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念卿心 文 / 故國別舊
「自從上次城郊的雪松林的那場大火之後,就再也沒有幽魂怨氣擾人的困擾,真不知是哪位俠士做了件大好事。」
從北極點回到分水之後,穆非城一連幾天的身體不適,腦袋昏昏沉沉的半分精神也無,楚離涯知道那是身處極北之地的後遺症,自己其實也有,但是比他術法精通靈力又高些所以情況相對而言不算太嚴重。
「我感覺還好,反正也沒什麼要緊的事情,那就在分水多住上幾天,我去城中看看有沒有能調理你身體的藥材。」楚離涯對穆非城囑咐了一聲便離開了客棧,自從兩人在分水城外說了那些話之後,互相之間的氣氛一直不上不下的尷尬,以至於楚離涯都一直避免著和穆非城目光的對視,只是簡短的說著自己對行程的看法和佈置,穆非城也一改往日的神經大條只管點頭搖頭。
日子彷彿是偷來的,能多一天就多一天,誰知道明天太陽升起朝霞散去的時候,是不是就要分開了呢。
上次在分水城中沒住幾日還都是為去月窯嶺休整,幾乎都沒有在城中走動,這次找了半天,才在分水城城北找到了一家名為百苦的藥莊,杏黃色的旗旛掛在灰濛濛色調的古城裡顯得十分惹眼,前兩天分水下了幾場細雨,空氣裡的濕氣極重,地面上一水暈深色,青石板上長滿了苔蘚,走上去很容易滑倒,幾個籮筐堆在門前,本來嫩黃色的篾子褪色的微微泛白。
走進門之後一股濃郁的藥氣衝過來,根本不像普通藥莊內的藥香醇厚綿長,而是說不出的苦澀和乾燥,好像在炭盆中被炙烤過一般。
還真冷。
楚離涯踏進百苦莊的時候,身上竟然忍不住打了個顫,不是冷,而是那種幾乎陰森森的氣息讓人覺得不寒而慄。
穆非城身上不適和病沒什麼關係,只是需要適當的調理再到好些的環境裡過些時候就能自動回復——當然想要立刻好也不是沒有辦法比方說讓他把那株天靈懷夢草用掉,當然這個玩笑開的有點大。
「姑娘?你是要抓些什麼藥?」
出來接待楚離涯的是一個看不出年齡的男人,形銷骨立,整個人瘦的像是一個脫了水的蝦子,顴骨高聳面皮蠟黃,一雙眼睛渾濁的像是期頤之年的老人,深棕色的長衣裹著他瘦削的身軀,寬寬綽綽的像是斗篷。
楚離涯報出幾味藥材的名字,隨手付了帳便轉身走了出去,藥莊裡的氣味真是難聞的異常,讓人一時半刻都呆不下去。
沒想到回客棧的路上天上又飄起了雨點,一開始只是細小如霧,但是慢慢的就變得如同米粒,又冷又重,一會兒本來就冷清的街道上一個人都沒有了,楚離涯是修士並不在意這些,但是到底被雨打的滋味不好受,腳步也加快了些。
穆非城喝藥倒是十分痛快,就算那一大碗黑乎乎冒著熱氣讓人望著都直皺眉毛的藥汁都一仰頭就灌了下去連眉毛都不帶皺一下,楚離涯躊躇了一下,拿了空碗正準備出去的時候穆非城主動出了聲,「離涯,其實我沒什麼問題,明天就回青城吧,天靈懷夢草要盡早交給阿雨,他的病不能再拖了。」
「……明天麼,好吧。」楚離涯微微停了一下,然後點頭。
「我……一直都覺得你是很好的人,就算以後見不著了,我們也還是很好的朋友,對吧?」
憋了半天,穆非城才艱難的說出一句話來,外面的雨打在糊窗油紙上,印上了一圈一圈的水漬。
「……是啊,你幫了我許多,我們當然是朋友。」楚離涯背對著他,手腕突然覺得又酸又軟連個空碗都覺得很重,「你就算去了別的,很遠的地方,以後也見不到了,但我肯定一直記著你。」
「對啊,阿雨說過你其實很厲害,說不定將來真的能當成神仙,離涯你是想當神仙的吧?那就用心的去做,其實我覺得……你真挺適合當神仙的。我就不行啦,一是不喜歡那些仙法,二是和青城派那些人想的不太一樣,我想去做我想要做的事情。普通人嘛,可不比神仙,總共也就那麼一百年時間可以活,等到將來老了死了,可就沒機會了。」
穆非城抓了抓頭髮,覺得自己好像總算把話給說出來了,但是又好像哪裡不太對,他不算是完全的傻,知道自己說要離開青城派楚離涯心裡多少膈應,但是總覺得像是怕碰傷口一樣護著不提也不是法子,因為三年前他就有離開天倉山回家的打算,要不是因為沈藍惠出了事,否則早就走了,多呆了三年只是因為袁深雨,但是現在這條路越來越凶險,讓穆非城這樣的人都感覺到了非同尋常的危機。
當年在紫煙鎮的時候,她曾經以為日子就這樣會無窮無盡,會永遠和爺爺在一起,爺爺每天都會喝下許多劣質的酒水,她會為幾顆靈珠發愁,但是更多的時候是爺爺給她說很多有趣的事情,教她仙法基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簡單頻繁的毫無變化,她會長大,個子會變高,力量會變強,但是最基本日子卻不會變,爺爺會一直在,街角的桃花年年盛開,十幾年的花開花落,彷彿從未走遠。
但是那一天還是來了——楚玉峰一行就像一把刀,狠狠的將她的過去斬成了碎片,家,爺爺,過去,童年,一下子被捅的七零八落,再也無法拾起。說起來,如果一個人能滿不在乎的說自己不在乎生死,一是因為太過年輕而無需擔憂,二是因為沒有經歷過真正的陰陽相隔,無知無畏——只是從那一天起,失去,死亡,仇恨就像三把毒草的種子,在楚離涯的生命裡開始瘋狂的滋長。
之前這四年幾乎都是在青城派度過,穆非城一直都在她的身邊,傷口開始慢慢癒合,血肉重新長起,三年前穆非城說起想要回到木村對她而言幾乎是個晴天霹靂,她僥倖的以為,日子能夠再度歸於平靜,然後沒有盡頭的輪迴下去,一天一天重複,溫暖平淡。但是……終究還有一天要來作一個終結。無論是爺爺,還是穆非城,總有一天要從她的生命中離開,留下無法磨滅的痕跡,然後消失無蹤。
雖然後來因為沈藍惠的緣故,穆非城在青城派多呆了三年,但是這彷彿在楚離涯心地埋下了一根刺,穆非城終有一天會離開,無論那一天來的多晚,還是會來。離合聚散,本來就是人生常態,沒有誰能永遠理所當然的陪在誰的身邊永遠不離開,無論是死別,還是生離,真的要分開了,一時半刻的停留都做不到。
四年,普通人一生能有多少個四年,穆非城拿出來給她的已經夠多,她也不覺得他有什麼義務再分出多少年的時光來只是單純的陪伴……朋友了。
從頭到尾,只是朋友,而已嗎。
年紀還小的時候一起什麼都不懂,只知道相互扶持並肩而行走過很多磕磕碰碰,好像一切相伴都是順理成章光風霽月,不明白的坦坦蕩蕩。
但是,人總會長大,感情總會發生轉變。最為可悲的是隨著時間的流淌,有一個已經長大了,明白了,而另外一個還是不知所云云裡霧裡——就好像把手伸過去給他本來是想要牽住他的手,而他還以為你在問他要東西吃。
楚離涯一點不懷疑穆非城是真心把她當做朋友的,同樣,也一點不懷疑,穆非城只是把她當朋友。
夏溪澤說的並沒錯,穆非城從頭到尾是個幾乎沒有什麼感情能力的人,頭腦純粹思想簡單,和背負了太多太重的楚離涯永遠走在兩個思維界面上,就像一張太過單薄的白紙沒辦法承載太重太重的筆墨潑灑。
人都會被自己沒有的東西吸引住目光,年老的人羨慕稚子,複雜的人嚮往單純,生長在黑暗中的人的眼睛,永遠遙望著太陽的方向,就算是眼睛被刺瞎,就算只有一瞬間的光明,就算在熊熊烈焰之中下一瞬間就灰飛煙滅,也要……看著光啊。
「我是真的羨慕你。」楚離涯微微側過頭看了穆非城,用輕的只有自己能聽得見的聲音說道,然後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步子很快,只留下放下的門簾搖晃。
「……」穆非城皺著眉頭看著楚離涯離開的背影,有種說不出來的堵塞感覺,但是他偏偏又說不上來不對在哪裡,一切好像順理成章,楚離涯立志修仙,而他則急著要從這條路上掙脫出來回到普通人的生活,從一開始就嚮往著不同的目標,總有一天分道揚鑣,只是時間的早晚而已。作決定這方面,他很少思考,一般都是一條直線捅到底,比誰都乾脆。
正因為什麼都不懂,連殘忍都是天真的味道。
雨點不斷打在窗戶上發出沙沙的響聲,如同低低的細語呢喃,溫柔的不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