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門引 第八十九章 ?叩闕,瀝血,雷霆 ... 文 / 盜泉子
開陽門外,開陽門內。
不過一門之隔,此刻卻是一股緊繃到了極處的景象。城門司馬安陵,此刻長衣服都去了,武官的冠帶也一樣不加,就是一副頂盔貫甲,趕著要上陣模樣。他也不立起,就這麼扶著劍,端端坐在城樓之下、胡凳之上,一派「忠勇為國」氣質。
然而他擺出這麼個氣派,一早起來要趕去太學聽課,卻被他堵在門內的一眾太學生,可不管他有什麼忠勇,有什麼為國,被堵在城門下,都是破口大罵。這些在城裡有下處居住的太學生,不比那些在太學學舍裡搭伙借住的窮朋友,也不似那些在城外附廓處租了小院子,或者乾脆包了什麼客舍旅館,有錢無勢的鄉下豪強家的子弟。
這些太學生,不是父兄為官,享受蔭補入太學的官宦人家出身,便是祖上為漢家立過大功,數代公侯的世家豪門子弟。雖然這些太學生不過是個官僚預備役,但身份特殊,家世清貴,這兩重關係加起來,行事便更顯得無忌許多。
當下就有人喊著安陵安司馬的表字,要這位城門司馬出來說個實話,不然奉出了城門校尉陳良陳公出來說話也成。
這開陽門素來是洛陽城十二城門中的要津之地,守門吏裡面也有這位城門校尉陳良的心腹。見事不好,城樓上面那位城門司馬又硬撐著扮忠臣狀死活不肯下來安撫,這開陽門的守門丞立刻就遣人去了陳良府上告急。
然而使者到了這位正牌子城門校尉門首,連二門都沒踏進去一步,卻見陳府上的管事,愁眉苦臉一副死了娘老子的臉色,硬把報信的人攔住了。
「足下也莫朝裡闖了,昨夜北面火起,我家家主一時受了驚嚇,這時候已經暈死過去半日了,還不知尋來的醫人是個什麼章程,這些事再也休提,休提!」
眼見得來人還不死心,要朝裡面闖,這位管事也不把好臉將出來了,直接就踹了來人一記窩心腳!
「你們這些不分是兵是匪的賊配軍,仔細看清楚了,這裡是城門校尉府,不是入娘的私娼窠子!再朝裡闖,就將你們一個個斫斷了狗腿,都送到北部尉去用五色棒打殺!」
這等變臉之快,堪稱一絕也。
趕跑了開陽門處來人,這位管事就直接進了府,他口中那位受驚昏厥的家主陳良,就這麼一身中單,坐在房裡,正抱了一隻烤雞在啃呢。這位陳良也是西北邊軍子弟出身,靠著家族出力,爬到如今的地位上。他在城門校尉上一干三年,油水已然撈足,按照京中的潛規則,也到了鞠躬下台時候。這位陳公這幾年受用下來,本等的弓馬本事也都稀鬆了,然而望風色的眼光依然老辣,幾乎本能地察覺出昨夜味道不對,這就立馬裝病躲了差事。
這時候,這位老官油子頭也不抬地啃著雞脖子,含混道:「事情辦妥了就下去幫本官堵著門便罷,本官今日是害了屍厥之症,什麼都不清楚,什麼都不知道,你也不用稟報,去吧。」
說罷,他狠狠將脆骨嚼了嚼,吐出一口骨渣來,極有詩人情調地懷古道:「高皇帝建極長安二百年,光武皇帝建極洛陽二百年,時易世移,這個天下,有什麼事情都是說不准的。老夫也不管別人如何,留我一餐安樂酒飯便罷……」
不過要是魏野在這位極有樂天知命自覺的陳校尉身前,說不定還要仔細動問一聲:「日後袁紹宮變一屠洛陽,董卓遷都二屠洛陽,不知您老人家可還有如此散淡自在地啃雞脖子的福分麼?」
……
………
城門校尉陳良撒手萬事不管,那城門司馬安陵就成了唯一掌控這局面的人物。礙於那些太學生的家世和父輩地位,他倒也沒下什麼狠手,強行驅散了這些人,就是坐在胡凳上,硬撐持下去——起碼也要撐到禁中那邊對昨夜的事情有個說法。
他這裡隔絕城內城外,那宮門前不消說了,也早就隔絕了百官面聖。龍蛇斗這災異後面對君權分外敏感的刺激性意味太大,誰知道那喜歡天體營play的昏君會不會突然抽風,對這事情分外上心起來?端坐在胡凳上,一派守關大將氣派,然而一顆心早就跳出了喉嚨眼,直奔著宮中去了。
老舅啊老舅,如今就看你如何安撫住陛下,讓這事如春風拂面,就這麼散去了才好,咱們張家,才有傳下去的富貴榮華!
至於自家姓安不姓張,這事他早忘了,不過就算要改個姓氏,在安司馬心裡倒也不值什麼。
城門司馬在城樓上魂不守舍地冒充神像,渾然不知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城內與城外卻是一**的險惡風濤,直欲將這座小小的城樓徹底吞噬沒頂!
就在開陽門前,依舊是趙氏老店前面,這樣早的時節,也不是飲酒的時候,一群群的太學生卻都扎堆一樣聚集起來。
大漢的太學生,從來就不是好相與的。此時不比科舉制度成熟的唐宋年間,士人要走「學而優則仕」的道路,分外地艱難些。能扎進了太學的士子,都是人尖子不說,身後至少也有地方上世家的關係在,這使得太學天然地就成了文官集團的作育基地。就算是太學裡蔭補出身的勳戚子弟再多,也很難改變這個大勢,反過來,勳戚子弟入讀太學之後,反而將家門漸漸轉變成文官世族一員的反倒更常見。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勳戚家族的爵位也不是那麼牢靠的,諸王列侯傳上幾世就被除國很是常見。東漢歷經數帝,這樣的事情更不稀罕,反倒是詩書傳家的文官大族,很有一些長保家門富貴的逆天存在。遠的不說了,四世三公的袁家,如今還有人在朝中任著美官呢。
這樣幾番因緣共同作用下,太學生與文官集團形成的黨人,差不多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係。而這些為官僚候補,卻還不是官的太學生,也是對政事最為敏感,又急於投身其中的一個群體,某種意義上說,太學生就是都門政爭中那根敏感的神經末梢。
嗯,敏感得一點就跳。
五經博士張津也混在這群太學生中間,眼下正在那些挑頭的太學生手中來回傳閱的一卷竹簡,就是他剛帶過來的。這位看上去分外儒雅可親的五經博士,就這般冷眼看著那些各地世家出身的大族子弟傳看著那卷竹簡,而後神情越發凝重、不滿甚至憤怒起來。人群間的議論聲,更是隨著這股子情緒嗡嗡地響起來。
最後,還是南陽李家出身的李垣排開他這些同學們,正容正色地行到了張津面前,躬身就是一個大禮,張津也不自持身份了,忙把自己這個學生一扶,叫著他的表字:「子勤,何用如此乎?」
被張津一托,李垣也不朝下拜了,仰著臉就滿腔悲苦地開了口:「張公張公,這卷抄本可真的是從尚書台中帶出來的?真要將各地素有令名的守臣二十六員,都當成是坐罪貪瀆的犯人,一體解送京師治罪?」
張津面色如水,一臉沉痛地點了點頭:「這是故太中大夫張喜生前所上遺表,已由尚書檯送入禁中御覽。本官這份抄本,乃是大鴻臚袁傀的侄子袁本初拚死傳出來的,字字真切,絕無虛詞。」
得了這個准信,李垣一臉悲憤地就轉過頭來,舉著那卷抄本高喝道:「諸君可看清了麼,這就是如今的朝堂,就是如今的治世!梟獍居廟堂之高,鸞鳳陷縲紲之下,群小橫行,正人不得其用,如此清平世界,如此煌煌大漢,豈有我輩正人君子的生路!」
說至動情處,這位南陽世家子已經虎目含淚,與他做了一黨同志的這些太學生,更是個個雙目發赤,幾欲泣血,遠遠看去,就像是一群群的兔子似的。
要是某個半吊子仙術士不是也被攔在開陽門內,見著這樣情形,卻絕不會有什麼感同身受的憤怒不甘,有的只是嗤笑一聲——這些地方上頗有賢名的守臣,十個裡倒有九個半都是黨人一派的孤臣孽子,更是個個都和南陽穎川這些世家有些不清不楚的關聯處。對士林中黨人一黨而言,這些人已經是不多的中堅人物,黨人一派想要王八翻身,也就只剩下了這點一黨菁華所在了!
閹黨這一手,不是黨錮獄,勝似黨錮獄,簡直就是要把黨人一派趕盡殺絕!就算這些年黨人一派被揉圓搓扁,再難有什麼脾氣,這刀架到脖子上,就算束手待斃也要叫幾聲哭幾聲的。
何況黨人一派還從來就沒有自己送上門去讓閹黨橫切豎割的高尚覺悟——那種奇葩除了南亞發源培育出來的一群奇行種禿驢,好像也不多見了罷。
旁觀著這場上諸人這股子被壓制而不得宣洩的郁氣已經到了極處,張津卻是猛地朝前踏出一步,大喝一聲:「諸生諸生,奈何在此,效小兒女輩作此對泣之態耶?今雖閹宦用事,正人摧折,然而天祐我炎漢四百載社稷江山,事情猶然有挽回處!」
他這一聲高喝,卻是將場上這些太學生都震了一震,都是不敢相信地望向這位素來熟悉的五經博士。黨人這些年和閹黨一場場鬥爭下來,雖然也偶有佔了上風時候,但無一次不是立即為閹黨輩翻盤,反而落一個損兵折將、連番報復下場。就算是容易被人挑動的太學生,真正遇事時候,也是縮頭的多。
黨人一派,也就是勉強撐持在地方上面,中樞可是沒有話語權久矣,何況閹黨如今還要挖了黨人一派的根子!難道還真有什麼擎天手段,真能把這個局面翻覆過來不成?
一時間老成些的人物,看向張津的眼神就是訕訕的,高調你自去唱,要是糊弄我輩去為公等火中取栗,那我們也不妨給你們玩一個卷堂大散!
所謂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所謂士人,無論漢末、唐末、宋末、明末從來沒改過的軟弱幻想和幼稚心態,這便是一個活註解了。
張津容色不變,將手一指開陽門方向,高聲道:「諸生卻以為今日都下城門為何緊閉?安陵這張讓外甥為何全副披掛守在開陽門處?實是昨夜天降災異,警訊天子,卻有一雙巨蛇斗於張讓府中,諸家緯書上說得明白,這是賤役之人謀朝篡位之象!張讓此刻,已進宮去迷惑天子,卻安排安陵這小人隔絕內外。他也知道,此事一旦大白於天下,張讓就是夷族罪名,再無轉圜處!諸生諸生,這是如今唯一出路,若然使張讓輩逃過此番風潮,則群丑篡權,正人流離,漢家失位,再無挽回之理也!」
此話一出,人群中頓時就是一片嗡嗡議論聲,幾個穩重點的太學生就要打發自家伴當尋人去問了。
這點上,不得不說張讓這一手緊急管制確實盡顯出他老於政爭的水準。要這只是一樁突發事件,說不得就這麼被他的鐵腕手段第一時間強行壓制下去,再等到疏通了劉宏這混蛋皇帝那的工作,就再無後顧之憂。
只可惜,這場風潮,自突如其來的天降祥瑞事起,就是某個仙術士一手策劃的針對閹黨、挾裹黨人的絕大陰謀!處在其間的北部尉與西園軍這些別有懷抱的暗處不穩定分子,更是趁機在其中上下其手,安排謀劃各自手段,只要取得自家一派的最大利益。就在這般似有似無的默契配合下,就這麼給張讓為首的閹黨挖了一個絕大的坑,就等著他們一個個跳進去還給自家填土了……
所以張讓哪怕以最快的速度封閉了洛陽城門各處要津,試圖阻斷雙蛇鬥傳聞的散播,然而城內城外,早就得了某些人授意的人員,已經開始四下活動了。這次謠言倒逼真相的活動,任務指標是每人五百次,達不到標準,可是要扣五枚漢五銖錢的。
所以當四下裡打探消息的人一一回報,這些最為老成穩重的太學生,眼裡也都放出綠光來。真正是天意民心,都在此處,這還真是一舉扳倒十常侍的一個絕好機會!
彼此對望一眼,卻都看到了對方眼裡躍躍欲試的表情。
這為閹黨壓制多年而成的這麼一股郁氣,此刻,全成了乾柴滾油,人人眼中都冒著火星,只要一點就著!
性情比較操切的太學生,已經在喊了:
「大漢受命,此天意也!張讓何人哉,竟欲學趙高輩,亂了天下綱常!」
「小人幸進,我輩君子不得一申其志,如今上天示警,張讓有失寵之險,卻決不能讓他蠱惑天子,又把這個世道變亂下來!」
「叩闕上書!叩闕上書!須叫閹黨小人輩知道,這天下,還有一分正氣在,就決不讓爾輩為所欲為!」
「要民煮!要屍油!五毛掛路燈,自干五殺全家!」
嘖,這是大槍府、太平道哪家派過來的群眾演員?差評,負分,滾出!
李垣、樊翮為首的這些太學生裡中堅人物,此時更是熱切,剛才的淒惶之心頓時去了大半,心中那團功名之心,頓時火一樣燃起來。
要是今日之事能成,日後他們這些領頭人物,少不得也混一個封侯拜相的前程!
就算是事有不諧,朝幾位重臣府上一躲,到那時候,自有那些跟著他們上街又沒什麼靠山的寒素出身太學生去頂缸。
嗨,自漢末光和五年、西曆一百八十四年算起一千八百零五年以來,所謂某些風潮的頭目,也都是這個德性了!
鼓動風潮到了此處,張津自己也動了意氣,戟指開陽門,嗔目大喝出聲:「城門司馬安陵不過市井寒微出身,幸進小人耳。吾輩胸中自有浩然正氣在,區區阿附閹黨的佞臣,又豈能當得我輩!諸生諸生,大漢養士四百載,誅奸佞,正朝綱,正此時也!大家一道向宮門前叩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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