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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青門引 第一章 牆裡酒香,牆外落棒 文 / 盜泉子

    第一章牆裡酒香,牆外落棒

    聞著了從對面那所大宅裡飄來的濃香,驛站守門的老卒努力地抽了抽鼻子,連身子都前傾了幾分,遠望去,活像一隻籠裡等著人餵食水的鴨。

    不怪他的站姿不雅,實在是肉味太香,酒味太厚,門口迎客的小娘子生得太撩人。日日麥飯菜湯就豆醬的伙食能朽蝕了他的後槽牙,卻弄不壞他的鼻子和腸胃,那點缺料少鹽沒油腥的吃食不能讓他多長二兩肉,卻不妨礙他的面皮一日日加厚。

    輕嘬著牙花子,年紀剛過而立卻看上去像個快五十歲的老頭子的驛卒清了清喉嚨,朝著大宅吹了聲口哨。哨聲悠長又輕佻;居然帶著些踏歌的調子,引得大宅門前的幾個粗使丫鬟紛紛扭過頭來看。只是丫鬟們看到吹口哨的正主不是什麼年少郎君,卻是這麼個老貨,不由得心頭大惱,朝著驛站大門連啐幾口,深感晦氣。

    這老兵油子也不生氣,哈哈笑著,就想唱個小調再過過嘴上的乾癮。他正運足了中氣還沒來得及張嘴,冷不丁大宅院裡猛然爆出一片喝彩:「好棍法!」

    這一片喝彩聲匯在一處,就如雷鳴也似,驚得他一抖之下,一口氣卡在嗓子眼又給噎了回去,差點喘不上氣來。這口氣憋得他又是捶胸,又是打背,好一陣才平順了些。再抬頭看去,卻見一個管事打扮的年輕漢子十分客氣地陪著幾個遊俠兒模樣的人物到了大門口,只是這幾個身量高壯的遊俠手裡的兵刃要麼折斷要麼豁口,看著就像剛從戰場上敗了陣退下來的殘兵一般。

    對面的大宅裡駐紮的都是些爭勇鬥狠的外地漢子,每日裡賭賽武藝取樂也不出奇,但是今天的賭賽規模看著卻有些大。這幾個比武敗陣的遊俠剛走,又有幾個駐軍的小校提了大槍進了大門,後面還有幾個肩背大棒的紅衫衛士。皂底箍鐵皮的大棒上塗著赤黃綠白四色條紋,隱隱帶著股血腥味,初春的天氣還有些干冷,卻引得幾隻烏蠅繞著五色棒子不肯散去。不用說,這些人都是在洛陽北部尉面前奔走的屬吏。如今為北部尉撐腰眼子的洛陽丞是個連炙手可熱的內官家眷犯禁了都敢一把掀翻來打殺的狠角色,這些得他用的小吏說不得也都是些如狼似虎的酷吏。

    看著大宅的管事很四海地開門抱拳招呼著北部尉的部下進了宅院,老兵讓自己的舌頭稍微放鬆了一些。能在洛陽城裡討生活的人都不傻,但比起平常的州郡民戶,洛陽人更多出一股不同的精氣神,「攏袖驕民」四字就是為這些成日打混在首善之區的人們專門造出的詞,這種天子腳下的驕傲,不會因為多了一個很有酷吏風範的北部尉衙署就收斂多少。

    再度收拾了心氣神,老兵清了清喉嚨裡的痰,讓並不多的唾沫潤了潤喉嚨,為一個攀著胸腔顫巍巍朝著嗓子眼前進的音節鋪出道,一支關於洛陽和桃花的小調輕快地從舌尖彈出來:

    「洛陽城東路,桃李生路旁……」

    不得不說這位老兵的嗓子還不錯,努力堆起花一般笑靨的使女們,終於暫時將注意力從那些年少英武的伍長與衙吏身上略微分出一點,注意到了他——主要是他沾著大片油漬的頭巾子,脫了好幾塊革片的札甲,還有……

    從院牆裡面倒飛而出的半截棍子?

    時間像隨著呼吸放緩了,老兵能看到折斷的木棍緩緩在眼前放大,看得出並不光滑的棍身上凸出的木刺——是棗木削的,還一股臭墨的味道直鑽鼻子。

    沒法不臭,劣墨化開來就是這個味道,何況這半截棍子上密密麻麻爬滿了盤曲生硬的破字,味道衝鼻是理所當然的。破字在老兵的眼前飛速放大,一筆一劃看上去如曬死在日頭下的干蚯蚓,實在古拙得很,遠古之古,手拙之拙。

    破字斷棍當頭落,老兵頭上發木,鼻尖更嗅著那股難聞的墨臭,眼前頓時一黑。好家在,當兵吃糧的小人物總是命韌如草,若換了個窮治五經的太學生,說不定這一棍落下得打掉半條命去,可老兵只是罵咧咧地捂著額頭,蹲下身去,拾起了那半截棗木棍怒喝道:「哪個夭壽的亂丟棒子,沒王法了還!」

    他的喊聲理直氣壯,只是最後的尾音卻有些低——也許孝武皇帝時豪俠要夾著尾巴做人,軍頭稍不留神就得下獄,閹宦更沒有如今這樣氣焰囂張。

    然而,如今是光和五年的春天,孝武皇帝馭龍上仙差不多已有二百載,當年遷都洛陽中興帝業的那位陛下享殿前的柏樹也有幾十圍了。

    如今的洛陽,沒有脖頸箍了鐵圈的傻冒縣令,沒有打小就能拿耗子當訴訟陪練的執拗廷尉,只能由著一幫子滿身騷腥的閹貨和高門大戶的公子哥橫衝直撞。對面的宅院雖然是一夥遊俠兒的產業,然而今天聚起來的人卻不是混在洛陽討口江湖飯吃的尋常混混。駐在天子西園的禁衛親軍如狼,宮內大貂璫曹家出來的洛陽丞門下屬吏似狗,小驛站的驛丞勉強還算個老鼠,像老兵這樣的小人物,就只好去客串潮蟲。

    誰人曾見一隻蟲朝著大尾巴狼、卷尾巴狗示威的?

    所以老兵的怒喝只有大宅門口迎客的使女們聽得到,換回來的也只有小娘子們吃吃的笑聲。

    笑聲順著使女們的衣裾落下來,卻沒能隨著早春的暖風飛起,只因為大宅的那個墨衫管事又陪著幾個拎著折斷木槍的年輕人出了大門。

    「列位、各位、在齊位,」看著不過二十出頭的墨衫管事拱手作了一個羅圈揖,笑得分外陽光燦爛,「實在對不住,我們家天鵬下手實在是沒個輕重,幾位請在我這做個記錄拓個章,照章就能在我們家的鐵匠那免錢修理了。之前擂台上多有得罪,千萬不要往心裡去。」

    盯著管事的陽光笑臉,又聽著修理免費,幾個滿頭半短亂髮的年輕漢子終於臉色好看了些,胡亂抱拳道聲「多謝」,就此得了台階,紛紛上前登記拓章,預備各奔前程。然而隨著這幾人一同出來的還有個高個子,步子邁得很慢,也不去找管事登記。

    老兵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個高個子,不為別的,只為這人手裡還提著半截棗木棍,棍上密密麻麻地爬滿了令人卒不忍睹的破字。

    這高個男人看著也還是個年輕後生,身上披著一件洛陽城中遊學儒士慣常穿的廣袖青衫,一如此時的平常人們一般簡單樸素。然而這個男人的一對大袖卻用墨色絛子收束捆紮於上臂上,唯獨袖口垂在腕側,應該是方便他拔出肩頭劍柄用石青色苧麻紗裹成轆轤形制的文士劍。

    這十幾年來,洛陽的風氣一日三變,男著女衣、漢著胡服的風潮也不是沒有,像這男人般把儒衫穿出了賊頭氣質的強人還是少見。再配上那張看似溫文的臉和下巴上梳理得熨帖瀟灑的一部短鬚,搭配起來就更奇怪。

    儒士蓄須不奇怪,蓄短鬚也不奇怪,然而唇髭剃個乾淨卻留了下巴上一撮短鬍子就絕對不合洛陽人的審美——不要說是洛陽,放眼天下十三州,哪裡見過這麼奇怪的鬍子?

    大概對男人這部短鬚有意見的不止老兵一個,墨衫管事目光從登記薄子上移開,刻意地不去關心那有點可笑的鬍子,看到青衫男子手裡的斷棍時,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我師門中曾有交代,配兵相隨,不容有失,不論刀槍劍棍……」青衫男子完全沒看到管事那擰成川字的眉頭,很認真很認真地解說道。

    「是不是劍在人在,棍亡人亡?」墨衫管事無聊又鄙視地掃了他一眼,揮手輕蔑說道:「這種過時了幾百年的老套段子連我老家鄉下那些老古董的說書先生都不會用了,老兄你能不能換個新鮮點的?而且那種五枚大錢就能搞一根的棍子,實在沒有拿去修的必要。」

    他說著移開了手裡擋著自己視線的登記薄子,卻看到這青衫男子左手還拎了個朱漆紅底的食盒,蹙著眉頭問道:「老兄拿著這個幹什麼?」

    「貴府席面太豐盛吃不完,所以打包帶走。」嘴裡說得乾脆,青衫客拎著朱漆食盒的手卻朝後不著痕跡的一挪,溫和笑道,「我師門還有祖訓,食盒在人在,食盒亡人亡。」

    「……」聽到了如此厚顏無恥又極有創意的答案,墨衫管事也只能乾笑幾聲,頜首稱讚道:「……你丫快滾。」

    沒有抱頭,沒有鼠竄,青衫客依舊保持著溫和可親的笑容,翩翩然施施然地離了大宅門口。身後,幾個短髮蓬頭的遊俠兒還在起哄:「兄弟厲害,敢來趙老大家裡吃白食還打包!」

    吃白食的青衫客頭也不回,只是揮了揮拎著斷棍的那隻手,口裡還開著酸腔:「固所願也,很敢請耳。」

    青衫的男人吃著白食,說著文縐縐酸揪揪的冷笑話涮著趙府的管事。如果趙府的主人真如當年名動長安的大俠郭解那樣在黑夜般的江湖世界裡有著尊崇的地位,甚至都不用趙府的人開口,就會有意圖賣好的亡命徒當街拔刀喋血,讓青衫客面目全非地去見泰山府君。然而趙府的年輕管事只是掃了眼搖頭擺尾朝著驛站行去的青衫客,搖頭笑罵了句旁人聽不懂的番話,轉身進了大門。

    然而轉身之際,袖子拂著腰間一對繯首直背的短刀,年輕的管事還是忍不住想到,假如能在洛陽城裡動手,需要幾刀才能給這可惡的小鬍子奉上一個淒慘而又滑稽的下場?

    而就在一門之外,輕鬆引動了一位刀客殺意的青衫客正蹲在驛站門邊。他苦惱地拉著下巴上的小鬍子,胳膊下夾著斷成兩截、寫滿破字的棍子:「這位兵哥,談生意不是這麼談的,租一輛牛車而已,你看我哪出得起那麼多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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