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06章 來自五千年的憤怒 文 / 狷狂
寫造課過去的第二天,簡墨被那位女老師叫到了辦公室。這位表現得十分冷淡的女老師再次見到簡墨這個插班生,難得地表現出漠不關心之外的表情。她指著辦公桌上的那兩張文稿紙:「這是你自己寫的?」
辦公桌上兩張文稿紙上龍飛鳳舞的字跡,透出一種難以描述的節奏和韻律。
簡墨瞟了一眼,認出自己的字跡,心裡有些忐忑。
這是他頭一次對自己的文字生出一種極度不自信的感覺:這是一個單用文字就可以逆天的世界,自己的那點小小的筆力在這裡到底夠不夠一看?握了握有些潮的手,簡墨不是很利索地點點頭,頗有點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乾脆豁出去算了的光棍。
女老師大約是看出他有些緊張,居然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不用害怕,雖然老師不是傳統派,但是對傳統派也沒有什麼偏見。只是很好奇連主任難得開口推薦一個學生,到底是特別在哪裡?現在看來果然是不一般。只是老師怎麼也沒有想到,連主任推薦的是一個傳統派。」
傳統派?哪是什麼東西?簡墨想。
女老師似乎也沒有一定要簡墨回答什麼的想法,又或者她已經腦補出簡墨的心裡活動,於是又低頭去看看簡墨那兩張文稿紙:「好久沒有見到傳統派的寫作手法了,雖然現在……罷了,有些事情,老師也不好做什麼評價。不過,你的文筆,嗯,傳統派似乎是這麼稱呼的吧——很不錯,雖然老師不太瞭解,也沒有見過傳統派的寫造原文,但是看你所寫的內容時也有那種自然流暢、身臨其境的感覺。這種感覺,很奇妙。」她抬頭欣賞地對簡墨笑了笑。
這,似乎不是批評?
簡墨心裡隱隱有了小小的雀躍。雖然他明知道紙人是無法造紙的,寫得再好,不能誕生紙人,在這個世界裡也沒有任何價值。但大抵作為他唯一的擅長,簡墨心裡總是有些不甘的想要與這個世界的同類們比試一下,看看孰高孰低。只是在六街他找不到任何文字類的書籍報刊,無從比較起。但從眼下老師的評價看來,他的文——似乎還不錯?
心情一鬆,簡墨居然有心情打量自己的這位寫造老師。簡墨突然發現這個女老師笑的時候其實還算漂亮。只是平常的淡漠和雖然沒有表現在臉上,卻從骨子裡透出來的那種與班上那幾個通過天賦測試的傢伙一般的倨傲破壞了這種溫柔恬靜的氣質。
女老師將文稿紙折好,遞還給簡墨:「收好。雖然現在傳統派與現代派已經不如以前那麼針鋒相對了,但是還是不乏那些喜歡上綱上線,拿技術說態度的人。你在學校盡量低調些。」似乎是擔心他這個年紀的學生有逆反心理,聽不得這些規勸的話,她又補充一句道:「不要著急,等到天賦測試後就好了。有才華的人,在哪裡都不會被湮沒。」
女老師說得應是一些安慰或鼓勵的話。只是聽在簡墨耳朵裡,總不是太理解她的意思。要他低調?他一個從六街逃出來的紙人本來就不想高調,只是這跟他的寫造課又有什麼關係?
完全不明白女老師委婉地想表達什麼,但這並不妨礙簡墨從她說話的語氣中感受到善意和欣賞。低頭看見手中的文稿紙末尾被紅筆寫著俊逸的「優秀」二字,旁邊還有一個小小的餘字,他略低了低頭:「謝謝余老師。」
折起文稿紙,簡墨將它裝進口袋。
歐陽見他被寫造課老師叫進辦公室,忙問他是什麼事情。簡墨自己還沒有弄清楚狀況前,只得含糊描述了一下:「大概說我在這方面有潛力,但是還需要努力什麼的。」
歐陽怔了一下,表情有些古怪。眼眸中一瞬間略過一絲似乎是失望,又似乎是沮喪的光。但消失得很快,如果不是簡墨正巧望著他的話,根本就不會發現——因為歐陽很快垂下眼眸又興奮地睜大眼睛真摯地望著他,語氣歡快地說:「真的嗎?余老師可不輕易誇人的,看來你的原文真的非常不錯。」
說著他用眼角掃了一眼班上那些天賦測試的通過者,微微翹了下嘴角:「以前可從來沒有見到余老師把專門誰叫進辦公室去的。」
即便沒有歐陽刻意高聲宣揚,幾位天賦測試通過者早已經注意到簡墨被寫造課老師單獨召喚的事情。簡墨苦笑著心想,你這是替我拉仇恨呢,還是替我拉仇恨呢?
意料之中,放學後,幾個天賦測試通過的學生圍住了正要回家的簡墨:「謝首同學,你的寫造課作業可以借我們鑒賞下嗎?」
話說得很客氣,但只是語氣中帶著毫不遮掩的不屑和嘲笑。
簡墨環視了幾人一眼,不動聲色地握住書包背帶,一邊默默判斷對方的威脅指數。很快確認這是一群典型的頭腦發達四肢萎縮的傢伙後,他於是毫不客氣地拒絕了:「不可以。」
「為什麼?」對方的人牆收緊一步,目光凶悍。
「不為什麼。」簡墨抓著書包一甩,蕩上肩膀。正站在那個方向的學生沒有料到他突然出手,驚呼一聲,忙不迭地後退,猛地撞在課桌後,轟得一聲連桌帶人一起狠狠摔在地上,筆盒和書嘩啦掉了一地,他本人也痛得大叫起來。
其他學生怔住了,不知道是沒有反應過來,還是怎樣,居然沒有一個過來扶他。
簡墨側頭看了一眼,兩步走過去,在他面前大大咧咧地蹲下來,嚇得那學生向後縮了一下。其他學生也露出驚慌地怯色。
就這種膽量還學壞孩子尋釁滋事?
簡墨搖搖頭,真是單純率真得讓他這個六街來的孩子不忍直視啊。挑了挑眉,他歎了一口氣,道:「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拉長了調子,他笑著站起身,伸出兩根指頭,輕輕彈彈衣角,彷彿那裡沾了幾粒灰塵。
談到打架和逃跑,六街的孩子們哪個都能完勝這些溫室裡培出來的小白花。就算是一對五,他未必不能全身而退。
至於嫉妒和中傷?
簡墨嗤之以鼻,他曾經遇到過的少了嗎?自古文人相輕,在哪個時空都一樣。
一出教室門,簡墨便看見背著書包靠在牆上笑得一臉高深莫測的歐陽,顯然是在等他。
歐陽悠閒地放下手插在口袋裡,自嘲地說:「還以為能幫上你的忙,看來是我想多了。」說著,一甩書包向外走去。
簡墨瞥見地上一塊被隨意拋置的灰磚,眼眸染上淡淡的暖色。
雖然余老師讓他低調些,但是簡墨並不打算眼前一抹黑的過日子。權衡了一番得失後,他還是將文稿紙給了連蔚。
等連蔚終於從紙上抬起頭來的時候,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看著他時,他問:「余老師說我屬於傳統派,這是什麼意思?現代派和傳統派有什麼不一樣?」
——以至於他寫個文還要低調?
連蔚剛剛還震驚於文稿紙上流華溢彩的文字,聽到簡墨這樣發問,又苦笑起來:果然是從六街來的孩子,什麼都不懂。連蔚沒有親自解釋,他回書房從書架上抽了一本書冊,遞給簡墨,說:「這是近二十年來主流的寫造手法,你自己看吧。」
簡墨看了一眼書冊的名字——《經典寫造原文集》。
眼睛一亮,他翻開第一篇——經典範例第1篇:愛麗絲
「女,二十歲,身高168厘米,體重六十公斤,皮膚白皙,四肢修長,身量窈窕輕盈,淡金卷髮齊腰,碧色貓眼,淺紅嘴唇,」
「喜歡的食物小白菜,大白菜,捲心菜,娃娃菜,菜薹,油白菜……萵苣,胡蘿蔔,白蘿蔔,貓耳朵菜,大豆,豌豆,荷蘭豆……牛肉,牛雜,豬肉,羊肉,兔肉,雞肉,鴨肉,鵝肉……」
「喜歡穿的衣服,連衣裙,包括長袖,短袖,無袖,吊帶,短裙,a字裙,包臀裙……喜歡的面料,棉,雪紡,羊毛,萊卡,莫代爾,纖維……」
「喜歡的電視劇,言情,文藝,生活,探險,奇幻,科幻……喜歡的電影,言情,文藝,生活,探險,奇幻,科幻……「
「喜歡……」
關於愛麗絲的描述大約有二十頁,密密麻麻近十萬字的內容將愛麗絲的外貌形態,喜惡,性格,習慣……做了事無鉅細的說明,詳細的猶如一本高新科技家電說明書。
這——
這……是什麼?
這到底是什麼玩意!!!
長久以來的認知如大地一般,卡嚓一聲裂開,變成了懸崖和低谷,理想和現實諷刺地對比,頃刻間顛覆了十六年來他對這個世界最美好的幻想,將**裸的真相展露。迷惘、茫然、疑惑在平地洶湧彙集,不可思議地捲盤旋成了憤怒狂躁地暴風雪,張牙舞爪地想要撕裂、摧毀它所遇到的所有阻礙。
可笑!
他還一直以為自己是一隻落米缸的老鼠,滿心期待著一場終身享用不盡的饕餮盛宴。即便是不幸成為終其一生都不能寫造的紙人一枚,可只要能夠親歷其境,已覺圓滿。
可笑!
他還是一直以為自己莫名多了一世的時間,是傳說裡命中注定的邂逅,是優美而神奇的文字之神對他的青睞和優待。
可笑!
他還一直以為自己早已經擁有足夠的理由和勇氣,來直面必須生活在這個充滿歧視和惡意的世界的宿命。
可,現在他知道了:那些看上去美味動人的大米只是根本無法食用的干沙。他只是一隻條被扔進了撒哈拉的可憐的小魚,卻做著在海裡暢遊的不切實際的美夢。
原來真正的寫造竟然是這樣的?原來他心中無比好奇、嚮往乃至仰望的神奇文字竟然是這個樣子?
將一個人的個人特徵喜好寫出來就算是寫造了?描寫得越全面越仔細,則造出來的人越成功嗎?!!!
尼瑪,這算什麼玩意!!?填空題嗎?
這還算是文字嗎?
這還算是華夏子孫引以為豪,流傳五千年的瑰寶嗎?
文不能載道,字不能傳情。那些在他夢中千百次縈繞不去的,揮毫潑墨間海納百川的豪邁的婉約的,嚴謹的,不羈的,恢弘的,細膩的,激昂的……的風流文字,都去哪兒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
那些讀來唇齒生香,思來蕩氣迴腸的文字,承載了多少人的情感和嚮往。醇厚得如同三十年深埋的美酒,美妙得如同豆蔻少女的回眸,耀眼得如同天上的日月星辰……文明不止,傳承不息。
簡墨曾經多少次夢裡都在想像:能夠鑄造出一個個鮮活的生命的,一個個個性迥異,形態萬千的人物的文字該是何等的驚心動魄,何等的傾國傾城?能夠讓人物躍然紙上,走進真正的三次元世界,這樣的文字該是如何的優美靈動,韻味盎然……他以前總是光是想,都覺得魂魄要憑空飄起來了。
即便他也只是一個被文字鑄造出來的紙人,即便紙人被這個世界上的人所鄙視和不恥,他從來沒有覺得恥辱和怨恨——身為如此有趣和神奇的文字的造物,他怎麼會自怨自艾呢?
昨日提筆時的忐忑和揮筆時的認真簡墨還歷歷在目。那時他還在憂慮,以自己的筆力能不能描摹出一個真實生命的萬分之一。但今日所見,卻電掣雷擊一樣讓他清醒過來:滿目如同電路圖一樣被刻畫得規規矩矩的格式,把一個個字,一個個詞填空一樣機械地焊接在紙上——這才是真相。
文字的靈魂何在,作者的尊嚴何在?大工業化生產的時代,連文字也要變成那流水線上的標準件了嗎?
這種流水線下的角色,真的可以稱之為「人」嗎?
那不過是用一堆名為文字的零件和電線製造出來的機器吧。
連蔚目視著少年先是慢慢地看:他的動作偶有停頓,後來則是越來越快,完全不是看書而是翻書。那雙黝黑的眼睛從迷茫、驚詫、不可思議……逐漸變成了失望,最後竟是奇怪地轉為了憤怒和冰冷。
少年的驚訝是他意料之中的事,畢竟六街雖然是以販賣造紙私活文明,在沒有正規教育學校的情況下,想要系統的瞭解寫造之術,並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只是少年臉上難以抑制的憤怒,連蔚卻想不通了。就算是因為孤陋寡聞而羞惱,也不至於這樣的生氣吧。尤其這憤怒不知怎的,竟讓已過中年的自己感受到一種深切的悲哀。
最後,少年閉上眼睛,五指抓緊了手中的書,卻不是出於珍惜和緊張,彷彿是要將之撕掉毀一樣的姿態。連蔚莫名有些擔憂。可沒等他再說什麼,少年再度睜開眼睛,將書輕輕丟在桌上,如棄敝履,最後一言不發地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