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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夭囡聲 文 / 故國別舊

    在搗毀了那個紅色的光球之後,楚離涯很明顯的感覺到周圍的空氣瞬間濃稠了很多,彷彿一個裝滿漿糊的氣球爆炸開來,但是……也只有那麼短短的一小會兒,鬼力在迅速消退,只要再一鼓作氣除掉這凶宅中的小蝦米,這次的除鬼任務就算是完成了。

    看到穆非城臉色並不太好還有點恍惚的樣子,楚離涯以為是他靈力損耗過度,便說了句我尚有餘力,小鬼可交給我,轉身便持著劍移身而去。

    「……」

    「非城,你怎麼了?受傷了麼?」

    「……沒。」

    穆非城把弓箭掛回背後,弩槍放回腰間,看著楚離涯乘風御火離開的背影,如同一隻張開燃燒翅膀的畢方鳥,全身燃燒著紅蓮的火焰,將阻攔之物焚燒殆盡。

    「靈陵,」穆非城對著身邊的少女幽魂說道,「你覺不覺得……剛才的離涯有點可怕,和,不可理喻?」

    「非城?」

    穆非城童年的時候,一直在青州木村,山村裡的女孩子們和男孩差別不大,除了兩條細細的麻花辮和顏色俗艷的絹花,都是一樣的滿山滿野亂跑,放養的猴兒似的,臉上也是成天髒兮兮,小手一伸出來不見得比男娃細膩,雖然通常帶了兩個細銀鐲子。

    直到他遇見楚離涯,心想原來女孩子和男娃還真是不同,一張小臉乾淨漂亮得跟蘋果似的,青色的襖裙乾乾淨淨,輕靈的像只雲雀兒。她用著自己從來沒見過的法子從水裡捉魚,調侃自己想去青城派的不自量力,眉眼裡全是亮閃閃的笑意。

    但是這個印象也只持續了一夜和半天,後來他們回到了紫煙鎮,看到了修羅場,從那一刻開始,穆非城總覺得楚離涯心中有什麼東西在消失,又有什麼在滋長。

    和千百人命一同死去的,是楚離涯最後的天真和對妖的惻隱之心。

    大抵如此。

    仇恨從來不只是一棵簡單的毒草,而是一顆隨風而生的種子,一旦掉進濕潤的沼澤黑泥裡,就會立刻瘋狂的生發播撒,蔓延成一片毒氣氤氳的草場。楚離涯心中的恨意在日積月累的滋長,生根,醞釀,發酵。如今早已蔓延遍佈,根深蒂固,和她體內的煞氣融為保利的一體,糾結纏綿,誰也離不開誰。

    第一眼的楚離涯,乾淨明亮,像是紫煙鎮川流不息的琉璃河。

    只是後來,紫煙鎮化作死域,鮮血滴滴答答的落盡了往日清澈見底的琉璃河,血水污濁,蕩漾著猩紅的浪花。楚離涯同樣也是被血染過的人,再也變不回去了。

    「非城,離涯其實是個好姑娘,只是……心中的恨意太深,有時候會迷失在過去的仇恨裡罷。」

    「如果那個男人說的都是真的,就算他們是妖,他們沒有害過人,卻被一個莫名其妙的人一夜之間滅了滿門,那個人豈不是更有罪,更惡毒?同樣是被屠殺,離涯恨楚玉峰的妖怪我理解,但是她為什麼不覺得那個滅歧路莊滿門的人是錯?」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靈陵的臉龐上掠過一絲陰影,「人對待異族,總是心懷芥蒂的,人間人多妖少,正義天道的說法便掌握在了人的手裡,妖為惡,無論為什麼都是惡,而在桫欏林中,才是以妖為本源的角度看世界,不過是立場不同罷了。」

    「我不想知道這些,我只知道沒做錯就不應該被傷害,更何況是殺戮殆盡,幾十年後連鬼魂都被人驅散……靈陵,我是否也是……幫兇?」

    「非城?」

    摧毀了鬼力中心,楚離涯對付那些遊魂野鬼幾乎是摧枯拉朽的壓倒性優勢,一道焚天滅炎過去就能將好幾隻形容可怖的冤魂燒的灰飛煙滅,充滿毀滅氣息的劍氣更是威力非常,煞氣蠢蠢欲動,隨著劍氣帶出不少,肆意的舔過怨魂灰濛濛的身軀,然後吞噬進虛無。

    梅花落,梅花落。

    再次走到那個玩著自己腦袋的小孩子身邊的時候,楚離涯眼白已經全部變成了血紅色,右手上燃著熊熊的火光,一步一步,每踩過一步地上的衰草就多出一層焦黑的燙印。

    落滿肩頭一聲錯。

    小女鬼依舊在百無聊賴的玩著自己的腦袋,也許她死的時候還太小,對於死亡的執念沒有那麼深,所以怨氣遠沒有那些成人的鬼魂強烈。

    感受到了熾烈的煞氣不斷靠近,小女鬼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把斷裂的腦袋安回了斷裂的頸部,小臉上的表情只有呆滯和呆傻。

    「你是誰?」

    「……」楚離涯舉起了火鳥,手掌緩緩從劍身上抹過,在女鬼小小半透明的軀體上照了一束強光。

    「你看見我爹爹了嗎?」

    小女鬼睜著無神搖搖欲墜的眼睛「看著」楚離涯,脖子上的長命鎖扭曲成奇怪的角度,好像有一半插到她自己的身體裡去了,她的記憶停留在一個雪夜,那個夜晚她避開奶娘,躲過哥哥姐姐,看到爹一個人獨自站在清心梅林邊的迴廊旁獨自對月默然。

    她問父親為什麼會看起來會那樣難過,回答是因為在想念那個遙遠,彷彿只能在夢裡出現的家鄉,那個月光寒冷,大地微藍的山嶺。

    那個夜晚的雪花很輕,風很冷,梅花的香味卻無比濃郁。

    父親的臉色突變,然後把自己突然放下,讓自己去找自己的母親和兄弟姐妹,自己一個人匆匆往前院趕,斗篷在風中飛舞的聲音如同某種聽不清楚的哀鳴。

    她被殺的地方是裡屋,小姐姐,小姑姑被斬成兩段,不清不楚內臟糾結在一起,腥氣衝散了雪花的味道和梅花的香氣,讓人頭暈目眩。

    那個全身沾滿血污的男人依舊身姿挺拔,俊秀的臉兼具雪和梅的冷冽的風骨,一把長劍上無數細細的血流順著流淌下去,一點一滴掉落在地板上。

    「你是誰?看到我爹爹了嗎?」

    梅晴兒仰頭望著男人,傻呆呆的問道。

    然後她感到脖子一熱,大量的鮮血飛濺,耳邊最後的一點聲音是一聲悶響和液體稀疏聲,大約是頭顱掉落在地上,和血灑落的聲音。

    然後她覺得身體輕了起來,飄飄忽忽的,雙腳不點地,像是一縷快要飄散的煙,回頭她看到自己身首異處的屍體靠在牆角,她跟著那個黑衣男人出去,看到了四處橫列的屍骨,全部都是自己最熟悉最親近的人,血漿浸泡了每一寸土地,男人黑色的靴子每在地上踩一步,就漫出不少混著泥土的血液,他黑色的衣服已經被血浸透了,但是居然還有掩飾不住清冷的梅花味道。

    確認已經無一個生還,男人離開了歧路莊。

    梅晴兒生前是個傻呆呆的小女孩,做了鬼也是傻呆呆的,爹娘哥哥姐姐管家等人都怨氣繚繞,不斷修行,只有她安安靜靜坐在牆根邊搬著自己的腦袋玩,看著一叢一叢盛開的死見愁,只覺得沒有清心梅好看。

    但是已經沒有清心梅了,那些梅花全都被那個黑衣男人在殺完所有人之後舉火焚燒殆盡,只留下了一地枯枝焦炭,再過了幾年,風吹雨打,連枯枝痕跡都沒有,只有成片成片長起來的雜草和死見愁。

    到冬天,歧路莊裡還是會下雪,雪花一落到地上,就會被屍腐之氣污染,變成鉛灰色,再也不會是一地粉妝玉砌的潔白。

    風淺雲淡疏影綽,關山路遠月窯冷,霜月染輕羅。

    梅晴兒很想知道那個只在父親隱約思念的話語中出現的故鄉到底是什麼樣,是不是也有很多幽香清新的梅花,開滿山嶺,每天迎著朝陽,送走晚霞。

    鬼不會害怕,因為已經沒有去害怕的心臟。

    但是梅晴兒看到那個紅衣的少女向自己走過來的時候,彷彿看到了幾十年前的那個夜晚重演。

    長劍,陌生的人,殺氣四溢。

    害怕?

    害怕是什麼?

    楚離涯看著那個形容呆滯無神的小女孩,手裡的劍氣稍稍停頓了一下,還是堅定的劈了下去。

    梅花落,梅花落,落滿肩頭一聲錯。

    身形慢慢消散的時候小晴兒才慢慢反應過來,原來自己又死了。

    變成鬼之後又被殺了一次。

    灰色的霧氣輕輕裊裊的在原地打了個旋兒,然後銷聲匿跡。

    她本身就是個普通的女孩兒,妖也是普通的妖,做鬼也做了個失敗的鬼,糊里糊塗的在凶宅裡玩了幾十年自己的腦袋,然後被突然進入的闖入者一劍毀滅魂魄。沒有人會記得她,也不再有人知道她,知道她的人都在更早些的時候魂飛魄散。

    風淺雲淡疏影綽,關山路遠月窯冷。

    楚離涯放下了劍,看到那縷灰色的煙消匿在空氣裡,心中彷彿被一粒小石子蕩起了一點漣漪,細微的波瀾不斷擴散。她之前看到這個小女孩覺得想到了自己,如果自己在四年前死於那場屠殺,大約今日的情況和她差不離多少。

    但是也僅僅如此而已,一粒小石子終究不算什麼,漣漪和細紋也會很快平復,重新變得死水一灘,古井無波,堅硬的如同鋼鐵不可撼動。

    她是誰,楚離涯。

    怎可憐憫妖物,不共戴天的仇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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