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七章 崔郎報復 文 / 華飛白
翌日,一張措辭有些隨意的帖子被送到了元府,指名給元十九郎。且不說見到這張帖子之後,躺了三個來月就為了養好腿傷的元十九是如何又驚又喜地一躍而起,跳下了臥榻。也不提送去帖子的僕從又是如何深藏功與名,從熱情好客的元家又吃又喝又拿地離開。平康坊中那個二進的小宅院裡,眾人也都正忙著熱火朝天地「磨刀霍霍」,教訓元氏獠奴的行動正式開始。
十幾個餓得臉色青白的漢子咬牙切齒,在風度翩然的王珂王七郎的教導下,一遍又一遍地練習著士人禮節。崔淵崔四郎將他們的努力看在眼中,十分大度地肯定了他們的勤奮,終於准許他們每日喝一回粥。大漢們對著一人一大碗幾乎找不見幾粒粟米的清湯粥,也只能感激涕零。與此同時,欲讓自己變得更厚實一些的崔淵卻不得不加大食量,淨用些大魚大肉,一頓吃上幾個蒸餅。一日四五頓還嫌不夠,再加兩回宵夜,看得那些個餓著肚子的大漢們眼紅不已。為了更好地消食,他也必須從早到晚舞刀弄槍,增加活動量,眼見著便更威風了。
幾日之後,該瘦下去的便生生餓得連腰都細了幾圈,走起路來腳步虛浮,彷彿宿醉一般;而該壯實起來的也已經不必靠著多穿幾層衣服來撐門面,氣質更凌冽彪悍了不少,行動之間虎虎生風,軍漢之威盡顯。
「明日,大興善寺見。」王珂一臉微妙地打量著面前這個大漢,仍然很難適應此人便是崔子竟的現實。
崔淵向著他行了個叉手禮:「這幾日,也讓明潤兄費心了。幸而有明潤兄的教導,他們才多少有了些人士子的模樣。」頓了頓,他又道:「明天雖有會,但大興善寺一向人來人往,隱在眾人中也不會引人注意。明潤兄不妨多帶些人去瞧瞧,便當作是看百戲取樂了。」
多帶些人?王珂一怔。他自然很清楚,他言語間指的是誰。真不愧是崔子竟,報復的同時卻也不忘記讓玫娘一雪心頭之恨,實在很是體貼細心。眼下還有什麼比旁觀元十九受教訓更讓人暢快的事呢?毫無疑問,此舉也意味著他對玫娘的用心,已經超乎他這位兄長的想像。先前的擔憂不安,多少也算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於是,王珂微微一笑:「你放心罷,該帶去的人,我自然會帶著。只是——」他的目光意味深長地在某人身上轉了一圈:「你這模樣,又有多少人認得?便是再勇猛,也英姿颯爽不起來。」
聞言,崔淵笑道:「該認得的人,自是認得。」改日他還可再問一問九娘,是否懷念他這般形容模樣。
王珂自是不知某人的形象在自家妹妹那裡是從負值刷到了正值,如今便可以再也不計形象了。因天色已晚,也沒時間再與他多說些什麼,他便只是一哂,轉身離開了。崔淵示意何老六跟上去帶路。這宅子位置隱秘,若只靠著王珂一人,恐怕也不那麼容易找著方向,能趕在坊門關閉前回到不遠處的宣平坊。
王珂歸家後,便徑直去了正院內堂中。他一連幾天在外留宿,為了不洩露行蹤,也只遣人通知趙九等部曲回家報了一次平安。王奇、李氏、崔氏、王玫都以為他去了朋友家中借宿,也並未察覺什麼。如今見他回來了,李氏便吩咐廚下加了些吃食菜餚,也僅是如此而已。
稍晚時,王珂讓崔氏先回了院子,隨著王玫去了薰風閣。
「阿兄,可是發生了什麼事?」因王十七娘在信中提到了元十九那人渣,王玫這幾天的心情都不怎麼愉快。就算是將自己藏在箱籠裡的那兩幅情書一般的桃花圖、秋景圖取出來日日欣賞,心中也始終存了些陰影。她成了博陵崔氏婦,既是擺脫元十九的契機,同時也伴隨著一定的風險。元十九畏懼崔家權勢打壓,她又何嘗不擔心他執拗瘋狂起來抹黑她的名聲?越是高門世家,便越不能容這種緋聞。崔淵早便得知內情,自然不會在意。但崔尚書呢?鄭夫人呢?他們心念一動,她與王家縱是無辜,也必定難逃牽累。
必須想個妥當的法子,早些將元十九人道毀滅掉。她是後世之人,受教育與道德感所限,也從未想過做什麼殺人放火的惡事。然而,若是面對元十九,卻實在生不出任何憐憫仁慈之心。
「明日,你換身『丈夫衣』,隨我去大興善寺聽聽經、散散心。」王珂道,敏銳地發覺了妹妹的焦躁情緒,「怎麼?我不在這幾天,出了什麼事?」
「阿兄,十七娘給我送了信,提到鴻臚寺卿家的蕭夫人正欲將她說給元家。」王玫素來無條件信賴自家兄長,自是和盤托出,「我知道,元家想娶的當然是家中有權有勢的小娘子,怎麼也輪不上十七娘。只是,若真讓他們攀上這樣一門好親事,報復他便會變得更難了。」
王珂聞言,展顏一笑:「呵,你便安心罷。不用再想這些,明日只管高高興興的便是。」難不成崔子竟居然還能掐會算?怎會料到九娘這些天情緒低落?也罷,不論如何難受,看過明日那齣戲後,保管便神清氣爽了。
王玫頷首,將兄長送出去之後,轉而吩咐丹娘、青娘給她找出件合適的男子袍服來。許久不曾做男兒裝扮,她也有些想念了。至於明天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橫豎不會是壞事,她便安心隨著兄長走一趟大興善寺便是。
時至初冬,長安城中卻仍是到處熱熱鬧鬧,連會都比往常多了不少,作士子打扮的青年人、中年人幾乎隨處可見。蓋因十月正是各州府解送的舉子齊聚京城的時候,需在尚書省列名報到備案並審核資格後,方能參加轉年正月或二月的省試。而這樣的景象,長安城的百姓們都已經習慣了,依然淡定地過著自己的日子。科舉考試,此時仍是世族與富裕地主寒族專享的權利,距離他們實在是太遙遠了。
舉子們趕到長安後,最重要的事情便是給達官貴人府上投卷,或是在各類會上博取聲名。因此,各類會活動的邀請帖子便格外受人關注。尤其是魏王幕僚出面辦的會,別說那些個不得門而入的外州府解送的舉子了,就是國子學出身的眼高
於頂的高門子弟,為了一張帖子也能擠破了頭。每一回不請而至的人,都比拿著帖子過來的人多了好些。
這一回,在大興善寺舉行的會也不例外。消息傳開之後,未等拿帖子的客人們到齊,圍觀的舉子們就已經來了一大群。他們也不在意是否有席位,而是自帶了蓆子與茵褥,就地坐下了。料峭寒風之中,這些舉子們哆哆嗦嗦地論起了詩詞歌賦,只求得到貴人青睞——這樣的精神,也足以讓人感慨不已了。
元十九算好了時間,趕到了大興善寺。魏王幕僚主持的會,他自然不敢托大,但也不能如普通舉子那般急切。於是,他做足了準備後,帶上十來個精幹的部曲,不早不晚地騎馬而至。
中元節時摔斷的腿,如今也早已經好全了。本以為今年運道格外差,不料禍福相依,眼下卻得了這樣一個好機會,他自是毫不猶豫地緊緊抓住了。魏王不是太子又如何?這位大王在人當中的聲望,別說太子——說句大不敬的話,便是聖人可能也及不上。他只是想借一借力而已,也並沒有投入其門下的心思。這幾日與元父一同仔細盤算了一番,覺得應該也沒有多少風險,他這才自信滿滿地來了。
至於崔家與王家,拿到畫之後,當然也並不是毫無反應。聽聞崔淵徑直住進了平康坊,王珂找過去,兩人也不知談了些什麼,最終不歡而散。雖然崔家並未如他所期待的那般退婚,但能讓兩家生了間隙也算是達到目的了。至於王珂想找他的麻煩,且不說他周圍部曲眾多,尋不著時機。便是他當真下了狠心,得不到崔家相助,元家又如何會懼區區王家?
想到此,元十九勾了勾嘴唇。
九娘啊九娘,若知有今日,必定悔不當初罷。呵,嫁給他有什麼不好?事事聽他的,往後自然能過上蜜裡調油的好日子。幾十年後,他元十九又何嘗不能封妻蔭子?如今,嫁了那個性情狂放、眼裡容不得沙子的崔淵崔子竟,守著活寡且不說,又到哪裡去享浩命夫人的榮光?不,不,她本是他的女人,他若是不能得到她,任何人都休想得到!如果張五郎那頭能起作用,流言從洛陽傳到了長安,崔家顧惜名聲,便一定會退婚!!
正有些心不在焉地算起了幾日前派出的部曲何時能到達洛陽,又是否能趕在納徵之前毀掉這樁婚事,元十九並未注意到,本來與他們同路的一些士已經轉向了另一頭。而十幾個高談闊論的青衫士子吸引了他身邊那些部曲的注意,絲毫未曾懷疑他們趕去的方向是否有誤。只因他們並不知道,元十九接到的帖子與旁人不同,地點當然也不同——雖然會確實是在湖畔樹林中舉行,但一東一西,隔得已經足夠遠了。
一行人正穿過一個有些偏僻的院落,那些個青衫士子突然吵嚷爭執起來。元十九皺起眉,欲讓部曲離他們遠些,卻不料那群人竟急吼吼地動起了手。也不知怎地,場面瞬間便混亂起來。士子們摔打在一起,將部曲們也衝開了不少。有些人甚至沒看清楚對手是誰,揮著拳頭便砸了下來。雖然那些拳頭就和沒吃飽飯似的軟綿綿的,但元家的部曲也不是耐得住這等委屈的漢子,索性便回了更狠的反擊。
「你們這群莽漢,竟然敢趁機對我們動手?!」
「可知道我們是誰?!堂堂大唐舉子,豈是你們這等人能侮辱的?!」
部曲說起來也只比奴僕好聽些,並不是良民,舉子卻是半個身子都已經跨入官場之人了。以低賤之身犯上,那可是不敬之罪。元父如今是糾察百官言行的殿中侍御史,若教人抓了縱容下僕犯上的把柄,別說往上遷轉了,說不定辯駁不了幾句便會貶斥出京了。
元十九自然知道其中利害,立即叫住那些部曲。誰知他的聲音卻淹沒在眾人的喊叫之中,打得越來越歡的一群人根本無暇理會他。他心中焦急,連忙喚旁邊那部曲小頭目趕緊去將手下召回來。那小頭目猶豫片刻,便離開他身邊,放聲大喊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一旁的院牆上倏然翻過來一個人影,如入無人之境般,直接便闖到了元十九身側,一腳將他踢翻在地。
「救我!!」元十九腹部痛極,疾呼道。
沒等他身邊那些部曲反應過來,那突然出現的虯髯大漢便又一腳踩在了他的右邊小腿上,用力一碾。不僅是他,連周圍的人似乎都能聽見那清脆的一聲「啪嚓」,元十九目眥欲裂,疼得幾乎要昏迷過去。
但那虯髯大漢並未就此放過他,而是拎起他的衣領,一拳印上了他的眼睛。這一拳的力道奇大,元十九的腦子裡竟嗡嗡作響起來,一時懵住了,毫無反應。大漢嘿然大笑:「世家紈褲子耳!竟縱容部曲毆打士子,某實在是看不過眼!!」
「多謝義士相助!!」那些個被揍得鼻青臉腫的青衫士子立即感動得哭號起來,引得旁邊趕來圍觀的群眾們一陣唏噓。
「某行不改姓,坐不更名,幽州陳三是也!嘿!想報仇便衝著某來就是!莫找那些個無辜士子的麻煩!!」說罷,自稱「陳三」的大漢便似大雕一般縱身而起,又翻過了院牆,不見了蹤影。圍觀百姓們自然大為震動,紛紛議論起了這陳三到底是不是幽州有名的人物,聽口音倒確實不假。而此人從頭到尾也不過踢了一腳、踩了一下、揍了一拳而已,毫無私仇之意,確實像是傳聞中那些行俠仗義的遊俠兒。只是,他們並不知道——踢的那一腳便傷了某人的臟腑,踩的那一下已經碾碎了某人的小腿骨,揍的那一拳也能教某人在床上足足躺上半個月。
而早就藏在院落的空廂房裡,目睹了這一齣好戲的王玫眨了眨眼睛,愉快地笑了起來:「阿兄這幾天便是與四郎在一起,商量如何教訓元十九?」她烏黑的雙眸靈動地轉了轉,輕聲抱怨道:「怎麼也不事先與我說一說?」她也很想幫著出出主意——便是出不了什麼合適的主意,能從頭到尾參與策劃也是好的,多少能解些心中的惡氣。
「……你怎麼認得出那是崔子竟??」王珂的重點卻已經完全偏移了。
王玫抿著嘴唇笑著回道:「如何會不認得?阿兄忘了,我第一回見他,他便是這般模樣啊。」
「……」王珂見妹妹笑容妍妍的模樣,突然覺得自家妹妹的審美觀似乎也有些偏離常人了。不過,倒也正好與崔子竟湊成天生一對。
作者有話要說:不止是教訓,順便還坑了一把
崔尚書看人一向很準,崔四郎就是應該進入官場的材料→→
大家放心,元十九蹦躂不了多久,四郎會慢慢地、好好地收拾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