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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138章 前世番外 (一) 文 / 玄箋

    自女帝建立大晁,彈指六百餘年已過,一代一代的傳下來,國運終究不濟,晁國國君無道,百姓揭竿而起,諸侯紛紛自立為王。

    天下由此,大亂。

    神祐二十三年,哀鴻遍野,餓殍千里,百姓倒懸。

    原本富庶昇平的晁國,滿眼皆是逃難的人,阿爹、阿娘、我和小影,俱在數十萬惶惶乎的難民之中,風餐飲露,每個人都拚命的想活下去,死去的人卻從來不曾減少,甚至越來越多。

    疾病、饑荒、流寇、叛匪,一道一道像枷鎖深深勒在肩頭。

    阿爹死的時候,我五歲,小影三歲,突如其來的一場風寒,奪去了他健壯的生命,和家裡撐天的脊樑。然而又能怎樣呢?只得挖個坑就地埋了,繼續趕路,連擦眼淚的時間都沒有。

    漫漫逃荒路,哪裡是盡頭,沒有人知道。

    娘帶著我們兩個拖油瓶,生睡一張炕的人死了,也不能埋在同一個坑。

    那天,我拉著娘的袖子,看著爹的墳堆說:阿娘,你把我賣了吧。

    我說的是實話,將我賣了,興許三個人都能活呢?

    娘不說話,用她灰黑乾瘦、筋骨分明的雙手抱著我哭得泣不成聲,哭完了,一手拉著我一手拉著小影,攥得緊緊地,背著破舊的包袱踉踉蹌蹌繼續跟在難民大軍後面。

    隊伍前頭,有個人大叫了聲:「土……土匪……官兵來啦。」

    土匪和官兵,除了穿的衣裳不同,其餘的都是一樣的,無非燒殺搶掠,這一聲爆出來,原本萎靡不振的人群徹底亂了,四散而去,跑得快的趕不上官兵的快馬,跑得慢的被踩死,死在亂刀下的不計其數。

    阿娘帶著我們跑到角落裡,我看到她將手探到背後,還帶著體溫的鮮血抹在我和小影的臉上、身上,妹妹還小,她不明白,睜著清澈雪亮的眼睛,望望娘親,又望望我。

    娘說:雪兒,好好照顧妹妹。

    娘說:影兒,娘親跟你做個遊戲。從現在開始,不許說話不許動,連眼睛也不能睜開,誰先睜開誰就輸了哦。

    娘說:長庚……

    然後她像是倦了,蒼白的嘴角彎了起來,慢慢地、眷戀的看著我們,閉上了眼睛。

    外面喧喧嚷嚷,我和小影藏在屍體堆裡,鼻尖滿是濃重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小影很聽話,趴在我身下一動不動。

    很久之後,我再睜開眼,面前已經沒有了阿娘。我從沉重的屍體下爬出來,放眼望去,屍山血海,相熟的、不相熟的,屍體堆在一起,像是一座一座的小山。

    小影站在我身後,捏著我的衣角,探出半個腦袋。

    我左右環顧,在不遠處的空牛車上見到了阿娘,我站定在原地,四肢好像灌鉛,僵成了一塊石頭,我聽見自己波瀾不驚的語氣:「小影,轉過去。」

    然後,我就近從一個死人身上將他的衣衫扒下來,蓋到了阿娘淤青密佈、衣不蔽體的身子上,我抱著她的手,覆在自己臉上。

    阿娘的手已經涼了,涼得徹骨。

    我狠狠的打了個激靈。

    小影兩手扒著牛車,漆黑的眼珠亮晶晶的,問:「姐姐,為什麼這麼久了,娘親還不睜開眼?」

    我裹著阿娘的身子,吃力的將她從牛車上往下拖,說:「小影乖,娘去找爹爹了,從今往後,你就跟著姐姐,我們兩個人在一起。」

    小影過來幫我的手,又問道:「娘生影兒氣了麼?」

    「不會,阿娘永遠不會生你氣的,她只是累了,想睡覺了。」

    我跪在地上,用手挖著坑,鏟著土,就像一年前埋葬阿爹一樣,我很害怕,可我不能哭,我還有一個妹妹,她需要人照顧。

    這年,我六歲,小影四歲。

    亂世裡的一條人命,比之畜生尚且不如。畢竟,畜生多了,可以活;人多了,只有死。長大了之後,我回去找過阿娘的屍體,卻再也找不見了,許是早被野狗叼走了,許是時日太久,早化成了飛灰。

    誰知道呢?

    被饑荒和戰爭鉗制了所有生命定義的奴隸世界,我們螻蟻般的生存著。

    葬好了阿娘之後,我在屍體堆裡來回翻找,尋到了一把短匕首,別的什麼都沒有,哪怕是半張餅,那天夜裡,我用撿來的匕首,割了一塊屍體的大腿肉,熬湯喝。

    太久沒有沾過葷腥,小影吃得很香。她懂事極了,在破瓷碗裡盛了一大碗湯,先遞到我面前。

    我喝了一口,很快吐了出來,可我又必須吃,哪怕那是令人作嘔的東西,我也必須吃,因為我還有一個妹妹,她還那麼小,需要我保護。

    我怎麼能死?

    天頂夜空浩瀚,我咬著碗沿嚥著肉湯,麻木的想:幸好現在不是夏天,外面那些人沒有那麼快腐爛。

    往後的日子,我帶著小影四處流亡。

    有多久,我忘了,只記得路上兩度杜鵑花開。

    沒有穿的,就從死人身上扒;沒有吃的,去偷去搶,大人搶不過,就搶小孩的,那把匕首,我一直貼身藏著。若是被人抓住了,不過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饒是這樣,小影還是給我養得面黃肌瘦,四肢瘦瘦小小,像根缺水的小蘿蔔。

    我本就先天不足,阿爹是個獵戶,常常帶著我強身健體才勉強拉扯到和正常人家的孩子一般,那天我在鬧市偷了兩個茴香包子,被攤主踢了幾腳,不知道是踢到了胸口還是哪裡,眼前頓時一片漆黑,倒在了地上。

    攤主見我不動了,嘴裡恨恨罵了兩聲「他娘的」「小雜種」,收回了腳。

    我飛快的抓起在地上囫圇個打滾的黑包子,拍了拍,收到胸前衣襟裡,和匕首放在一起,一溜煙跑了。

    走過一段路,街角弓身蜷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孩兒,面前放著半隻破碗,空的。她雙目微閉,隱藏起那雙明亮的瞳子,面上有痛苦神色。

    我抹乾淨臉上的灰,一手揉了揉鬱結的胸口,深吸了好幾口氣,走了過去。

    還沒等我走到她跟前,那人已經生龍活虎的從地上蹦了起來,哪有半點懨懨之意,她將那破碗揣進衣襟,奈何衣衫太寬大了直接在胸口圓潤地打了個滾,又趾高氣昂的跑出來了,我盯著那只半身不遂的碗:「……」

    該去哪兒偷針線改衣服呢?

    正想著,右手心被軟軟的溫熱包裹,我低頭,看見眉頭皺皺的孩子,她說:「姐姐,等我再過兩年,衣服就合身了。你不要……」

    不要什麼?不要再去偷麼?我們兩個流民,正經人家避之唯恐不及,又怎麼會借東西給我們呢?

    「好,我不去。」我說。

    此時夕陽薄暮,街上也不會再有什麼「生意」,我牽著小影,一步一步往城西走去,陽光在身後鋪出一雙長長的、伶仃的影子。

    我們住在城西的娘娘廟,那裡早已破敗,成了城裡乞丐的聚居地。

    離廟三里,有口翠湖,我看了看四周,沒有見到其他人,才放心的拉著小影到了湖邊,用袖子沾了水擦著她抹了爐灰的小臉,她很怕癢,一摸到脖子就往後縮。

    「別躲。」我橫她一眼。

    她果真不動了,只咯咯笑著。洗完臉後,還沒等我從懷裡掏出我的「戰利品」,她神神秘秘的將手捂在自己腰上,臉上是顯而易見的喜悅:「阿姐,你快猜,猜猜我要到了什麼?」

    「烙餅?」

    「不是。」

    「饅頭?」

    她搖頭,臉上的笑容卻越來越大了。

    「也是包子?」

    小影的頭搖成了撥浪鼓,烏瞳清湛。

    我無奈道:「到底是甚麼?姐姐猜不到。」

    她小小聲,怕是被人聽見:「是金子!」

    我差點一頭栽進湖裡去,「你說甚麼?!」

    待看到小影手心躺著的亮澄澄的物事時,欣喜的同時,還有莫名湧起的不安。

    「誰給你的?」

    「一個白鬍子白眉毛的哥哥,長得很漂亮,他把金子放在我碗裡就走了,對了,他說遇到事情可以去城裡最大的客棧找他,還說我一定會去的。影兒覺得漂亮哥哥好奇怪,姐姐你覺得呢?」

    白鬍子白眉毛的……漂亮哥哥?我實在想像不出來那該是一個怎樣的人。

    不過,我將那一小塊金子收進懷裡,這塊金子是多少錢我不知道,但想來也是比銀子要值錢,如今有了錢,明日可以給小影置辦兩套合身的衣裳,再吃頓飽飯,剩下的……若是有剩下的話,就留著以備不時之需。

    「姐姐覺得……你還是乖乖吃包子!」

    她嘴裡被我塞了一個大包子,臉頰鼓鼓的,終於止住了那張喋喋不休的嘴,她眨巴了兩下眼睛,嘿嘿一笑,將包子取出來,大口大口的咬著。

    我從湖裡舀了些水,遞過去,「慢點,別噎著。」

    「姐姐你不吃麼?」

    「姐姐不……我吃過了。」

    「你騙人!」

    我三指併攏,對天立誓:「姐姐發誓,我真的吃過了!」

    「第五十七次,我再信你我就是小狗,」後背撞在柔軟的草地上,腦袋有暫時的暈眩,緩過神來,我望著身上正鍥而不捨扒拉著我衣襟的孩子,不禁失笑。

    「這是什麼?!」她很生氣的舉著那個被壓扁了的包子,正欲對我大加討伐,面色忽的一變,包子順著我的胸口滾到了草地上,塵土之上又沾草灰。

    我偏頭望著那個飽經磨難的茴香包子,臉沉下來:「千影!」

    甫一開口,我便覺得嘴裡流出了什麼東西,腥甜腥甜。

    「阿姐,你吐血了!」

    「我沒……」胸口漫起沉悶的鈍痛,我幾乎要喘不過氣來,手指深深扣入堅硬的泥土。

    口腔裡逐漸被鮮血充滿,又順著嘴角流出,我無意識的仰著頭,能感覺到身體越來越輕盈,無邊的黑暗拉扯著我往深處走,小影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我的臉上。

    我看著她,眼睛漸漸睜不開,想:

    阿娘,你當時是不是和我一樣?明明不甘心,明明放不下,卻不得不。

    我盡力了,阿娘。可上天,他終究不肯給我們一條活路呢。

    意識徹底陷入昏暗之前,我感覺身子被拖拽了起來,胸口枕在瘦骨伶仃的肩背上。

    「求求你,請問城裡最大的客棧在哪?」

    直到多年之後,我才知道從這一刻起,我們便徹底捲入了這紛紜複雜的亂世中,成為那人玩弄天道的棋子,且是最重要的兩顆。

    從此,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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