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潛龍勿用 第二十四章 切磋 文 / 一劍封喉
陳叫山看見禾巧站在人群中,不曉得禾巧只是聞訊來看熱鬧,還是通報夫人一事有了進展,要趕來跟自己說一聲……
禾巧立在人群中,嘴唇抿著,一直彎眉微皺……待陳叫山朝禾巧看來時,兩人視線對接的瞬間,禾巧衝他略略搖了搖頭……
所有人的視線,都積聚在陳叫山身上,等著陳叫山說話,或者——出手!
這一剎,時間之輪,彷彿猛然間,便停止了轉動,校場壩上幾百號人,全都沉默靜立,惟有大槐樹的樹影,灑在地上,光點斑駁,太陽,微風,天,雲……似乎,在這個世界上,人,忽然間消失了,全然消失了,不復存在,一個未有,乾乾淨淨,清清幽幽……校場壩上密密麻麻站立的,是一棵棵樹,是石林、木樁、塔、柱,週遭煞然,幽若深峽……
這一剎,所有人的鼻息裡,似又盈著一種古怪氣息——地上的塵灰,被陽光照射炙烤,欲烤焦、燒化、燒黏的氣息;大槐樹森森杈杈的枝幹,密密層層的葉片,噴流出來的或澀、或苦、或香、或甜的氣息;每個人的汗毛、頭髮、眉毛,似齊齊在巨大火爐中,火燎火燒,「嗤嗤嗤嗤」扭轉、枯乾、曲彎、成焦灰的氣息;整個校場壩,整個樂州城,整個天與地,整個寰宇,若一頭飢餓而躁動的巨獸,伏臥,待動,眸火燃燒,鼻孔噴氣,獠牙,長舌,涎水緩緩流的氣息……
這一剎,弓已滿,弦已彎,箭在弦,鏃朝前,只待一放,倏然疾射!
這一剎,火藥已足,火捻已展,火把已燃,只待一觸,天炸地亂!
這一剎,暗流已聚,激浪已掀,堰口已顫,只待一衝,巨濤漫濺……
高雄彪的墨鏡上,映著麗日藍天,墨鏡背後的瞳孔,火苗亂竄,墨鏡腿夾著的太陽穴,硬凸若巖,粗筋畢現——
陳叫山雙腳踩踏在大地上,柱立鐵澆,腳趾釘抓,十指微彎,漸成鐵拳——
絕頂高手一相逢,身形未動風雲動,胸有江海騰**,拳攥乾坤氣自雄!
兩個人,兩個影——相對——靜默——蓄勢——待發——無須妄測,無須昭示,無須疑惑,無須訝異——兩頭臥虎,兩隻蛟龍,兩股氣流,兩顆心臟,兩道煞氣……
此一時,尚未開戰,已然開戰——
此一地,非沙場,勝沙場——
勁風吹,戰鼓擂,鐵蹄躍,征塵飛,干戈出,豪氣隨,熱血湧,日月輝,仰天嘯,縱馬追——此一戰,定乾坤……
「來——」高雄彪嘯叫一聲,天裂地顫,驚得大槐樹一亂,似用每一根枝條,每一片樹葉,趕緊護身,捂臉……
隨著嘯叫之聲,高雄彪兩手在籐椅扶手上一撐,雙肩一夾,丹田一提,靴底踩地一彈,「呼」地飛躍而起,西式襯衫的領子,在急風中噗啦啦抖閃,藏藍色馬褲的褲面,在風裡,儼如麥浪延綿,旗幟招展,風帆滾掀,靴尖上凝集的一點光芒,瞬間放射,扯出一道刺人眼目的流線……恰如雄鷹,蹲立萬丈峰巔,俯瞰江河,洞察川原,振翅,動爪,揚喙,撲飛而出——
來了,終於還是來了!耗不下去了,出招了,逃不過了,擺不脫了……
好吧,來吧——
陳叫山腳尖一撩挑,整個腳板與地面,成一夾角,腳後跟在地上一旋,旋出一小窩,灰塵裹挾著亂飛亂濺的陽光,在陳叫山褲管下,疾旋,轉圈,成一迷亂……陳叫山知道高雄彪這一飛腳踢來,縱是身形迅若閃電,亦是躲閃不過了……隨著腳後跟之旋轉,陳叫山將右側肩頭,朝後一斜,胸膛也隨之一收縮,底盤紮緊,腰腹卻充滿無極柔巧……
高雄彪似羽箭脫弦,雄鷹躍天,一個飛腳,正正蹬在了陳叫山胸膛上……一剎那裡,陳叫山將之前的所有身形變改,如原路返回,乾坤扭轉,陰陽互換一般——腳後跟一個反旋,腳尖下壓,腳板與地面之夾角,倏然消失,腳趾摳地,鐵澆釘抓,右側肩頭擰回原狀,朝前一送,胸膛隨之一挺,底盤玄機靈虛,腰腹卻陡然一振……
高雄彪感覺這一腳蹬出,速可奪天,力可撼山,可當靴子蹬實於陳叫山胸膛之際,依他多年研武、習武、講武、比武之玄深經驗,來感覺判斷,只消眨眼工夫,便覺著——皮靴蹬踏之處,並非血肉之軀,似是凝凍之冰面,似是水底飛游的鯰魚之腹鰭,似是五百斤力道,小指頭粗細般的牛筋弓弦,似是葉枯莖衰,採挖蓮藕之季,荷塘中的溜溜青泥……硬軟皆無,虛實相幻,力力相逢,倏然頓空,勁勁對迎,盡皆消融……
陳叫山這一招,在所有人看來,雲淡風輕,無波無浪,儼如跳蚤皺眉頭,蚊子打咳嗽,展形開狀,眉眼所觀,猶未盡收……然而,這恰是十二秘辛拳之「亥容拳」中,頗為獨妙的一招「其不為大」。此招之名,源於《道德經》,十二秘辛拳創立之人,定然參悟其奧玄道機——「大道氾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而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衣養萬物而不為主。常無慾,可名於小。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以其終不自為大,故能成其大……」因為此,亥容拳之「其不為大」的卷首七律,便也寫得渾化清然——「可道非道未如玄,至而未至渾巧關,欲應天地陰陽合,且借造化乾坤轉。大盈若沖巧不工,大贏若絀訥逾辯,翻化闓悟得一機,猶是道法皆自然。」
陳叫山六歲時,初次接觸「亥容拳」,父親且不管他懂不懂,明不明白,便先教他背誦卷首七律。這繞口素淡的七律,陳叫山背了三天,仍未背過,腦中一團漿糊。父親罰他夜裡跪在一倒放的木桶上,且頭頂瓷碗,碗中盛滿清水,其目的是要陳叫山心靜萬空,全然專注,若是木桶滾動,瓷碗傾斜,清水灑出點滴,屁股上便要吃一頓「竹棍面」。母親看見這般懲戒,心疼不已,卻又不敢吱聲,只得干抹眼淚。後半夜裡,趁父親瞇眼之際,母親偷偷摸進廚房,取來勺子和一個木片,悄悄地將木片墊在陳叫山膝下的木桶底部,以助穩當,並用勺子從瓷碗中,舀出幾勺水,流著眼淚,全部喝進肚子裡……父親聽見異響,過來查看,發現端倪,將木片抽走,復將瓷碗裡的水又添滿……雞叫頭遍時,陳叫山實在困得要命,一愣神,眼皮一眨,木桶滾轉,瓷碗跌碎,清水灑了一地……第二日,陳叫山的屁股上,凸現了無數道紅紅的痕印!母親氣得與父親吵罵,奶奶也加入了母親的陣營……爺爺看不慣,便出面訓斥父親,說孩子尚小,不可霸王硬上弓,要使用巧力,而不是蠻勁……
後來,爺爺常引導陳叫山觀察螞蟻集聚搬家,眾蟻合力抬谷粒;觀察泥鰍在青泥淺水間,滑溜前行;觀察蜘蛛在柴房的梁頂上,憑借一根細絲,上上下下,來去自如;觀察黃牛拉動犁鏵,泥浪翻翻,觀察一群小豬崽,圍著大母豬,吮吸喝奶……觀察結冰、化雪,朝陽初升,雲彩飛動,山峰聳立之勢……並借其一物一象,拋磚引玉,深入淺出,為陳叫山講述內中的一機一理……漸漸地,陳叫山的唇角掛滿從容,眉間泛起了一絲自信淡然……
眾人見陳叫山被高雄彪一腳蹬中胸膛,皆驚懼愕然——禾巧站在遠處,嚇得抬手捂了一下眼睛;王鐵漢重重歎息一聲,胸膛起伏;鄭半仙將頭一低,看向了自己的腳尖;吳氏用手死死攥著衣襟,暗暗地扯,扯得自己幾乎都站立不穩;鵬飛眉頭緊縮,鵬雲牙根緊咬,鵬天鼻樑上凝著一滴汗珠,也顧不得抬手去擦;七慶下意識地朝後縮了縮身子,差一點踩在了身後的滿倉腳上;而滿倉大張著嘴巴,圓圓洞洞,似咬含著一塊隱形窩頭……
眾人皆不知個中玄機,陳、高二人,卻已然參悟完透!
高人對決,強強相迎,無須冗招贅式,須臾之間,一切皆明。恰如弈者,抓子,翻手,拍於棋盤的一響,其眼簾,其睫毛,其呼吸,其脈動,已然將其棋力深淺,昭示得淋漓盡致!
高雄彪感覺自己的狠力,像一快赤鐵,瞬間被一盆清水浸冷,只這一下,便知陳叫山絕非一般習武之人,至少,多年以來,自己從來未曾遇見過這等對手……
意識一轉,心便一驚,高雄彪暗吸一口涼氣……但他小山王之名號,豈是浪得虛名?轉念心驚之間,借助陳叫山胸膛上的一股綿柔之力,順勢巧迎,在空中一個倒空翻,全身團縮,回落站地……此一招,一則給陳叫山了一個暗示:自己的飛腳,收放自如,並非生宣書小楷,落筆無馭,由此,掩蓋了轉念心驚,無影無痕;二則趁陳叫山正抬眼定身,未曾防備之際,甫一落地,無須調整,便又以光動之速,一招「青蟒驚草」,劈腿帶風,直朝陳叫山襠部踢來……這一招,極為凶狠,不攻上,不襲下,偏偏對著中路之襠部而來,速度之快,不容退閃,力道之猛,不容相迎,倘若陳叫山中了這一腳,必是命根斷絕,雙卵碎飛……
急!——險!——危!——難!說是遲,那時快,眼見高雄彪的腳尖,及至距離陳叫山襠部三寸之處,陳叫山卻雙腳後騰,兩臂伸展,在空中使身子呈橫折之勢,腦袋朝下一點,額頭輕輕盈盈地貼在了高雄彪的皮靴之上,接著,後騰之雙腳,迅疾前彈,伸展的雙臂,猛然一合,手掌撐地,不僅躲過了高雄彪這狠命一擊,且轉守為攻,雙腳直朝高雄彪的面門襲來……
這一式,恰是那天在竹林之中,陳叫山將「申巧拳」、「巳柔拳」,以及「子捷拳」,整合於一的習練之法。此乃陳叫山相互拆分,即興組合,隨心而為,化意無形之獨創「十二秘辛拳」,唯此一人,唯此一學,普天之下,再無旁系……
高雄彪何曾見過這般精絕洗練,且又古怪尚異的功夫,前腳已踢出,來不及收回,支撐之後腿,自然力弱兩分,且見陳叫山身形倒立,兩腿如雙蛇出洞,劈面襲來,情知不妙,連忙牙根一咬,揚臂去架……
然而,陳叫山腦袋朝下,在雙腿即將劈下之際,倏然轉念:高雄彪乃當世之高人,僅是這「騰身飛腳」和「青蟒驚草」兩招,已足現其武學精深,身形之快,力道之猛,足可笑傲江湖!然而,自己因受祖訓所誡,從來就沒有與人這般交手過,從來就沒有將自己武功之深淺,呈現於世過,一切潛在心間,匿於腦海,可謂「潛龍勿用,化而無形」……倘若這一招劈中高雄彪的面門,即便高雄彪憑借強勁內力,護其天靈蓋,免受其傷,但圍觀的數百人,並非都是傻子,並非都只是看個熱鬧,總有懂行之人,看出了這一招的進攻意圖,由此,將自己武功之深淺,徹徹底底,暴露無遺……
陳叫山在轉念一瞬,並排劈斬的雙腿,便猛然打開,分列兩側,從高雄彪高高揚起的雙肘之側,順勢滑過,重重地踩踏在地上,騰起一團黃煙……雙腳落地踩實,再又腳後跟於地一蹭,身形擺正間,疾速後退,站於高雄彪五尺之外,然後,假裝磕磕絆絆,站立不穩,雙腳拌蒜,雙腿絞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呈現出狼狽慌張之狀……
高雄彪高揚兩肘,本想著與陳叫山之雙腿,來個硬碰硬的相擊,誰知胳膊上卻毫無感覺……見陳叫山摔倒在地,下意識之間,高雄彪一招「虎躍大關」,猛撲上前,左手一把拽住陳叫山的衣領,右手鐵圈狠握……拳頭裹著風聲,逼近陳叫山鼻尖之際,卻驟然停住——高雄彪猛然意識到:陳叫山如此這般,顯然是在讓著自己,既不傷及自己,又順水推舟,給足自己面子,自自然然,毫無刻意之痕跡!圍觀數百人,無人看得出,難道自己心裡還不清楚嗎?別人讓咱四兩菜,難道咱連秤星子都看不準嗎?
高雄彪的拳頭,停在了陳叫山的鼻尖前,拳頭的影子,罩住陳叫山滿頭滿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