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4章 暗潮洶湧 文 / 華飛白
自晉陽公主、衡山公主的各種欲言又止當中,王玫察覺到了她們的不安與矛盾。畢竟不論是太子李承乾或是魏王李泰,都是她們嫡親的兄長。雖說兩位公主與嫡幼兄李治更親近一些,但任何一個做妹妹的,都不會忍心見到兄長們為奪嫡而交惡,甚至成為生死仇敵。然而,連長孫皇后都一時間束手無策,她們又能做些什麼呢?
「眼見著兩位貴主強顏歡笑,連我都有些難受。」夜裡,王玫依偎在崔淵懷中,輕輕一歎,「為了富貴榮華、滔天權勢而同室操戈、兄弟反目,真是令親者痛、仇者快的慘事。」雖說面對問鼎天下的誘惑,也並沒有幾個人能把持住本心。歷朝歷代的皇族當中,向來便不缺兄弟鬩牆、父子母子成仇這樣的舊事。她也曾以為自己能夠很客觀地面對歷史的抉擇,但到了這個時刻,卻仍舊心懷悵然。
「天下生殺予奪之權盡收於吾手——這等誘惑確實並非常人能夠抵擋。」崔淵低聲道,「往日稱兄道弟,他日便是君臣之別,生死再不由己。這其中的差別,絕非尋常之人能夠體會。於太子而言,他既是嫡又是長,由他繼承九五至尊之位才最合禮法。於魏王而言,他與太子的差別,也不過是出生的先後罷了。聖人待他們同樣寵愛,他自然不會甘心。莫說是這天子之位了,便是只為了一族一家的產業,弒兄殺弟者也並不鮮見。」
王玫垂下眼:「換而言之,若這天下生殺予奪之權在太子或魏王手上,誰又能夠安心呢?他們不像當今聖人那般虛懷若谷,完全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確實如此。」崔淵頷首,「所以,也只有晉王了。他若能得聖人栽培教導,假以時日,必能成為一位賢明之君。不過,如他這樣百般隱忍之人,有朝一日若不必再忍,大權在握,也難免會隨心所欲一些。」
王玫想到了長孫無忌與褚遂良的淒涼下場:「司徒也並不像是戀棧權位之人。」
「確實不像。」崔淵中肯地評價道,「後戚一族本便地位尷尬,一旦手握權位便容易受猜忌。先有霍光、王莽,後有前朝帝,都是後戚出身。便是聖人再如何信任司徒,皇后殿下也不讓司徒掌權便是因此之故。司徒若一直是虛職,長孫家的榮華富貴說不得也能保得更長一些。」
「一位舅父總比一位權臣更讓人覺著親近。」
「便是一位阿娘,也比一位垂簾聽政的太后更令人親近。」
夫婦兩人對視一眼,皆勾起嘴唇笑了起來。以他們如今的地位,也只能在衾被裡討論這樣的朝政大事了。在眼下——乃至往後五年、十年之內,他們都不可能干預這等國家大事。除非崔淵日漸成為李治信重之人,王玫與晉陽公主、衡山公主相交愈篤。否則,但憑他們想走入大唐的決策層,至少還須數十年的時間。
當然,眼下不僅僅是晉王的機會,也是他們的機會。
又到了休沐之日,一眾人士子再度齊聚勝業坊崔府。
崔淵在前院專門辟出的小院子裡招待他們。因秋高氣爽,他們也並不進屋,只在院子裡那幾株剛染上一抹紅的楓樹下鋪了葦席,擺上書案,或寫字或作畫,愜意之極。崔家下僕又陸續端來酒水吃食等物,一群人的談興於是更濃了。
與此前兩個月相比,這一旬之內發生了太多事:崔淵成了今年的雍州府解頭,且並未為任何流言蜚語所動,反而於雍州府衙前狠刷了一回聲望;摹本之事亦有了新進展,「雕版印刷」不但能節約眾人的時間,也幾乎能無限制地讓眾人的筆跡傳得更快更遠,而他們只需將自己最得意的摹本寫出來即可。至於太子受訓斥之事,離他們這些剛出仕、未出仕的年輕士子實在太遙遠了,也太敏感了。他們充滿熱情地討論著前兩件事,太子之事卻提也不願提起。
不過,他們不提,並不意味著某些人不提。
當崔淵將李治迎進來,走到院子門前時,便聽裡頭有人笑道:「諸位大可不必如此羨慕子竟阿兄,摹本若『印刷』出來,我們的名字也將隨之傳遍大江南北。子竟阿兄、伯染阿兄與咱們的區別,也不過是名字出現得多些罷了。」
「澤明(崔泳)倒是看得開。不過,你們博陵崔氏子似乎都頗為偏愛行書、草書,怎地無人專攻楷書?如今聖人喜愛行楷與楷書,連貢舉答卷時,大家也都不約而同地寫楷書呢。」
「許是家學淵源的緣故罷。我們都想繼承先祖崔瑗之名,不過若論起脾性,大約也只有子竟阿兄能練就一氣呵成、氣勢驚人的草書了。」
「說起來,諸位可曾為今後想過?摹本一事,往大了說,是為國為民;往小了說,亦是為己。不過,光憑此事,若想在仕途上走得更遠可並不容易。吾等再有才華,若無伯樂,也只能埋沒於眾人之中。」
「澄瀾(崔泌)此話倒也不錯。不過,千里馬易得,伯樂難得。」
「呵,我們中也有幾個已經出仕的,總比你們這些尚未出仕的更多些門路。既然大家有緣聚在此處,彼此互相舉薦亦是應有之義。」
聽到此,崔淵挑眉冷笑起來。李治早已知道崔泌、崔泳兄弟倆的立場,微微瞇了瞇眼。摹本之事按理說,是他與崔淵主持發起的。這群人日後都該是他的幕僚才是,卻不料半路殺出一個劫道的了。如今魏王李泰如日中天,投奔他之人猶如過江之鯽,他居然連這麼些許人也不願意放過?還想將摹本之事的功勞變相地搶過去?
崔淵朝著他輕輕地點了點頭,舉步進了院子,勾起嘴角:「澄瀾,我以為,咱們聚在一處,只是為了論書畫之道。摹本一事,亦是為陛下分憂,惠及天下寒士。揚名並不是目的,只是隨之而來的結果而已。至於入仕,乃至尋找伯樂,更非我舉辦會的初衷。」
崔泌笑著望向他與他身後的李
治:「子竟說得是。不過,相交一場,我也只是為了諸位的前途考慮而已。」
「你所謂的前途,便是投奔魏王門下?」崔淵環視著眾人,冷淡地道,「我不妨與諸位說清楚,若有心投效魏王,便隨澄瀾、澤明去罷。只是,往後摹本之事與你們再無干係。我只想留下一心一意之人,而非追名逐利之人。」
李治亦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平靜地道:「不錯。若是去我四兄門下,前途自是不會缺。而摹本之事,少則持續兩三載,多則持續四五載。做完之後,亦不見得會有什麼官職相報。我雖是親王,但尚未入朝,也很難為各位許諾什麼。諸位想清楚為何做此事,早日做出選擇也好。」
聞言,院子中所有人都起身向著他行禮:有人坦然自若,有人垂目靜思,有人滿不在乎,有人目露失落。
相交、相識的時間畢竟不長,崔淵也從未探詢過所有人的目的。在他看來,名利心較重之人遲早都會離開。只有經得住一次又一次誘惑的人,才能成為他真正的知交好友,才真正值得他全心信任。畢竟,在暴風驟雨即將到來之前,他或者崔家身邊,都容不下任何隱患。
崔泳張了張口,似乎想解釋什麼。崔泌看了他一眼,笑盈盈地望向崔淵:「子竟的意思,是要將我與二郎逐出去?我做錯了什麼?不過是告訴諸位,良禽擇木而息的道理而已。」
「不,澄瀾。道不同不相為謀。」崔淵淡淡地回道,「我只是不願因自己一時興起,給叔母、給大王帶來什麼誤解。而且,我們二房效忠之人,永遠都是陛下,而不是其他的什麼人——不論是太子,或是魏王,都一樣。」
崔泌瞥了瞥李治的神色,微微笑起來:「是麼?我們效忠的自然也是陛下。為魏王做事與為陛下做事,有什麼分別麼?」
「呵,你說呢?」崔淵露出幾絲諷意,「澄瀾,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究竟做了什麼,別以為沒有人會知道。罷了,我們時間緊得很,也沒有必要浪費在此處了。你與澤明去罷。往後,在我的會上,也不想再見到你們兄弟二人了。」
聽了他的話,崔泌神色變幻莫測,而後揚起眉,很乾脆地舉步離開:「說實話,子竟,我竟不知你對我生出了誤解。若有機會,我們兄弟幾個很該一起吃吃酒,將這些話都說開才是。今日……便罷了,改日再說。」
崔泳有些猶豫地隨著他往外走,經過崔淵身邊時,忍不住低聲道:「子竟阿兄,我……」
「澤明,省試時再會。」崔淵輕聲打斷了他,「不過,狀頭只會是我囊中之物。」
崔泳怔了怔,臉上忽然多了幾分躍躍欲試之色:「接下來半年,我必會閉關苦讀,將狀頭從子竟阿兄那裡搶過來!!」
「膽氣倒是很足,試試看罷。」崔淵勾起嘴角。李治就立在他身邊,聽見兩人之間的話,也不由得神色輕鬆了許多。
崔泌、崔泳兄弟倆走到院門口時,有兩三人也立了起來,向李治、崔淵行禮告辭。他們倒不似崔氏兄弟那般坦然,有些不敢面對李治、崔淵的視線。不過,李治、崔淵都並未說什麼重話。李治反而許諾,他們的摹本雖不會選入摹本冊子之中,他卻會上呈給聖人過目。崔淵則命僕從抱來他自釀的櫻桃酒送給他們,也算是好聚好散了。
待他們出去之後,崔淵便輕聲道:「大王,如今正值暴雨來臨之際,無論是叔母或是大王,都不能出任何行差踏錯之事。與其將這些三心二意之人放在此處,不如將他們趕出去得好。免得他們做出什麼事,反而牽累了大王。」
「誰真心待我,我自然省得。」李治答道,「姑母的立場,便是我的立場。」不,他的立場只會比真定長公主更尷尬。因為他不但不能對兩位兄長不敬,更不能表現出任何令人疑慮的行為。摹本之事已經算是出格了,他不能——亦沒有必要做得更多,以免引來兩位兄長的不快與懷疑。
「且,大浪淘沙,留下來的方是真金。」崔淵笑了起來。
李治微微頷首,心領神會。有些事,確實不必說得太明白,而是端看對方會怎麼做。
接下來,崔淵便把摹本將按照書體分成秦篆、漢隸、楷書、行書、草書五冊之事與眾人說了,又給擅長不同書體的人分派了任務。而後,他叫上了崔渲一同去夾纈工坊:「伯染說不得便要習一項新的技藝——雕刻了。改日我若有空閒,也與伯染刻一方印章如何?」
「算是你與我的酬勞?」崔渲笑起來,「那我可得好生保存——說不得往後還能傳給子孫呢。」
「我也學了雕刻。」李治接道,「既然是酬勞,那我也很該給伯染一方印章才是。日後,我們除了書畫之外,還可一起討論雕刻。仔細說起來,雕刻也很有意思,光是選石就十分有趣味了。前幾日我與子竟去西市走了一遭,專門選了些好石頭。」
聽著李治平易近人的言語,崔渲的神色不由得微微一動,望向旁邊的崔淵。大房如今的立場與二房一致,但他怎麼都覺得,崔淵似乎正在將他往某條船上拉?他如今算是已經上船了?還來得及跳下去麼?或者,有必要跳下去麼?
「大王放心,伯染既然擅書,雕刻想必也很容易便上手了。咱們的收藏,往後必定也會越來越豐富。」崔淵察覺到他的視線,挑眉淺笑:伯染,你一直都是個再聰明不過的人,不是麼?正因你性情正直不阿,才不可能選太子,更不可能選魏王——你比誰都希望,坐在那個位置上的會是一位明君——與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