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八章 首次相見 文 / 華飛白
卻說王玫、崔簡與丹娘、青娘再次循著小路走到方纔那座假山群裡。先前她急於回講經院,並沒有什麼心思看這座假山,如今仔細看過去,突然覺得這並不像是尋常堆砌起來的山石,更像是天然形成的一片碎石區。大塊的石頭林立,長滿了野草矮樹,陰影處也生了青苔;小塊的碎石被蔓草覆蓋,逐漸化成了泥土。這些山石雖不算太高,但若坐在上頭眺望生滿白蓮的湖泊,想必也與湖畔邊常人所見的景觀並不相似罷。
雖是這樣想,但王玫也並沒有登上去望遠的念頭。只是忽然便有些理解為什麼崔簡的父親光是在山石上坐著也能出神而已。
崔簡連聲喚了幾句「阿爺」,卻久久無人回應。他也不急不躁,彷彿已經習慣了這種情形。不過,王玫仔細一看,假山頂上那一角衣袍已經不見了蹤影:「阿實,你阿爺已經不在此處了,莫非回你們暫居的院子裡了?」
崔簡想了想,又在假山群裡繞了幾圈。穿過一個幾乎隱蔽在濃密爬籐葉之下的小門,前方便出現了一處迴廊。那迴廊依著底下山石、水流高低起伏,飛簷上垂著爬籐、長了高低不一的青草,看起來便是久未修繕,很有些年頭了。不過,這一切都無法掩去內裡廊牆上那整片線條昳麗、色澤鮮艷的禮佛圖的風采。
禮佛圖的中心是趺坐蓮台上的佛祖,周圍則彷彿展開的畫卷般,描繪了數十個供養人。或男或女、或長或幼、或坐或站、或悲或喜,皆作雙手合十之狀,神態虔誠地望著佛祖的方向。王玫雖然不懂國畫,但仍然覺得畫中之人皆是衣袂飄飄、靈動至極。
她情不自禁地登上迴廊,走近了細細觀看。行了一段距離,繞了個彎後,便見前頭一個男子正面對廊牆站著,雙目緊盯著畫中人,似是在欣賞,又似是在發呆出神。他渾身上下打扮得都極為簡單:頭上只是挽了個髮髻,用竹簪固定,身上穿著與崔簡一個式樣的牙色圓領窄袖長袍,腳踏皂色短靴。然而,即使是這般樸素的裝扮,也絲毫不減他渾身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世家子弟氣度。只是那般隨隨意意地立在那裡,便讓人忍不住去端詳他。這種彷彿與生俱來的強烈存在感,王玫此前只在自家兄長身上見過。但王珂比此人更收斂、更圓潤一些。
「阿爺!阿爺!」崔簡喚道。
那男子「唔」了一聲,回過頭來。他的面容與他的背影給人的感覺完全不符,臉上的鬍鬚濃密得幾乎將半張臉都遮了起來,而且似乎很長時間都未曾好好修剪過,令人完全猜不出他現在的年紀。而那雙眼睛剛開始尚有些茫然,而後又彷彿瞬間便匯聚起了注意力,變得炯然有神。他的視線迅速掠過了王玫、丹娘與青娘,並未停留片刻,便落在青娘提著的食盒上了。
端看此人形象,王玫便聯想到了後世那些個不修邊幅的藝術家或科學家。不過,魏晉隋唐時的人士子也多有狂狷不計形象之人。這些人無一例外,與時下的禮教並不相合,也不在意那些繁縟節。於是,她自動自發地將那食盒接過來,遞給崔簡:「崔郎君請用。」
崔簡拎著食盒轉交給了他的父親,禮貌道謝。
「多謝。」他家阿爺也不推辭,抬手便把食盒接了過去,似是有些餓得狠了。
王玫也不欲打擾他用午食或者觀賞畫作,接著便行禮告辭了。崔簡有些不捨地看著她走遠,回首就見自家阿爺已經打開食盒,毫不客氣地吃了起來,邊吃還邊低聲嘟囔了一句:「嗯,能吃這種素齋,捐的香油錢也不少。呵,他們家到底是有些家底。」
「反正阿爺你每天也記不起來要吃飯。等餓了再吃,不管是素蒸餅還是天花畢羅,滋味不都一樣麼?」崔簡道。
男子失笑,用竹箸敲了敲他的額頭:「你救下她,便是報了潼關的施飯之恩。為何又要隨著她去吃素齋?想著日後再報一次施飯之恩麼?施來施去,這恩情何時才能了結?你每天又要掛著記著了。」他自己掛著記著倒也無妨,但總是在他這做阿爺的面前念叨替他報恩之事,他耳朵都聽得要起繭子了。原本他對這些事毫不在意,如今也不得不記住了「王娘子」這個看似尋常又似略有些不尋常的女子。
崔簡捂著被他敲紅的額頭,低聲道:「為什麼非要了結?」他見著王娘子便很是歡喜,或許便是祖母曾說過的眼緣。既然是有緣之人,為何不能常來常往?橫豎太原王氏與博陵崔氏也是世交。
男子怔了怔,歎道:「也罷。她品性不壞,由得你喜歡便是。」想了想,他又道:「日後走得近了,她定會知道我們的身份。你不擔心此時欺瞞於她,她以後會生氣?」
「那我馬上去告訴她——」崔簡轉身就要跑。
男子趕緊拉住了自家兒子:「你阿爺我好不容易在這裡藏了幾日,你就見不得我清淨?!」他蓄須自毀形象,就為了將面目遮住,以防熟人認出來,也好繼續在外頭自在逍遙地過日。如果透露了消息,讓家裡人得知,來個甕中捉鱉,豈不是前功盡棄?
「王娘子不會說的。」崔簡乾脆地答道。
「……她不說,她身後的婢女不會說?你能確定那時候不會隔牆有耳教別人聽見?總之,你若不想回家被困上幾個月,便去罷!」男子心情頗有些複雜。他怎麼突然有種自家的兒子被人搶走了的錯覺?
待王玫再回到講經院時,李十三娘帶著崔芝娘也回來了。見她進來,忙不迭拉著她的手細細打量,嗔道:「方纔聽六姑姑說,早些時候有個士子唐突你了?沒事罷?」
「沒事,認錯人了而已,生了些許誤會。」王玫笑著回道。
「當真?」
「當真,騙你作甚?」
李氏搖了搖首,對崔氏道:「十五娘,你代我去濟世院捐些財物。我這就將玫娘帶回去,找醫者來仔細看看,以免
她受了驚嚇反而不自知。」
李十三娘也點頭道:「我聽了剛才的消息都唬了一跳,你可別不放在心上。今日回去,必是要好好診斷一番才好。明天我再遣人給你送些養神的藥材、香片,好生休息幾日。」
王玫感受到她們的善意,也便不再堅持:「也好。」倘若那人渣還在寺裡,說不定什麼時候又遇見了。今天還是早些回去,盡快向父母兄嫂說清楚此事比較妥當。
於是,一行人便兵分了兩路。崔氏、李十三娘仍然帶著小姑娘們去濟世院,李氏與王玫攜著二郎王旼打道回家。行到山門外時,大郎王昉正巧趕了過來,悄悄看了看王玫,見她安然無恙,這才鬆了口氣:「祖母與姑姑要家去?我也一同回去。」說著,他順手把王旼拎到了自己懷裡。
出事之時,丹娘去舍利塔尋了一圈,卻並未找見王昉。但如今瞧他的模樣,似是知道了些什麼。王玫轉念想到了鍾十四郎,或許是他正巧遇見王昉,與他說了些什麼。這一位也是她的恩人,雖然是兄長的朋友,她也仍須找機會好好謝謝他才是。
回到家中之後,青娘、丹娘特地燒了艾葉給王玫去晦氣。王玫猶覺得不足,乾脆如端陽節那天一般,用蘭湯沐浴了一番,這才覺得神清氣爽了許多。而她換下來的衣物,丹娘也毫不客氣地都拿去燒了個乾淨。
剛剛再次裝扮妥當,李氏便親自帶著相熟的醫者過來了。王玫並不覺得自己的身體弱到了受到一場小驚嚇便會病倒的程度,但為了安撫母親李氏,也只能順從地讓醫者把了脈,又不痛不癢地開了幾個凝神的方子。
李氏吩咐廚下趕緊去煎藥,又將那些小丫頭都遣了下去,只留下了幾個貼身女婢。王玫正想著該怎麼坦白今天那場意外之禍,便見方纔還優含笑的她猛然神情一變,臉色沉得似乎要滴出水來:「是不是元十九那天殺的混賬?!別想瞞著我!聽二郎的乳媼說起來,我便知道,一定是那個犬彘不如的畜生!」
她一面怒罵著,一面紅了眼圈,把女兒擁進懷裡:「你好不容易從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回來,我們不立刻找他尋仇已經算好的了。他竟然還見不得你安生,非得毀了你才罷休麼?!元十九!元十九!往後定要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能解我心中之恨!」
長久以來,她雖然一直怨恨元十九,但從未在女兒面前發作出來。一則她深知女兒對元十九仍有情意,必定聽不得這樣的話;二則她擔心提起元十九反而勾起女兒的情傷,徒惹得她哭泣不止。但是,今天居然又鬧出了這麼一件糟心事,她實在是忍不下去了。
王玫沒料到母親的反應竟然這般大,連忙輕撫著她的背:「阿娘莫動怒,因這種人怨怒過甚傷了身子,反倒是不值得。」李氏將她今天氣急的時候生出的念頭都說了出來,她再想起稍早的噁心遭遇時,反而沒有當時那般火冒三丈了。
在她的安慰下,李氏漸漸平復了情緒:「他尋你是想做甚麼?」
王玫想了想,決定實話實說:「應是想迎娶兒罷。」
「癡兒做夢!」做母親的暴怒得將旁邊的矮案一把掀翻了。
「狗鼠輩!想得倒美!」與李氏的怒罵同時響起來的,是兄長王珂的冷笑聲。就見他大踏步地走了進來,皺著眉頭仔細端詳了妹妹一番:「他哪兒來的顏面?還敢三番兩次糾纏於你?」
王玫猜必定是王昉將今日之事告訴了他,他才匆匆離開書房過來探望她。兄長正在備考縣試,因她的事情打擾了他,實在是太不應該了。「阿娘、阿兄,兒真的沒事,你們都不必將此事放在心上。那元十九聽不懂人話,又卑鄙無恥地尋機會堵兒,那兒就在家中多歇息一段時日,避開他便是。」
「他是有備而來?」王珂眉頭攢得更緊了。
王玫也不由得苦笑起來:「我也覺得奇怪,今天並非休沐之日,他一個八品官,難道不需去衙門點卯?」
「八品?呵,不過是散官而已。他的職官只是個九品上的校書郎。」王珂冷哼了一聲,也並不解釋校書郎到底是什麼官職,「你回長安後,從未單獨出門遊玩。想是他一直派人盯著我們家的動靜,好不容易才尋得了今日的機會。我會請坊中武侯多留意一二,將在咱們家附近逗留的可疑之人都驅逐出去。」
王玫頷首道:「那我這些日子都待在家中便是。」倘若只有「出門遇人渣」、「在家中休息」兩個選擇,她毫無疑問必定選後者。
「元家小兒,實在欺人太甚!」李氏怒道,「玫娘竟被他逼得連家門都不能出了!」
「阿娘……」王玫忙抱住她,轉移她的注意力,「許是近來兒運道不太好。阿娘那裡不是有經麼?兒正好天天抄經,也好求佛祖保佑,解了最近的厄運。」她哄了一會兒母親,又對兄長道:「阿兄,今日蒙一位崔小郎君和鍾十四郎替我解困,我想好好謝一謝他們。」
王珂道:「鍾十四郎是我的友人,我替你謝了便罷。」提到鍾十四郎,他不免又想起先前曾對妹妹提起之事,如今越發覺得二人確實有緣。只是,此事尚未詢問父親與母親,這種時候也不好提及。「至於那位崔小郎君,他家在何處?」
「崔小郎君與他阿爺近來都住在大興善寺中。待阿兄考完縣試,便陪我去一趟罷。」王玫道。
「你不必去了。十五娘應該也見過那崔小郎罷,我們一起去便是。」王珂道。兄嫂上門致謝,反倒是更正式些。而且,他也不願意妹妹再冒著遇見元十九的風險出門,好端端的平白壞了心情。
王玫略作思索,有些遺憾地答應了:「到時候,阿兄替我好好解釋清楚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