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潛龍勿用 第269章 暴怒 文 / 一劍封喉
陳叫山困身囚室,黑暗一片,光亮不可見,靜寂至極……
可在囚室之外,繁華的西京城中,冬夜未深,燈火閃亮,戲樓裡的秦腔慢板,正唱得熱鬧,青樓裡的洋匣子,播放著嚶嚶靡靡,車伕的喊客聲,夜市上的柴火辟啪聲,風箱扯動聲,洋人的汽車「嘀嘀」喇叭聲,在城牆上迴繞過去,古城,便盈盈在一種古與今、新與舊、儉與奢的幽幽亂霧中了……
聽聞陳叫山被抓,陳掌櫃喜不自禁,覺著秦效禮果然有手段,而自己呢,也果真有面子。
陳掌櫃早早便想著答謝之法,一會兒想到了聽戲,一會兒想到了洗澡,一會兒又想到了吃飯,人逢喜事也迷亂,幾番忙乎幾許愁啊!
陳掌櫃與秦效禮之間的關係,其維繫之紐帶,是那早已經埋葬地下的芳秀,西京城裡各處的窗花剪紙猶在,而那巧手的姑娘,已經沉睡化土。時日一天天地過去,正如窗花剪紙要褪了紅色,漸而虛弱近於白一樣,陳掌櫃常就疑惑糾結:他與秦效禮之間,究竟是一壺濃茶,水泡幾遍,連續喝去後,味兒逐次地淡了去?還是如洞藏窖酒一般,日昇月落中,星辰斗轉時,愈來愈醇香有味兒?
所以,許多的事兒,是不宜深,也不宜淺,不宜不到,但也忌諱太過,就像那雕花藝人,以鑿刀在黃楊木上遊走,順著花線,隨著木花翻起,其深淺拿捏,疾徐把握,都須凝神靜氣,不可亂了方寸……
陳掌櫃思來想去,決定還是請秦效禮去杏園春吃涮羊肉。
陳掌櫃親自去督軍府請秦效禮時,秦效禮正和老韓在下象棋,老韓是什麼身份,陳掌櫃自然曉得,話本快要到嘴邊了,猛又一拐,便將老韓也一塊兒叫上了。
西京城裡的涮羊肉之地數不勝數,陳掌櫃獨獨選了杏園春,一是杏園春的涮羊肉味道本就不錯,二是因為杏園春的老闆鹿恆生,交往自己更廣,論起與督軍府的關係,與秦效禮的關係,人家鹿恆生自己還近一大截哩!
如此一個地兒,真真再合適不過了。
三人在杏園春大廳坐定後,不多時,鹿恆生便從樓上趕了下來,看見夥計給秦效禮他們桌上放的是一個大銅鍋,便招手說,「去,給秦排長他們換小鍋來……」
別處的涮羊肉,都是一個大銅鍋,食客的筷子,你進我出,融匯一處。獨獨鹿恆生腦子活絡,將杏園春的涮羊肉銅鍋,分為兩種,一種大銅鍋,一種小銅鍋,一般客人來,都吃大銅鍋,惟獨尊貴客人來了,便是一人一個小銅鍋,各家筷子進各家的鍋。
三個形如「凸」字的小銅鍋,端了上來,三大盤薄如紙的羊肉片端了上來,配輔的豆腐、白菜、粉條、辣椒、糖蒜等各色小菜,亦依序上齊,鹿恆生又抱來一罈子老酒,招呼三位,「天冷,喝點這老酒,暖乎哩……」
鹿恆生穿一身青色長袍,將袖子一挽,先為三人將酒倒好了,而後又用三雙筷子,分別為三人夾送羊肉片,這裡一放,那裡一放,筷子次序絲毫不亂。陳掌櫃便說,「哎呀,鹿老闆,太客氣了,我自己來,自己來……」
陳掌櫃端起一碗酒,站起身來,剛要說話,秦效禮將手朝下壓一壓,「陳掌櫃,坐下坐下,弄這麼見外做啥?」
陳掌櫃喜滋滋地,便坐著舉碗,「效禮啊,此次勞您大駕,幫我穩檯子,立梁子,我陳某感激不盡!來,我先敬你一碗……」
陳掌櫃稱呼秦效禮時,不如一般人那樣叫「秦排長」,而是叫成了「效禮」,是為了凸現他與秦效禮關係不一般,非唏噓舊事,諸多感傷,差一點自己不就當上了秦效禮的大舅哥麼?
鹿恆生聽見這「穩檯子,立梁子」的江湖話,便是好,問,「怎麼,在這西京城裡,還有人敢坍你陳掌櫃的檯子?」
陳掌櫃吃得滿嘴流油,額頭冒汗,嘿嘿一笑,「鹿老闆你有所不知,樂州盧家派一個叫陳叫山的人,來我濟源盛收賬……嘿,你是不曉得啊,那陳叫山狂妄至極,先在我前店使詐,打碎我店裡好多瓷器,這還不算,又衝到後院一通大鬧……」
鹿恆生夾起一片羊肉,送到了秦效禮的鍋裡,轉過頭來,笑說,「陳掌櫃該不會跟我們開玩笑吧?誰有那麼大膽子,誰又有那麼好的功夫,敢到你濟源盛去大鬧?」
秦效禮想起陳叫山那一種桀驁不馴的眼神,抓著酒碗,輕輕搖晃著,也不招呼老韓和陳掌櫃、鹿恆生,兀自一口喝了,哈一口氣,「這事兒是真的,人還在我那兒關著呢!」
鹿恆生伸在空中的筷子,便忽地停住了,許是想到了什麼,略一頓,便又夾了羊肉片,欲往秦效禮的鍋裡夾,老韓連忙說,「鹿老闆,鹿老闆,那是我的……」
這時,秦效禮他們身後的桌子上,坐了三位客人,皆穿著西裝,繫著領帶,頭髮梳得一絲不亂,一看便是講究人,富貴人,可西京城就這麼大,差不多的達官貴人,鹿恆生都認識,可這三位,怎麼看怎麼面生。
於是,鹿恆生便走過去,向那三人打了招呼,並吩咐夥計快些上菜……
鹿恆生又回到這桌時,陳掌櫃向秦效禮拋出了一個問題,「效禮,那個陳叫山,你打算怎麼處置?」
秦效禮最不希望聽到這個問題,但終究還是來了,秦效禮覺得自己怎麼回答似乎都不妥,便將問題推了回去,「你覺得呢?」
陳掌櫃放下筷子,搓搓兩手,將脖子朝前一伸,使手掌成刀狀,在自己脖子上一抹,嘿嘿地笑著……
秦效禮不說話,只是淡淡地笑,鹿恆生也不插話進來,倒是老韓說了話,「這平白無故的,就把人給辦了,好像也不大妥當……」
陳掌櫃正在笑,聽見老韓這麼說,心中不悅,臉上笑容瞬間一散,但忽而一想,復又恢復了笑,便問,「韓伯,以你之見,怎麼個不妥當呢?」
老韓端起碗,咂了一口酒,用袖子抹抹嘴巴,「據我所知,那樂州盧家,也不是一般的大戶之家,盧家能派那個陳叫山來西京討債,說明陳叫山在盧家是頗為地位的。是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將陳叫山殺了,盧家人到督軍府來告狀,怕就跟一般人的告狀大不一樣哩……」
鹿恆生和秦效禮都不說話,只靜靜地聽老韓說,陳掌櫃卻又插話說,「他盧家還反了天去?督軍府是他盧家人隨隨便便來鬧的麼?」
老韓微微一笑,「韓督軍曾說過,老鷹再凶,就叫那麼兩聲,蚊子雖小,可嗡嗡嗡地吵,不怕老鷹抓,就怕蚊子咬……如今這時局,先莫說盧家人有錢,怎麼個鬧法了,就是那些個吝記者,那些個窮學生,有時候折騰那麼一兩下,韓督軍晚上睡覺都不安寧哩……」
老韓這番話,說得玄機森森,且又處處地將韓督軍擺在前頭,其餘三人,皆不好再說什麼了……
旁邊桌子上那三人,許是喝酒喝得高興,其中一位竟拿著筷子,敲著碗邊,哼唱起了一段曲子來,起初裡,聲音斷斷續續,且不大,唱著唱著,猶如山泉跳出了泉洞,轉轉繞繞,出了溝壑,漸漸成了河流。不但三人齊唱,且聲音愈來愈大,杏園春大廳裡的人,全都能聽到他們的歌聲了
搖籃兒搖呀搖
小舟兒漂呀漂
漂流的遊子哦
想念母親的歌謠
夢裡的故鄉
有父親釀酒的味道
窗格上的月亮
能否將思念帶到
信箋裡的櫻花
莫非要伴我終老
白鷗飛過天之涯
小魚游盡海之角
又一年春天到
又一年冬天到
美麗的姑娘呀
在岸上吹著螺號
……
……
這三人的歌聲實在難聽,喉嚨裡彷彿塞了一團棉絮,吞嚥都不利索似的,伴著五音不全、吐字不清的歌聲,間或有一聲聲的酒嗝……這些噪音,迴繞在杏園春的大廳裡,使每一個人都感到不快……
然而,這三人唱了一曲,又來一曲,且索性將西裝外套脫了去,將脖子上的領帶鬆開了,敲著桌子,敲著碗沿,敲著椅子扶手,有節奏地唱著一首所有人都聽不懂的歌曲來
酷達克齊努
薩達內努
沃西達齊唷
薩跋
思跋內呶
……
……
唱著唱著,這三人當中的兩人大笑起來,另一人卻趴在桌子上嗚嗚嗚地大哭起來了,笑著的兩人,也便流下了眼淚,又笑又哭,一下下地抓著筷子,在自己的頭上敲,在對方的頭上敲,在涮羊肉銅鍋上敲,你敲過來,我敲過去,冷不丁一下,筷子上蘸了涮羊肉的熱湯,一下燙在耳朵上,疼得吸溜了一下……
旁邊桌子上有幾個人,聽見這古怪的歌曲,看著這又哭又笑,又敲筷子的舉動,禁不住嘿嘿地笑了起來,且朝著這邊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議論著,嬉笑著……
「八嘎」剛才哭得最凶的那人,突然大吼一聲,一下將桌子掀翻了,涮羊肉的銅鍋「光啷」一聲,砸在地上,熱湯飛濺出來,撲到了秦效禮的黑色披風上……
另外兩人,竟從腰上摸出了手槍,衝著屋頂,連開兩槍,杏園春大廳的洋貨花燈,便「嘩哩嘩啦」,散落下來,驚得大廳裡的人尖叫起來了……
鹿恆生正在為秦效禮拍拭黑色披風,一邊拍,一邊說,「是日本人,我過去說說……」
鹿恆生剛走出幾步,花燈散落下來,在他身前炸裂開了……
起先那幾位指指點點的食客,自知惹了禍事,正欲起身離開,三位日本人,卻衝著地面,又是「」幾槍,嚇得好些人,一下抱頭蹲在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