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潛龍勿用 第384章 殘酷 文 / 一劍封喉
「被人打死的!」秋萍說,「被麻臉爺失手打死的……」
秋萍比樹螢先被抓,起先被關在一間小屋裡,窗戶很高,沒有墊腳的,想朝外看一眼都不行……更新好快。屋外不時有雀聲,秋萍料想身處於一僻靜之地。每天只吃一頓苞谷糊糊,比之在外面食粥,更餓……
三天後,樹螢也被抓了過來,同時被抓來的,還有另外三個小姑娘。
五個人被關了一天,待當天深夜,她們皆被黑布蒙了眼睛,堵了嘴,扔在了板車上,用草簾蓋了,馬拉著板車,跑了大半宿……當眼睛上的黑布被取下時,就到了梁州城的萃棲樓。
「樹螢很倔,張嘴就罵人……」秋萍說,「一到梁州城那天,我們被關在後花園的密室裡,樹螢吼叫了一天,到晚上,嗓子都啞了,說不出話來了,跟我們只能用手比劃了……」
陳叫山聽到這裡,站起身來,抓過桌子上的酒罈子,倒出一碗來,一仰脖子,一口喝乾了,又倒了一碗,坐回到了椅子上……
「過了兩天,全角兒們教我們頂碗……」秋萍說到這裡,下意識地朝窗戶瞅了一眼……陳叫山端著酒碗,搖了搖酒碗,看著酒影中的自己,「沒人,你接著說……」
秋萍說,全角兒們說頂碗是為了身子端正,要跪在地上頂,兩個護衛把樹螢摁下去,樹螢就又站起來,一連摔爛了三個瓷碗!樹螢就被拖了出去,挨了一頓打。秋萍晚上在寢室看見她時,她說她脊背癢癢,要秋萍幫她撓一撓,她胳膊動不了了。秋萍揭開她衣裳一看,背上全是皮鞭印子……
後來,樹螢被老鴇拉出去「試葷」,客人是一位瘦漢子,被樹螢咬破了肩膀,瘦漢子便將樹螢兩顆門牙打掉了!
樹螢拉開房門,要從三樓朝下跳,被瘦漢子給抱住了……
有天晚上,樹螢咬破了手指,扯了褥子上的棉布,說要寫告狀的血書。秋萍她們都不識字,勸她不要寫,說寫了也送不出去,可樹螢偏要寫!
隔壁寢室裡,有老鴇安插的眼線,興許是聽見了這邊的爭執,後來告訴了老鴇,樹螢又被打得死去活來……
過年饉下雨那天夜裡,護衛頭子麻臉爺喝了酒,說要給樹螢「****」,麻臉爺臉被抓花了,舌頭也被樹螢咬斷了,麻臉爺把樹螢拖到外面打,樹螢腦袋被撞在了欄杆上,撞死了……
陳叫山直接抓過酒罈子,雙臂抱壇,大口大口地朝嘴裡灌酒,前胸衣服被酒淋了一大片……
「啪」
陳叫山將酒罈朝桌子上一墩,眼睛微瞇起來,抓了一雙筷子,「喀嚓」一下,單手折斷了,「樹螢死了,埋哪兒了?」
秋萍連連搖頭,驚懼地看著陳叫山,小姑娘都覺著陳叫山此際的表情,有些嚇人,蕉兒怯怯地說,「我們只曉得,樹螢姐姐被人拖出去了,不曉得她埋哪裡了……」
兵荒馬亂的世道,遭遇年饉的歲月裡,餓死了人,撐脹死人,猶可算天命!可是,可是,樹螢這般的被人活活打死,令陳叫山感到胸膛裡,似乎被什麼東西,堵了個結結實實,嚴嚴實實,不透一絲兒縫隙……
在這混混亂亂的時局,有些人,該死,死個十次八次千百次,都是死有餘辜!可是,往往這一類的人,都在好好地活著,逍逍遙遙地活著。而有些人,本不該死,應該好好地活下去,哪怕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尚餘一息,便該平平安安、平平淡淡地活下去……可是,這一些人,偏偏就以各種各樣的方式,死了,死得猶不瞑目,死得悄無聲息……
陳叫山踉踉蹌蹌後退幾步,重新坐在了椅子上,起先重重地朝後靠去,脊背死死貼在椅背上,而後,身子前傾,兩手撐住扶手,打量著屋裡這六個小姑娘……
「死生縱有命,富貴豈在天?」陳叫山兀自低吟了一句。
「大哥,你不舒服的話,上床躺著吧……」秋萍看著陳叫山的神情,料想陳叫山醉了,也似乎覺著男人喝醉了酒,是可怕的!
小姑娘們皆以有些恐慌的眼神,定定看著陳叫山……
陳叫山看著小姑娘們怯怯的眼神,想到西京城裡那些女學生,她們穿著青布上衣,黑色裙子,在西京的大街上,自由穿梭……她們坐在路旁的長椅上,神情專注地讀書……她們聚集起來,在天葵社門前,振臂高呼,稚氣未脫盡的臉上,充滿昂揚和力量,她們的眉間,凝聚著焦慮與憂患……
眼前的這些小姑娘們,比之那些女學生,能小多少歲?
眼前的這些小姑娘們,再比之盧芸鳳和薛靜怡,又能小多少歲?
「小妹妹們,你們想不想離開這裡?」陳叫山打了一個酒嗝,脖子朝回縮了一下,目光中充滿了無窮無盡的惆悵,當然,還有追悔、唏噓,「我帶你們離開這裡……」
有幾位小姑娘都連連地搖著頭,她們皆覺著:眼前這個人,顯然是醉了,沒準,他興許是老鴇派來試探我們的……
「你們這麼小,可以讀書、識字、學手藝……莫非,你們想在這裡留一輩子?」陳叫山坐著,朝前伸出手臂,像是要拉誰,又似在召喚著什麼似的……
「大哥,我不想離開這兒!我爹說了,我離出嫁嫁人,還有些年,要吃多少斗糧食哩……」
「我娘跟他們簽字畫押了的,我要跑了,我娘就要吃官司……」
「我在這兒學乖些,還不挨打,我回去了,我爹天天會打我!」
「我們都破了身子了,出去也沒臉嫁人,沒人願意養我們的……」
陳叫山伸出的手臂,在虛空中,抓了兩下,停住了,他彷彿感到了一種寒冷,一種陌生,一種疑惑,一種沉滯……
陳叫山兀自收回手臂,揉了揉額頭,又打了一個酒嗝……
「大哥……」半天沒吭聲的秋萍,在屋內一陣短暫的沉寂後,忽然說話了,「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可憐我們,也瞧得上我們……可是,我們幾個就算出去了,還有別的姐妹呢?全天下這麼多的青樓姐妹,你都能帶出去嗎?」
蕉兒也說話了,「我娘早就說過要賣我的,我出去了,就算找到我爹娘了,也沒用……」
陳叫山又將手臂一伸,示意蕉兒別說下去了……
「秋萍,你告訴我,當初從樂州被拐過來的十個人,現在就剩下你和蕉兒兩個了麼?」陳叫山問。
「不,不是……」秋萍搖著頭,抿著嘴,眼睛又看向了窗戶,似在盤算著,「樹螢是被打死了的……素素和紅玉,是逃跑時被狗咬了,害病死的……燕兒、歡歡、鈴珠她們三個,遇上了好男人,贖身走了……月芹現在升了鶴牌,對了,還有小芬,她瘋了,被人帶出去,也不知道咋樣了……」
聽到這裡,陳叫山身子又朝後靠去,長長歎了一口氣……
起先與王司令、李團長、張五爺,在酒店裡喝下去的酒,與張五爺在聽曲喝下去的酒,以及現在在這五樓花房喝下去的酒,如今,一起在陳叫山胃裡翻騰著……
陳叫山看著秋萍,看著蕉兒,看著另外四個小姑娘,嘴裡噴著一股股酒氣,但腦袋卻愈來愈清醒了……
一個所謂的衛隊隊長,所謂的保衛一方之平安,保衛了什麼?又能保衛什麼?
「太平一方?」陳叫山想起了必悅樓方老闆送給自己的那塊牌匾,兀自覺得那四個字的滑稽來了,刺耳來了……
太平?怎樣的太平?怎樣才算太平呢?
縱是一方太平,另一方,其餘方,天下各個方,太平麼?
關於災民女子失蹤,陳叫山推想過一千種殘酷的真相,如今,真相明瞭了……
什麼是最殘酷的?樹螢被人活活打死麼?那兩個要逃跑的小姑娘,被狗咬了,害病死了麼?還是,那個叫作月芹的姑娘,已然升了鶴牌,在萃棲樓骨牌排位中,屬於第二檔,她怕是推也推不出萃棲樓的大門了!或者,是那個叫小芬的,她瘋了,被人帶出去了,生死未料……
最殘酷的,是現在眼前的小姑娘們,即便自己有意帶她們出去,她們不願意出去,害怕出去,外面的天地,沒有她們的所在!這裡,已經將她們融化,融化成了興許永遠也不可能澄清的渾水了……
最殘酷的,是秋萍那句話,「可是,我們幾個就算出去了,還有別的姐妹呢?全天下這麼多的青樓姐妹,你都能帶出去嗎?」
最殘酷的,是同樣為妙齡年紀,西京城的那些女學生們,可以振臂高呼,吶喊著,群情激奮!盧芸鳳和薛靜怡她們,可以在上海的女子學校裡,吃著牛排,學著洋文,看電影,吃西洋糖果,為了過一個所謂的聖誕節,要舉刀去砍一刻松樹……而這裡,這裡的小姑娘們,什麼也沒有……
而陳叫山又忽然意識到了,最最殘酷的是自己與李團長、張五爺,此際不身處這青樓之中麼?葷也好,素也罷,終究在這裡……
那麼多的疑惑、糾結、不解、憤懣、唏噓,到了最後,兀自嘲笑了自己麼?
這多像黑夜,黑得滿天滿空都是,出了這萃棲樓,出了這梁州城,哪裡不是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