘,我那時也沒料到有人走漏了消息,之後也甚是掛念於你。後來聽說你與他和離了,我才放了心……」

    王玫越聽越是惱火,因一己之私害得前身家庭破碎、小產傷身之後又投繯自盡,他怎麼還敢再追過來糾纏不休?她回頭一看,丹娘已經被跟著元十九的一個僕從擋住了,還有幾個人

    跟在那人渣身後,竟也是氣勢洶洶地趕了上來。

    王玫被他們逼迫得步子越走越快,幾乎是小跑了起來,低聲吩咐:「你們一個抱著二郎趕緊去講經院,先什麼都別提!一個去找趙九,讓他多帶幾個人來!」以眼下這種情況來看,如果她們都被這人渣帶來的人困住了,就很難脫身了,倒不如趕緊去找人來幫忙解圍更好些。眾目睽睽之下,這人渣又是八品官,想必也幹不出什麼太過分的事,也只能多噁心她一陣而已。

    青娘略作猶豫,咬咬牙道:「聽九娘的!」

    那乳媼也跟著胡亂點了點頭,摟著不知發生了何事的王旼趕緊跑開。

    王玫立刻停了下來,冷冷地看向跟在她後頭,仍然一付情深意重模樣的元十九:「我與閣下素不相識,光天化日之下,閣下意欲何為?」

    元十九倒並沒有遣僕從去追青娘與乳媼,而是滿臉憐惜地一歎,道:「你果然還在生我的氣。我對天發誓,當初說的句句都是發自真心。如今你和離歸宗,我又喪妻,豈不是天作之合?可見老天果然憐惜我們,終於願意成全我們了。」

    「閣下認錯人了罷。你我根本不相識,別再胡說羞辱於我了。」儘管武力值不怎麼樣,但王玫對這個人渣根本沒有半點耐心,已經生出了拿塊石頭砸破此人腦袋的衝動。

    「九娘……」元十九仍是一派深情款款的無奈模樣,又上前幾步。

    王玫趕緊退後,與他保持距離,仍然冷淡道:「閣下想仗著自己八品官的身份,欺壓良家女子麼?」為了不引起週遭遊人的注意,她已經盡量壓低了聲音。但是一個年輕男子緊緊跟在一個年輕女子後面追跑了一段路,早就令不少人又是好奇又是皺眉地看了過來。

    元十九勾唇一笑,不軟不硬地道:「九娘,我知道你並非如此無情之人。也罷,此處不便說話,我在寮捨那邊賃了個靜的院子,不如過去再說?若是在這裡……我身為男子,倒是不懼什麼,你的名聲……」

    這人是聽不懂人話麼?!還要自說自話、自作多情到什麼時候?王玫氣極反笑:「閣下是在威脅我麼?你莫名其妙地糾纏過來,我還能有什麼名聲可言?」旁邊漸漸聚起了圍觀的人群,各種私語議論之聲也傳了過來。有唐一代雖然甚為開放,但那些風流逸事都是暗地裡的勾當。明面上一同出遊的單身男女仍然會引起議論,被視為舉止不謹慎。愈是世家大族,便愈是在乎這些。

    眼見著果然便要困在此處了,王玫雖然盡量鎮定以對,但始終難掩焦急之色。她自己是和離歸宗之婦,在世家中本來就沒有什麼好名聲了,又不欲再嫁,再被抹得更黑些也無所謂。但就怕因她的緣故,牽連到家人,尤其是晗娘、昐娘兩個乖巧可愛的小侄女。

    正無計可施的時候,倏然,從人群中衝出一個四五歲的孩童,低著頭便朝元十九撞了過去。他雖然年紀小,但畢竟趁其不備,竟是將那元十九撞得踉蹌了一下,倒退了好幾步才穩住了身形。

    王玫一怔,尚未反應過來,那孩子便拉起她往外跑。人群尚未聚攏,又本能地都往後退了兩步,竟是讓他們順利地突圍出去了。元十九臉色一沉,舉步跟了上去。他倒是沒有再喊出王玫的閨名,但那付不肯罷休的模樣,卻讓圍觀的人群更是津津有味地猜測起來。

    丹娘見狀,趕緊甩開元十九的僕從,轉身從另外一個方向奔進了樹林裡。青娘去叫了趙九,她如今只能——去找大郎王昉了!

    王玫提起裙角,跟著那突然出現救下她的孩子一路往樹林裡鑽,只覺得自己如今正前所未有的敏捷,明明跑得連心都要噗通噗通跳出來了,卻彷彿還能快些、更快一些。但她穿的是重台履,而不是便於行動的靴子,實際上步伐只能堪堪跟得上給她帶路的孩子而已。

    兩人在樹林裡繞來繞去,王玫剛以為自己應該已經逃出生天了,不料身後緊跟著好幾個腳步聲,那人渣竟然帶著僕從追了上來。她心中一凜,雖然已經漸漸氣喘吁吁起來,卻不敢停下來歇息片刻,只能勉強自己繼續跑下去。

    而此刻,她心裡也忍不住自嘲起來:方才被人渣圍住壞了名聲,如今被人渣追趕難道不也是壞了名聲?或許今日在這裡遇見這元十九根本不是什麼巧合,所以他才又賃了院子又帶了僕從,就專門等著她呢!她實在不應該離開母親和嫂嫂的!運道實在是太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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