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 歷史軍事 > 船幫老大

《》第一卷 潛龍勿用 第十三章 吃素 文 / 一劍封喉

    「七去三進一,七上二去五進一……二上三去五,二退一還八……」魏長興的珠算不是十分熟練,一邊撥著算盤子兒,一邊嘴裡默默念著珠算口訣,油燈之光從側方照來,他厚實的嘴唇,在牆壁上投下的側影,一動一動,像兩隻小蟲在爬行。算一陣,他將手指在嘴皮上舔一下,再又翻開一頁糧簿……

    毛蛋為師父端來一杯茶,怕師父燙嘴,坐在師父旁邊,用一把蒲扇朝茶杯上扇去。「師父,這兩天咱的粥,是不是熬得太稠了點兒?照這麼熬下去,就是再多糧食,我看也壓不住這堰口……」毛蛋嘴巴嘟嚕著,一臉愁苦相。

    魏長興「咳」了一聲,將身子朝後靠去,揉揉眼睛,索性將厚厚的糧簿合上了。「你娃呀,真是看戲淌眼淚,替古人傷心哩!粥熬得再稠,你家給出過一石半石米沒有?夫人反覆交代過,粥要熬得『吹氣不能見窩,插筷不會斜倒』,我要是敢馬虎一點,夫人就能把我腦袋給擰嘍!」魏長興笑了笑,說:「要不,到時候我給夫人說,這是我徒弟的意思,他心疼咱盧家的糧食哩……」

    毛蛋嚇得連連搖頭,連連擺手,扭得屁股底下的椅子「咯唧咯唧」地響。魏長興看著他那呆頭怪樣,哈哈大笑,笑得肚皮上的布衫,「突突」地跳。笑過一陣,正襟危坐地問:「最近跟杏兒咋樣?聽禾巧說,杏兒這兩天正給你縫鞋墊哩,鴛鴦戲水,並蒂蓮開,一針一線,縫得仔細得很哩!」

    「嘿嘿,那是我跟她打賭哩,我說我用菜刀雕花,比她拿針繡出來的花,更美氣,更好看!她不服氣呀,非要跟我比一下哩……」毛蛋一臉得意之色。

    魏長興又是一笑,輕輕地在毛蛋後腦勺上來了個「爆敲栗子」,「看不出喲,瓜娃也有賊精的時候哈……」

    窗外吹來一股子風,油燈晃了兩晃,幾欲熄滅,毛蛋連忙伸手去擋,「嘩啦」一下,胳膊肘將算盤帶翻,砸在硯台沿上,毛筆便跳了起來,在毛蛋的嘴巴上劃過兩道黑痕,彷彿毛蛋一瞬間就長出了鬍鬚。

    魏長興看著毛蛋的模樣,又是肚皮跳跳地笑,末了,深吸一口氣,肚子圓鼓了起來,從鼻孔裡將氣長長地呼出,「按說你娃歲數不小了,該是想著娶媳婦了……唉,這狗日的老天爺,把人往死裡拖呀……」

    又是一個大晴天,又是圓圓的太陽,毒辣辣地照,藍天如玉,白雲似絮。

    夫人立在窗前,手罩前額,看著亮晃晃的太陽,歎息著,轉身回到供桌前,折下一截小香棍,放進一個敞口圓腹黑陶罐裡。夫人早已記不起來,究竟是從哪天開始,她想到了折香棍記天數的方式,原本以為,香棍折不了多少根,老天爺就會下雨,誰承想,黑陶罐裡的香棍都快裝滿了,可老天爺還是不下雨,天天大太陽,天天沒指望,真不知道還要折多少根小香棍才算完……

    夫人蓋好黑陶罐的蓋子,用指甲摳著陶罐上的鳳凰圖案,從鳳頭一下摳到了鳳尾,忽然間,夫人就想起了三小姐盧芸鳳。三小姐在上海讀書,前陣子還來了信,順帶寄了張相片,笑容甜甜,睫毛彎彎,看著讓人憐愛。她在信中說,上海啥都好,就是飲食吃不慣,太甜,沒有家鄉的油潑辣子,吃啥都覺得寡淡……

    供桌上的香,燃得差不多了,夫人從香筒裡抽出三支香,原本要放到蠟燭上去點,想起三小姐,就想起了她托人捎回來的洋玩意兒打火機,便拉開抽屜,取出打火機,將香點著了,甩甩,****香爐裡,雙手合十,唸唸有詞……

    夫人這邊香煙裊裊,盧老爺這邊卻是曲聲陣陣。

    三太太蔣素芹,今兒穿著一身青萍色細金絲無袖旗袍,緞子料,明光水滑,直將她的身子,包勒得玲瓏無比。三太太進盧家前,是省城裡有名的旦角兒,嗓子脆,人皙氣,盧老爺費了老大一把勁兒,才把她娶了回來。

    今兒三太太學了一段新曲兒,一高興,就到老爺的書房裡來顯擺顯擺——

    「鑒湖秋水碧於藍,心賞隨年淡。柳外蘭舟莫空攬,典春衫,觥船一棹汾西岸。人間萬事,暫時放下,一笑付醺酣……」

    三太太捏著個蘭花手絹,邊唱邊抖,眉眼顧盼,腰肢細軟。盧老爺仰坐在太師椅上,半瞇著眼,搖頭晃腦,掌中的核桃,隨著節奏盤轉,沉醉不已……

    「老爺,保安團的余團長有事求見……」一位丫鬟進來報告。

    盧老爺頗有些不耐煩,手撫著後腦勺的褶肉,頓了頓,方說,「請——」

    余團長一見到盧老爺,笑得滿臉是褶,「盧老爺好,有個事兒跟你說說……」一邊說著,一邊拿眼睛瞄著茶几上放著的一小碟麻花,那是三太太剛吃剩下的。

    「余團長,還沒吃飯吧?」盧老爺轉頭看著麻花說,「先對付點兒?」

    余團長一步上前,端起碟子,便嘎崩嘎崩地咬了起來,吃太快,噎得直翻白眼,三太太趕忙為他端來一杯涼茶。

    麻花吃完,涼茶喝淨,余團長抹抹嘴巴說,「是這事兒:今兒早上,大西門那邊,有兩伙流民在干仗,一夥是剛來樂州的,一夥是來樂州很久了的,來很久的流民,堵住城門,說啥不讓初來乍到的流民進城,這下肯定就幹起來了嘛!我的人趕過去,兩面的人都訓了一頓,最後,還是放人進城了……」

    「就這事兒?」

    「嗯,就這事兒!」余團長想了想說,「我的意思是,來問問盧老爺,往後再遇到這種事兒,要不要……把城門給封了?」

    「封了幹啥?進,全都讓進……」盧老爺喃喃著,「封城門?讓人笑掉大牙!」

    余團長出了房門,走了幾步,折返回來,又是滿臉笑,腰彎得帽子都快掉地上了,「孫縣長……孫縣長說,看盧老爺能不能行個方便,給縣裡借點兒糧食?上頭給發的糧,雁過拔毛,不夠吃,兄弟們餓得路都快走不動了,咋為樂州老百姓辦事兒?」

    盧老爺挺著肚子,噘著嘴,眼睛望著屋頂,半響,方說:「好吧,你去找魏伙頭,讓他派人給縣上送三袋糧食!」

    余團長走遠了,三太太拿起茶几上的小碟子,用蘭花手絹擦了又擦,撇著嘴,「借糧的時候,跟個哈巴狗似的,跑得歡實!那天災民鬧事,多大的響動,也不見派一個人來,他余團長耳朵裡塞了豬毛了?哼……」

    「罷了,罷了……」盧老爺長歎一聲。「對了,剛才唱到哪兒了?繼續繼續……」

    三太太這回抱了一把琵琶,手指頭上套上了撥弦的玩意兒,細聲細氣地唱起了一段越劇,琵琶聲聲,唱詞柔柔,盧老爺聽著聽著,竟犯了困,眼睛睜了好幾下,眼皮像被牛皮糖黏著了。

    三太太一臉不悅,正猶豫著要不要唱下去,魏長興卻來敲門了。

    「老爺,三太太。」魏長興左右各一鞠躬,「剛才保安團的余團長來借米,說是老爺給的話?」

    盧老爺張了張哈欠,拍拍嘴巴,「是,沒錯啊!」

    魏長興眉頭緊了緊,低著頭說,「這事兒,要不要給夫人知會一聲?最近放粥……」

    「知會個啥?大事兒小事兒都知會,煩不煩?」盧老爺一下怒了,心說:誰都曉得夫人是盧家的頂樑柱,可也犯不著在三太太面前,唱我盧福海的懼內戲吧?這個魏伙頭,做菜能行,說話辦事真沒個眼力……

    「熱熱鬧鬧啊,唱啥呢?」

    盧老爺還想再訓斥魏長興幾句,一轉頭,夫人已經出現在了門口。

    見夫人進來,三太太和魏長興齊齊道了句「夫人好」,便都退出去了。

    聽著三太太和魏長興的腳步走遠了,盧老爺這才站起身來,笑吟吟地拉著夫人的胳膊,請夫人上座。

    夫人坐穩後,揮開盧老爺的手,「聽說剛才余團長來過了,啥事兒啊?」

    「也沒啥,說是大西門那邊有人干仗,一夥災民不讓另一夥災民進城!」盧老爺看了看夫人的臉色,頓了一頓,又說:「還有……縣上借了三袋糧食,我正準備去給夫人通報一聲哩,夫人卻就來了,嘿,巧得很……」

    「借了多少回糧食了?你記得清嗎?」夫人一臉的鄙夷神情,「回回都說是上頭的糧食來了就還,回回這麼說,回回還來借,還的糧食呢?他孫縣長、余團長要吃糧,咱盧家上上下下就不吃糧了?樂州城裡那麼多災民就不吃糧了?」

    「唉……這不都是老天爺給鬧的嘛!都是人,都有一張嘴……」盧老爺一臉無奈與無辜。

    「沒錯,都是人,都有一張嘴!」夫人「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轉身便朝外走去,走到門口了,又轉了回來,平復了一下自己的情緒,「通知魏伙頭,打今兒晌午起,廚房不開伙了,把地窖打開,裡邊的醃菜罈子搬出來,盧家所有人,全都吃粥下醃菜!都是人,都有一張嘴,別人能吃,盧家人為啥不能吃?還有,給賬房也打個招呼,從今兒起,沒我的憑條,賬房一個子兒都不准往外支!誰要是吃不慣,誰要想用錢,都來找我……」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