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一章 文 / 雨過碧色
溫俊華是安海醫院的一塊金字招牌,已經快退休了,輕易不動手術刀。這回這個肺癌患者情況特殊,已經被多家醫院拒絕,病人和家屬都絕望了。溫俊華檢查後覺得手術比放化療的效果要好,但是相應的風險也大些。病人和家屬討論之後決定冒險接受手術治療,於是整台手術就以溫俊華為主刀,緊鑼密鼓地準備起來。
蕭晨坐在老主任身邊,心裡多少還是有點兒緊張,他謹慎地說:「腫瘤侵犯縱膈大血管,手術中如果稍有不慎就很容易引起術中大出血,摘除腫瘤的時候不好分離啊。」
溫俊華看著核磁片子問:「你覺得應該怎麼做?」
「我?我……不知道。」
「什麼不知道,」溫俊華拉下臉來,「要是病人問你,『大夫,我這病該怎麼治』,難道你也說不知道?」
「我是覺得……這個情況複雜,不太好說。」
「我又沒讓你動刀子,動動嘴皮子有什麼不敢的?」
「病變侵及左無名靜脈、主動脈外膜,肺門淋巴結侵及左肺動脈第一支起始部,所以我覺得……亞肺葉切除,常規清掃肺門、隆突下淋巴結和縱隔淋巴結……」蕭晨指著核磁片子,一邊說一邊隨手就在病歷紙上開始畫流程。
溫俊華緊鎖著眉頭聽,不時插兩句嘴,做一下補充,一老一小對著一個燈箱足足討論了一個下午,說到高興處還把之前的幾個案例翻出來又看了一遍。直到太陽西下,溫俊華才拍拍蕭晨的肩頭說:
「蕭晨,你什麼時候輪完急診?」
「主任,嚴格說起來我這不是輪急診,我是急診科專職的。」
「那不行!」溫俊華搖搖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說,「說什麼我也不會同意你調到急診去,現在外科那麼缺人,郭宏那邊都快忙死了,你沒理由呆在急診。」
「急診也缺人啊主任,」蕭晨哭笑不得地說,「急診也快忙死人了。」
「所以你更不能在急診呆著,那不是你該在的地方,手術台才是你的戰場,我帶了這麼多研究生,有天賦的不多,你算一個,郭宏算一個。你看郭宏,就比你早來幾年而已,現在他發展得多好,已經是副主任了,你回來的話會比他還好!」
蕭晨苦笑一聲沒說話,這裡面亂七八糟的事情還真沒法跟老主任說。
「蕭晨,你跟我說實話,你不願意回外科是不是跟章天啟有關係?」溫俊華的口氣意外地強硬起來,帶著幾分嚴厲,這讓蕭晨一驚。
「主任?」
「當初你跟章天啟一起來醫院,一塊通過晉陞考試,一起當住院醫師,那會兒你倆關係多好,我一直跟人說這次我賺了,一下子來兩個能幹的。結果你一年住院總幹完直接去了急診,章天啟卻跑去了骨科……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你們當我這兒是菜市場呢,想來就來想走就走?」老爺子說到最後火了,大嗓門嚷得門外的小護士都放輕了腳步小跑著躲過去。
「你給我說實話,你跟章天啟還有郭宏,你們三個這是鬧得什麼亂七八糟的!」
蕭晨搖搖頭,這事兒沒法跟老主任說,老爺子都快退休了,沒必要拿這些糟心事兒煩他:「主任,我真不知道章天啟幹嘛去骨科,我去急診……就是覺得那裡可以接觸到一些危重病例,尤其是外傷的。」
「行了,你在那裡呆的時間也不短了,差不多就回來吧,年底輪崗我給你輪迴來。」
「別啊,」蕭晨忙不迭地說,「年底也太……」
「就這麼說定了。」溫俊華拍拍蕭晨的手,「再說,郭宏也想讓你回來,他跟我念叨過好幾次了,他說他找你談過,不過你不肯。」
蕭晨閉上了嘴,這事兒要是牽扯到郭宏就是麻煩的平方,他放棄地歎口氣,決定還是以後再說吧。
週四上台前,蕭晨在洗手池碰到郭宏,郭宏正在刷手,粗硬的刷毛刷過去,手臂一片通紅。
「郭主任,」蕭晨擠過去,「一起刷唄。」
「郭『副』主任!」郭宏瞪蕭晨一眼,「你要願意叫官稱就叫,不過麻煩你叫全了,別給我找麻煩。」
「噗嗤,」蕭晨樂了,「幾天沒見,跟以前相比你的幽默感暴漲啊。」
「你還敢給我提『以前』?你小子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跑去急診部,虧得我在張副院長那裡玩命推銷你,結果你倒給我撂挑子!」郭宏冷笑一聲,開始往手臂上塗消毒液,然後舉著雙手等它干。
「你真生氣啦?」蕭晨拿過一個刷子開始刷手。
「美得你!」郭宏舉著手往手術室走,一邊走一邊說,「你愛去哪兒去哪兒我管不著,不過你要是敢再回胸外一科,你信不信我弄死你!」
蕭晨在後面笑了笑,事實上,對於回胸外一科他還真有點兒猶豫。說話間,蕭晨眼角的餘光瞥見2號手術室門口有一個瘦高的身影,正舉著手站在那裡。蕭晨笑不出來了,他遲疑了一下,沖那人點點頭算是打個招呼。那人面無表情地看著蕭晨,然後猝然轉身進了手術室。
蕭晨看著他的身影沒入手術室的大門,慢慢地吐出一口氣,把手臂伸到水流下面去沖。
那是章天啟,現在在骨科也可以**開台手術了,說起來,章天啟去了骨科比自己發展得要好的多,而自己離開大外科的手術台已經大半年了。如果再過些日子,恐怕就真的就把手術刀丟下了。
同在一家醫院,想要避開是不可能的,既然避不開,在急診還是再胸外到底能有多大區
區別?蕭晨自嘲地笑一聲,覺得自己的當初的舉動真是有夠幼稚!他舉著手往4號手術室走,又想起老主任昨天的話,開始猶豫自己到底要不要回外科。
***
整台手術持續了五個半小時,蕭晨站在圈外一邊盯著屏幕一邊盯著手術台,看著老主任穩穩當當地把那個瘤子摘下來,不由得挑了一根大拇指。
真牛,他在心裡讚一聲,想當初第一次看老主任做手術時就被震得一愣一愣的。老爺子下刀精確得嚇人,刀子的力度、角度、深淺度彷彿用最尖端的數碼技術控制著一樣,與最佳方案不差毫釐。那時,蕭晨就想著自己有朝一日一定要想老主任這樣,站在檯子上,一把柳葉刀就能縱橫馳騁,既能大開大合,又能遊走於分寸之間。那是一種「以無厚入有間,恢恢乎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的感覺,是終其一生追逐的目標。
溫俊華把瘤子放進手術盤裡,讓出了位置,郭宏負責後續的縫合。溫俊華走到圈子外面,站在蕭晨旁邊,蕭晨正在看剛剛的錄像。他側過身子對溫俊華說:「真牛!」
這種誇獎溫俊華已經聽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可每次聽到還是那麼得意,每一台成功的手術對於他而言都是驕傲,他很享受這種誇獎。
手術結束後,病人被推到甦醒室去醒麻醉,郭宏一邊脫手術服一邊說,「咱們一起吃飯去吧,這都快三點了,我都餓了。」
溫俊華說要先去病房,郭宏哀傷地看了一眼蕭晨,蕭晨聳聳肩表示愛莫能助。趕上一個工作狂大貓,底下人就別指望按時吃飯了,郭宏屁顛屁顛地跟著溫俊華去了住院樓,蕭晨換好衣服去等電梯,琢磨著要不要給司驍騏打個電話。
電梯門在眼前打開,蕭晨一步就邁了進去,可邁進去他便又後悔了——章天啟站在裡面。
「呃,你好。」蕭晨尷尬地站在狹小的電梯間裡打招呼。
「好久不見了,」章天啟淡淡地點頭,「急診挺忙吧。」
「還行吧,其實哪裡都差不多。」蕭晨焦灼地看著亮著燈的數字按鈕,這才5樓,手術樓的電梯為了保證運行平穩本來開的就慢,這會兒他覺得似乎更慢了些。
「蕭晨,」章天啟慢慢地說,「你幹嘛離開胸外?」
蕭晨沒回答這個問題,也沒法回答這個問題。
章天啟沉默了一會兒,狹小的電梯裡只能聽到電梯運行嗡嗡的聲音,蕭晨盯著數字鍵,終於亮到「1」了,他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就在電梯門打開的瞬間,章天啟說:「為什麼呆不下去了,郭宏改主意了?」
蕭晨邁出去一隻的腳瞬間僵住了。章天啟冷笑一聲,用手臂外側推開蕭晨,大踏步地走了出去。伴隨著章天啟的腳步聲,蕭晨聽見他說:「當初上趕著巴結人家時沒想到這一天吧?」
蕭晨在電梯間裡愣著,直到電梯門緩緩關上他才恍然驚醒,手忙腳亂地去按開門鍵。走出手術樓的時候,外面的陽光明亮刺眼,已經六月了,天氣越來越熱,可是蕭晨卻忽然覺得手都涼了。
自己和章天啟,到底是怎麼弄成現在這個水火不容的樣子的呢?
蕭晨站在手術樓門口,恍然想起四年前自己跟章天啟一起踏進安海醫院時的情形。安海市一共有兩家醫學院,他跟章天啟本不認識,實習時碰巧都分在安海醫院而且還在一個組,一來二去也就混熟了。等畢業找工作時,兩個人就伴兒一起投簡歷、面試,弄得趙凱還吃了幾個月的醋。幸運的是,那年安海醫院擴招,兩個人都順順當當地找到了工作。一起熬過試用期,一起轉了所有科室,一起轉進胸外一科……
蕭晨至今不知道為什麼副主任郭宏死活就是看不上章天啟,他曾經也從側面打聽過,只是隱隱約約聽說章天啟是有件什麼事兒被郭宏攥在了手心裡,然後兩個人的關係越來越僵。
那一年,按資歷蕭晨和章天啟都可以去輪住院總,只有熬過一年的住院總才可以升主治醫師,所以每一個住院醫師都眼巴巴地等著這個位置,只可惜每年的住院總只有兩個名額。第一年,郭宏把名額給了蕭晨,章天啟雖然有些失落,但是因為跟蕭晨的關係好也就沒說什麼。可是第二年,郭宏又讓章天啟輪空了,在這一年多的時間裡,兩個人的矛盾越來越激化,甚至發生過在科室裡公然爭吵的事情。而深受郭宏「器重」的蕭晨也經常被牽扯其中,章天啟對蕭晨便有了諸多不滿。直到某天,郭宏衝著章天啟脫口而出:「你就不能跟蕭晨學學?」這句話徹底讓兩人的關係降至冰點。第三年,當郭宏再次把章天啟拉下住院總的名單時,郭宏憤然離開了胸外一科去了骨科……
走之前,章天啟冷冷地對蕭晨說:「你就貼著郭宏吧,我倒要看你能跟他混成什麼樣!」
蕭晨自己是個同性戀,對這種話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敏感,他立刻陷入慌亂,他想不通章天啟為什麼對自己忽然那麼仇視,更想不通章天啟到底是哪裡得罪了郭宏;也不清楚章天啟是不是知道了什麼更不清楚章天啟是不是在暗示什麼。左思右想,為了徹底避嫌,自己乾脆跑去急診躲了起來。
現在,章天啟的一句話讓蕭晨的腦子立刻亂哄哄地攪成一團。心煩意亂之下,他摸出手機想給沈鵬打個電話聊聊天,卻想起沈鵬今天應該是在門診,這會兒肯定忙得腳打後腦勺。於是蕭晨握著手機站在陽光下發起了楞,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能找誰去喝一杯,說說話。
司驍騏!
這個名字從腦海中一閃而過,快得讓他猝不及防,甚至快得讓他沒辦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行為。因為蕭晨發現,自己的的拇指摩挲著手機的鍵盤,通訊錄裡司驍騏的號碼已經調了出來。
蕭晨被自己的這個
舉動驚住了,他並不是個很容易相信別人的人,沈鵬就曾經說過他過於理智。對於感情,他從來不曾盲目,更不曾衝動,他能夠理智地把周圍的人分為若干類,什麼人可以交心什麼人只是點頭之交他從不曾搞錯,可是司驍騏的出現打破這一微妙的平衡。
蕭晨跟他很熟,熟到知道對方身體的細節;但同時,對於蕭晨而言他也是個全然陌生的存在,蕭晨不知道這個人是哪裡人、多大、有什麼樣的家世背景。兩個人所有的交集都在公交車和床上,而這兩個領域都是不是蕭晨的地盤,蕭晨缺乏足夠的控制力。他很討厭這種感覺,似乎從一開始司驍騏就強硬地出現在自己的生活裡,自己在不知不覺之間被他劃入了控制範圍,甚至在床上也是如此。
即便這樣,當自己心煩意亂想找個人聊會兒天時,腦子裡還是會閃過他的名字!
這說明什麼?難道在不知不覺之間他司驍騏已經成為了可以取代沈鵬的存在了嗎?蕭晨把手機放進口袋裡,他抬頭看看明媚的陽光,眼睛感到一陣刺痛,這種刺痛讓他的腦子一下子清醒了。
這都是什麼荒唐的念頭!自己跟他能聊什麼,想給他講清楚醫院裡的這些事兒還得先做背景介紹,還不夠累神的呢。
蕭晨自嘲地笑笑,把這些念頭甩出大腦,大踏步地往醫院門口走。他現在急需回家洗個澡,然後吃片安眠藥大睡特睡,等睡醒了,一切也就都好了。至於司驍騏……蕭晨想,還是維持現狀好了,現在這個關係自己尚能掌控,一旦超出這個範圍就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他對「未知」有點兒恐懼。
***
蕭晨快走出醫院大門時看到了一個熟人,準確地說,是看到了一條熟悉的大花胳膊。
喬鑫牽著一個挺漂亮的姑娘正往門診走,他穿件短袖t恤衫,手臂上還纏著一層紗布。「這小子早就該拆線了吧」,蕭晨想。
就這麼一愣神的功夫,喬鑫也看到蕭晨了,他拉著菲菲湊過來:「蕭大夫好。」
蕭晨被這聲問好逗樂了,於是嚴肅地說:「小朋友好。」
喬鑫被噎得說不出話來,菲菲倒是笑了個前仰後合。
「來拆線?」蕭晨問。
「早拆了,我就是來換個藥。其實都沒事兒了,不過前兩天不小心淋了點兒水,我媳婦不放心非拉我來看看。」
「小心點兒好,」蕭晨笑著說,「門診的號不太好掛,用幫忙嗎?」
「不用,我提前預約了,謝謝蕭大夫哈,」喬鑫話題一轉,忽然問道,「蕭大夫你下班啦?」
「嗯,正準備回家呢。」
喬鑫在這個瞬間,每一個腦細胞都全速運轉起來,他問蕭晨:「蕭大夫,你要不要去看看司大哥?」
喬鑫說這個句子的時候表情沉痛,口吻肅穆,眼角眉梢全都往下耷拉著,只要在黑色t恤衫上再別一朵小白花,就完全可以站在靈堂裡給來賓答禮了,連哀樂都不用放。
蕭晨明顯聽出話音不對,看看喬鑫的樣子,一種不祥的念頭油然而生,忽然有點兒慌。
「看他?他怎麼了?」蕭晨問這話的時候聲音都拔高了半度,可是這問題一問出口他就清醒了。
擦,八成又被忽悠了!看喬鑫這個如喪考妣的樣子,這一看就知道司驍騏那廝肯定沒事。他要真快不行了,喬鑫這會兒准上躥下跳心急火燎,哪兒還能這麼穩穩當當地挽著小女朋友來醫院看他那條早拆了線的花胳膊?
蕭晨深深鄙視自己剛剛的慌亂,覺得自己簡直太不淡定了,引以為傲的理智簡直都餵了白毛雞了!
「他受傷了,現在一個人家躺著呢,也怪可憐的。」喬鑫歎口氣說,聽起來好像人已經快不行了。
「真的傷了?」蕭晨問,他越看越覺得喬鑫的表演入木三分,奧斯卡不敢說,拿個金雞獎還是湊合的。
「真的,」喬鑫指天劃日地辯白,「這我騙你幹嘛,他真的傷了,都有好幾天沒上班了。」
「啊?怎麼傷的?嚴重嗎?我怎麼不知道」
看著喬鑫的樣子,蕭晨的眉頭深深皺起來,不管嚴不嚴重,司驍騏應該是真的傷了。這幾天他一直跟司驍騏通電話,從來就沒聽這廝說起過這事兒。不過,蕭晨也總算是明白為什麼司驍騏這幾天一直借口堵車、調班不讓自己搭他的車了。
可是……他為什麼不願意讓自己知道他受傷了呢?蕭晨被腦子裡忽然浮現出來的這個問題問住了,他無意識地看著喬鑫,各種答案在腦子裡輪番轟炸,竟然有點兒不高興。莫名地覺得司驍騏這是把自己排除在了交際圈外,好像除了上床其他的都跟自己全無關係。
可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關係嗎?
蕭晨有點兒心煩意亂,他覺得自己越來越矯情了,有點兒「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有怨」,果然凡事牽連上司驍騏就是那麼的煩人!
喬鑫仔細看一眼蕭晨的表情,飛快地說,「司大哥腿骨骨折,行動不太方便,唉,他一個人住也是挺麻煩的,我還想著晚上去看看他呢,給他帶點吃的什麼的。」
「骨折?怎麼搞的?」蕭晨的思路又被喬鑫拽了回來。
「星期天晚上,他下了夜班被人堵著了。其實要說起來大哥也不是打不過,只不過太突然了,他沒防備……」
「幹嘛要堵他,他欠人錢?」蕭晨在電光火石之間推理出這麼個結論,覺得完全符合司驍騏嗜錢如命的風格。
「大哥沒細說,不過好
像是一個乘客,這年頭也真是絕了,犯人打警察、病人打醫生、學生打老師、乘客打司機。」
蕭晨立刻想起那天那個坐在「老幼病殘孕專座」上的小伙子,想起他凶悍的目光和嘴裡那句不乾不淨的話,也想起司驍騏說自己那招「夠缺德」的。
蕭晨悄悄地握住了拳頭,心裡多少有些歉疚。
喬鑫仔細打量了一下蕭晨,心裡算計了一下後問道:「蕭大夫,你是打算去看大哥嗎?要不你去看看他吧,他一個人在家,我擔心他還沒有吃午飯,他行動不便,估計也懶得弄。」
蕭晨皺著眉望向喬鑫,沒吭聲。心裡有點兒掙扎,腿骨骨折這事兒可大可小的,要是他真的行動不便,吃飯喝水上廁所什麼的……也真是怪可憐的。
喬鑫嘿嘿地笑著,一臉的憨厚:「那個,蕭大夫,我家離大哥家太遠,今天還沒來得及去看他呢。你要沒事兒就去看看他吧,他可拿你當哥兒們了,老跟我們說你特好、特仁義,夠哥兒們。」
我倆之間什麼時候「仁義」過了?蕭晨腹誹道。
話說到這個地步,蕭晨為了那句絕壁是鬼扯的「仁義」倒實在有些推辭不得,他猶豫了一會兒後到底還是咬著牙要來了司驍騏的地址。轉身去門口的小飯館給打包了一份外賣,在等菜的時候蕭晨給司驍騏打了個電話。
司驍騏接的很快,他帶著笑意問:「有事兒?」
「你受傷了?」
「……你怎麼知道的?」司驍騏挺驚訝。
「我碰見你那個朋友了,胳膊上紋了不動明王的那個。」
「喬鑫啊,」司驍騏笑著說,「其實本來沒想告訴你的。」
「為什麼不跟我說。」
「說了也沒用啊,難不成你會來看我?」司驍騏用懶洋洋的口吻調侃著說,「我跟你說我在家躺著呢,快來看看我吧,你來嗎?你才不來呢,我家裡有鬼,嚇都能嚇死你了……再說了,我上回就告訴你了,我說我有事兒,大事兒,是你自己不信的。」
蕭晨記得這事兒,當時自己覺得司驍騏的口吻不對勁,追問了兩句,結果這小子油腔滑調的自己也就沒當回事兒,誰成想他是真的受了傷。
「你現在怎麼樣?」蕭晨避開那個話題問道。
「湊合活著吧,」司驍騏一副半死不活的聲調說,「醫院都不收我,估計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飯館的服務員走過來在蕭晨旁邊說:「先生你的外賣。」
「多少錢?」蕭晨開始翻錢包。
司驍騏顯然是聽到了,嘴賤兮兮地問:「呦呵,你這是再給我打包嗎,蕭晨你兼職快遞小哥?」
「老實等著!」蕭晨順手掛斷了電話給服務員找錢,完全不管司驍騏聽沒聽懂他的話。
***
蕭晨站在司驍騏家門口的時候,完全沒想到這人竟然住地下室!這個小區挺高級,顯然物業做的很好,司驍騏住的半地下室的走廊和過道也被打掃得乾乾淨淨,除了光線陰暗,空氣有些沉悶以外倒也沒什麼。蕭晨拎著飯盒,沉了沉氣抬手去敲門,敲了兩下忽然驚覺司驍騏斷了腿,恐怕有些不方便,一時間愣在了門口進退不得。
「來了來了,」司驍騏的嗓門從屋子裡傳過,緊跟著蕭晨就聽見「塔拉塔拉」的腳步聲,心跳莫名地就開始加快,手心裡沁出一層汗來。
光當,門打開了。
司驍騏站在門口,臉上還有沒有散去的烏青,眼眶處有傷口,赤紅的一道口子,看起來真有點兒慘兮兮的。他一隻手臂曲起來支撐在門框上,一隻手抓著門,胸懷大開的立在那裡。下身穿一條薄棉的家居褲,肥大柔軟的褲腿下可以隱約看出腿部肌肉的線條,上身穿了一件白色緊身工字背心,由於姿勢的原因,整個胸腹間和肩背處的肌肉條清晰無比地顯現出來。
這個姿勢、這身衣服簡直把一個成熟健美男人的性感展現得淋漓盡致。
「瘸著條腿還能特地換件衣服,你也不嫌麻煩,看來是傷的不重。」蕭晨冷冷地說,那身衣服實在太乾淨了,絕逼不像是在床上滾了一天的,蕭晨一眼就看穿了。腿斷不斷的,對這個男人抖騷完全沒有影響。
司驍騏訕笑著,把手臂從門框上放了下來:「請進。」
蕭晨站在門口沒動,他牢牢地盯著司驍騏的腿。柔軟肥大的棉布褲子,塑料人字拖,兩條腿穩穩當當地戳在那裡,完全不像是斷了的樣子。
「你的腿怎麼樣了?」蕭晨抬起眼皮子問。
「沒事,」司驍騏灑脫地說,「就是崴了一下,有點兒軟組織挫傷,其實抹點兒紅花油就好了,不過能混兩天假。」
「喬鑫說你腿斷了,癱在床上大小便不能自理,基本上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了。」蕭晨說這話的時候後槽牙都在喀喀喀地磨著,他覺得自己被騙了個底兒掉。喬鑫那小混蛋跟他老大一樣,慣常「扮豬吃老虎」,也就自己這缺心眼兒的居然就信了。
你妹的,果然是上樑不正下樑歪!
「啊?」司驍騏顯然是沒跟喬鑫串好供詞,或者喬鑫壓根就沒跟他說蕭晨已經知道了的事兒,他尷尬地撓撓後腦勺又看看自己的腿,吭哧吭哧地說,「那……我現在敲斷它……來不來得及?」
蕭晨沒說話,就這麼看著司驍騏,嘴角的紋路已經鬆了。
「啊,蕭晨,」司驍騏迅速換了一副面孔,可憐兮
兮兮地說,「我的腿沒斷你就那麼失望啊,別啊,好歹咱倆也算有『肌膚之親』了,別這麼狠心。你看,我的腿要是真斷了……」
司驍騏猛然傾過身子靠近蕭晨,湊近他的耳邊壓低聲音說:「我的腿要是真斷了,你試用起來多無趣?」
蕭晨的呼吸一下子就亂了,司驍騏灼熱的氣息噴在自己耳邊,低沉柔和的嗓音極其順滑地順著耳道、神經遊走於全身,那句「試用」讓他的頭嗡的一下子就大了。
「好了,」司驍騏站直身體順手拉了蕭晨一把,他裂開嘴笑,「趕緊進來吧。」
蕭晨抬腳邁進去的時候心裡狠狠地緊了一下,好像跨過那道門檻就是跨過一條看不見的圍牆。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竟然這麼簡單地就踏進了一個男人的家門,而且這男人還是自己的炮|友,這種怪異的感覺讓他有些慌亂,也有些恐懼。
房間很小但是很乾淨整齊,一件多餘的傢俱都沒有,一切都井井有條地放在該放的地方,就連煙灰缸裡都是乾乾淨淨的,只有床顯得亂些。蕭晨把手裡的餐盒放在桌子上,伸手在桌面上抹了一把,指尖有濕潤的感覺。
「你還特地把桌子擦了,是不是拖著傷腿還把地板也擦了?」蕭晨似笑非笑地看著指尖問道。
「呃……」司驍騏噎了一下,尷尬地四下裡望了一圈兒開始扯開話題,「你喝水麼?冰箱裡有飲料。」
蕭晨點點頭,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他拽開一把椅子坐下來,從塑料袋裡把飯盒拿出來,慢條斯理地開始掰筷子:「司驍騏,既然你的腿腳都能擦地板,我相信你一定已經想辦法吃過午飯了。」
「嗯……」司驍騏眼巴巴地看著蕭晨打開了一個飯盒蓋,裡面是魚香茄子,他喜歡。蕭晨再打開一個飯盒,裡面是黑椒牛柳,司驍騏更喜歡了。
蕭晨一點兒都不客氣,今天一整天他什麼都沒吃,早就餓得不行了。被司驍騏這麼一鬧,更是化憤怒為食慾,手裡的筷子飛速地揮動著。司驍騏拖過來一把椅子坐下,拿過另外一盒飯問:「你幹嘛買兩盒米飯,是不是打算跟我共進午餐來著?」
蕭晨專心吃飯,懶得理他。司驍騏的的確確是吃過飯的,這會兒端著盒米飯不過是陪蕭晨,米粒沒扒拉幾顆,兩眼炯炯有神的,倒是把蕭晨給看毛了。
「看著我幹嘛?」蕭晨皺著眉說,「趕緊吃你的飯。」
「蕭晨,」司驍騏笑瞇瞇地說,「你現在坐在我家啊。」
「怎麼?要付費嗎?」蕭晨放下筷子,從紙巾盒裡抽出兩張紙來抹抹嘴,架著二郎腿好整以暇地說。
司驍騏搖搖頭:「我要錢幹嘛,你的人……我比較有興趣。」
蕭晨點點頭:「可我現在就對兩個問題有興趣,第一,打你的人抓到沒有;第二,你說你要跟我細說說為什麼不住酒店,現在可以說了。」
***
「蕭晨,」司驍騏賤兮兮地問,「你看,剛吃完飯,我覺得咱倆應該做點兒運動消消食,坐在這兒討論問題多有礙消化啊。」
「不想說啊,」蕭晨慢條斯理地把一桌子餐盒裝進塑料袋裡,繫上一個扣拎在手裡,然後站起身說,「那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我操!」司驍騏站起來一把把人圈進懷裡,把下巴杵上蕭晨的肩頭,帶著幾分抱怨幾分惱怒甚至還有幾分撒嬌的口吻說,「你就會拿這招威脅我啊。」
蕭晨機靈靈地打了個寒戰,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他冷冷地說:「那你說不說?」
「說!」司驍騏在蕭晨的臉頰邊蹭蹭,雙方都有些胡茬,粗糲、微有刺痛的感覺讓兩個人同時一震,司驍騏聞到了對方身上青草香型須後水的味道,而蕭晨則聞到了舒膚佳的氣味。
「那就趕緊說,」蕭晨把司驍騏推開,後退了一步,覺得空氣都流動了許多——這個距離比較安全。
司驍騏微微跛著腳走到沙發上一屁股坐下,整個人都半躺著懶散得要命:「先回答你第一個問題,那人現在在醫院呢,腦震盪。」
「你把人家怎麼了?」蕭晨老實不客氣抬腳踹踹司驍騏的屁股,讓他挪出個地方來。
司驍騏在沙發上蠕動了一會兒,挪出一個位置來讓給蕭晨。等蕭晨坐下來後他又把大長腿給伸直了,若有若無地蹭著蕭晨的小腿。
「能怎麼著啊,」司驍騏兩秒鐘蹦一個字,慢悠悠、拖長音地說,「他冷不瞅地蹦出來給了我一棍子,直接就給我撂倒了,等我爬起來時都挨了好幾腳了,喏,你看我這臉……嗯,不過等我爬起來他就沒機會了。」
「怎麼去的醫院?」
「有人報警了唄,」司驍騏一臉的嫌棄,好像很是不滿有人多管閒事,「本來這事兒挺簡單就能了了,這種人打一頓立馬就老實了。結果一報警反而麻煩了,老子做筆錄就做了一晚上。」
「你們去的哪家醫院?我為什麼不知道?」蕭晨皺著眉問。
「那天你不是休息麼,再說也不是什麼大事,沒必要跟你說。」
「如果我沒碰上喬鑫,你是不是永遠不打算告訴我?」
「嗯,」司驍騏坦然地點點頭,「我是沒想告訴你,不過其實也瞞不過去,咱倆那啥的時候你一看見我這一臉傷就能知道了。」
「為什麼不跟我說。」
司驍騏坐起身來,挺正經嚴肅地說:「蕭晨,我不跟你說是因為說了也白說。你擺明了不想跟我在床鋪以外發生任何交集
,我要真跟你說了,倒顯得老子為了誆你來我家用手段似的,忒特麼沒勁!」
「可我現在還是被你誆來了。」
「!」司驍騏搖著一根食指說,「這可不是我誆你來的,這是小喬干的,我不知情。」
「有區別嗎?」
「有啊,」司驍騏認真地說,「這區別大了,這說明小喬深知我心,而我是個光明磊落的人。」
蕭晨被司驍騏的臭不要臉氣樂了,他扯著嘴角說:「既然都說到這兒了,那你就說說,幹嘛非得來你家,酒店為什麼就不行……除了你沒錢。」
「酒店?」司驍騏冷哼一聲,十分鄙視地說,「什麼人才會去酒店做?我又不是招|妓。」
蕭晨冷下了臉,眉宇間凝著火,司驍騏立刻乖覺地說:「……再說我也不是站街的。」
司驍騏接著說:「我不喜歡酒店,咱倆又不是做交易,我喜歡你你喜歡我,這事兒在家做多爽。」
「誰喜歡誰?」蕭晨瞇著眼睛問。
「我喜歡你,而你喜歡跟我做。」司驍騏改了個說法,一點兒臉紅的意思都沒有。
「誰喜歡跟你做?你這是哪種意義上的『喜歡』?」蕭晨打死也不會相信司驍騏會對一個只上過兩次床的人產生類似「愛情」的感情。
「哎哎哎,」司驍騏又抓抓頭髮,「你別摳字眼兒呀,反正就是那麼個意思,我真沒拿你當炮|友,我挺喜歡你的,你這人雖然脾氣壞點兒,但人還不壞。」
「我脾氣壞?」蕭晨的眉頭越皺越緊。
「沒關係,我就喜歡你這種壞壞的脾氣。」司驍騏笑瞇瞇地又靠近蕭晨,冷不瞅地就吧唧一口啃在蕭晨的臉上,「反正你已經進來了,就別爭了吧。你看,我家離你們醫院才半站地,你要八點上班的話七點一刻起床都不晚,多爽!」
蕭晨有點兒遲疑,他倒真是被那句「七點一刻起床」打動了,嚴重的失眠讓他對於睡覺有種執念,顯然司驍騏是催眠利器,有他在的時候自己隨時能睡過去。如果能在司驍騏身邊踏踏實實睡到大天亮,蕭晨還真是可以考慮每次來司驍騏這間小小的半地下室做。
司驍騏瞄一眼蕭晨,覺得勝券在握於是不聲不響地又添了一把柴。他伸出手臂勾出蕭晨的肩頭把人攬進懷裡,略微乾燥的嘴唇貼上蕭晨的耳朵,壓低聲音說:「你看,我的床可比酒店的床大得多,你想怎麼『試』都行。」
司驍騏吹出起氣流竄進蕭晨的耳道裡,鑽心的癢,帶著點煙草味的氣息填充了他的鼻腔。這是一種濃烈的男性氣息,帶著汗水的味道,極具掠奪性。蕭晨覺得渾身都燥熱了起來,他對司驍騏的聲音全無抵抗能力,更無法抵抗他若有若無觸碰著自己耳垂的唇。
「司驍騏!」蕭晨咬著牙說,「你真想斷條腿嗎?」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操!」蕭晨橫過胳膊肘撞在司驍騏的肋骨上,司驍騏吃痛忍不住往後縮了一下,就退了這麼幾寸的距離,蕭晨順勢把人頂倒在沙發上自己也跟著站了起來,右腿一橫就壓在了司驍騏的小腹部,手掌作勢卡在司驍騏的脖子上,微微瞇著眼說:「你再說一遍試試?」
司驍騏本來就懶散地靠著蕭晨,被蕭晨一突襲完全沒有抵抗之力地倒了下去。不過他倒也沒想掙扎,只是乖乖地躺在沙發上,任憑蕭晨的手掌卡著自己的脖子。他眨眨眼,牢牢地盯著蕭晨,甚至低頭用下巴蹭了蹭蕭晨的手。
媽的!蕭晨的右腿微微用了點兒力,司驍騏呲了呲牙認慫:「哎,別這樣,我錯了還不行?你要是朵牡丹花,我就是朵大芍葯!」
蕭晨一口氣憋在嗓子眼,嗆得自己直想咳嗽。
「蕭晨,」司驍騏忽然換了一種口吻,嘴角也放平了,眼神也凝注在了一點上,他伸手摸摸蕭晨的臉,用一種認真、甚至算得上是心疼的口吻說,「昨晚沒睡好吧?」
「嗄?」蕭晨被這種突變的曲風弄懵了,有點兒反應不過來。
「眼睛裡有血絲,」司驍騏微微粗糙的指尖劃過蕭晨的眼瞼,那裡薄薄的肌膚很快被這種觸感刺激得有些泛紅,「你今天有台手術吧?」
蕭晨下意識地點點頭。
「幾個小時?」
「五個半。」
「那得累成什麼樣啊,」司驍騏歎口氣,拍拍蕭晨的臉頰,「鬆開。」
蕭晨下意識地鬆開了手。
司驍騏順勢翻身坐起來,拽著蕭晨站起身往床邊走,一邊走一邊說:「你去睡會兒得了,吃飽飯睡覺最舒服了。」
蕭晨站著沒動,他的腦子裡亂糟糟的,那種無力感再一次湧上心頭。他覺得司驍騏這只死小雞它就不是普通的雞,他簡直是卯日星君下凡,本質就是個妖怪。跟妖怪鬥,勝算實在不大,蕭晨開始打退堂鼓了。
司驍騏按著蕭晨的肩讓他坐在床邊,用一種幾乎算得上是溫柔的聲音說:「歇會兒,睡醒了再說。」
司驍騏說完後鬆開了手,蕭晨並沒有站起來。
司驍騏蹲下身子,在床邊的一溜兒矮櫃裡翻騰,蕭晨坐在床邊,能看到司驍騏寬大的肩背,脊骨凸出來,筆直的一道線,在白色緊身背心上分外明顯,虯結的大臂肌肉群鼓囊囊的,像這個男人一樣有力。
「給你!」司驍騏丟過來一件半新不舊的家居服,「換件衣服。」
「司驍騏!」蕭晨攥著這件衣服,慢慢地說,「我什麼時候說要在你這兒睡了?」
「沒說!」司驍騏乾脆地說,「不過,你到底睡不睡?不睡的話……咱們幹點兒別的?」
「你要侍寢?」
「你翻牌子麼?」
「我對上一個傷殘人士沒興趣。」
「傷……」司驍騏氣結,好笑地看著蕭晨。
蕭晨愣了愣,也覺得自己簡直幼稚得一比那啥,忍不住也笑了。
於是兩個大男人,一個蹲著一個坐著,在很近的距離下互相望著,笑聲漸漸響起,迴盪在這間小小的半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