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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青門引 第117章 ?龍眠乍醒洛水西(一) 文 / 盜泉子

    自永樂門步出,繞路穿行在步廣裡,這地方都是佔地廣闊的府邸,也是那些與國同休咎的百年貴盛門第盤踞之處。{}

    要放在往日,這地段早已是車水馬龍。什麼上門拜見師長老上司的門生故吏,恰逢選期來走門路的地方小臣,走馬鬥狗呼朋喚友的世家子弟,車馬往來,自下朝時分直到掌燈之刻,都不會少了。甚至這些府上的長隨僕婦,送菜運水也都是昂昂然來去,那些似王啟年一般,苦熬數十載只混了個雜佐小老爺的,見到這些貴家僕役,反倒沒什麼體面可擺。

    然而這等熏灼氣象,在今日裡卻是全都夾緊在了屁股下面,務使一點也不露到外面去。就是牆後面有些各府的丁壯,備下兵杖弓箭,防著亂事一起,沖了府門,也只是挑些不犯忌諱的刀劍木弓之類。甲冑、強弩就算是家裡有些收藏,也不敢在這個時候拿出來——一個不好,這就是事後的罪名。

    魏野踱著步子,緩緩從這些府邸前頭經過,偶爾掃一眼府門前的石階、下馬石,也只是露一個微諷笑容。

    洛陽為東漢帝國的中樞腹心之地,南宮北宮天子所居之處,就是帝國的心臟。而作為樞機的尚書檯,一手執掌著中樞詔令政令和選官彈劾事宜,則是帝國的大腦所在。要掌握尚書檯,到了這個時候,無非就是三條道路,其一是十常侍那樣控制尚書令,其二則是以大將軍身份兼領尚書檯事。

    在十常侍已經被誅殺的現在,洛陽之中的閹黨勢力也即將被連根拔起。至於大將軍,自竇武死後,就一直空懸其位,倒是可以省去一番功夫。只要將三公九卿控制住,該列入閹黨的列入閹黨,該分化收買的分化收買,就是最便捷的法子。

    但這樣一來,也不是沒有隱患。倘若剛剛鹹魚翻身的黨人一派和袁家之類巨族看不清形勢,意圖和冒險者聯盟爭奪主導權,甚至勾連地方守臣再打一次「清君側」的旗號。那這洛陽之亂,怕還不到結束的時候。

    到那時候,不要說什麼天街山積公卿骨,宮闕化為錦灰堆,起碼漢末群梟割據的大亂之世還得重演一遍。

    「不過這樣事體,關鍵還是看處身期間的人,有沒有足夠長遠的眼光和足夠強硬的手腕了。至於未來走向,卻不關我事。」

    此刻,不知道多少人都想扒著宮門看一看這場大亂的虛實,多少公卿大臣都在書房裡急得心如貓抓,焦灼難耐之處,不下於久曠寡婦夜裡思念隔壁壯小伙子……

    然而他們卻不知道,就在他們府邸門前,這麼一個裝束打扮半似遊俠半似方士的年輕小吏,便是一身牽繫這場政變的最關鍵處人物。只要此刻魏野肯隨口指點一兩句,那就是押注這場亂事,使權位富貴再進一步的最大保證!

    可惜這等機緣,不要說這些公卿中人,就是沉浸在政變成功喜悅中的趙亞龍等人,此刻也多少有些輕忽。

    一人一言,而能攪動天下風雲,此等人物,先秦時候,是白身而受國君之禮、布衣而使諸侯敬服的陶朱鴟夷流亞。秦失其德之時,是立懷王、興楚軍的范增之輩。

    齊、楚、吳、越之主,對此等人物,願以上卿待之,以田宅封土賜之,以一國之權柄加之,願手捧相印於壇前三拜,請以諸侯霸業相煩之。霸王、沛公之徒,起諸草莽,沒有這樣家傳的心術,也知道以亞父尊之,跣足以迎之,解衣推食以恩義籠絡之。

    就算是漢末,曹操赤足相迎許攸,劉備三顧南陽草廬,也可見得這樣風氣的余緒。

    但是放在冒險者中間,對魏野的手腕機詐,或許佩服,或許忌憚。可要讓他們去喊一嗓子「魏公真我之臥龍」,那只怕臉皮厚度和魏野相彷彿的趙亞龍,都決計喊不出口。

    大家的見識,都是一樣跨越了這不知幾許百千個閒年,業餘歷史學者所謂「大歷史」的眼光,受過一般教育水準的人都有。魏野的手段,無非就是不從體制內下手,而直接走了「奇」、「詭」二端,說起來脫離了漢代流行讖緯天意的這個大背景,也再難複製。

    同樣的,人道洪流的發展,越是朝著所謂人人如龍的地步進一步,英雄、賢者這樣的神話時代遺留下來的特質就越不明顯。後神話時代,英雄是天地間唯一主角,射日也好,理水也罷,都是英雄們的事業。凡人,只是背景板一樣的存在,連龍套都算不上。

    英雄時代,聖君、賢臣、名將、豪傑、大俠,構成了亂世之中的炫彩畫卷。而凡人,也就是些跑龍套的。

    至祖龍定帝制,兩漢承法度,事實上,英雄的色彩已經一再被沖淡。李廣之軍略,張騫之膽識,放在春秋戰國,必然是傲視諸侯的天下之豪傑。然而在漢制之下,李廣不說封侯,為不受刀筆吏之辱,也只能伏劍自殺。同樣的,張騫鑿空西域之功,也抵不過失期被貶之罪。

    更不要說蘇武忠烈之名,千古傳揚,然而皇帝誅殺蘇武族人,也不過殺狗般輕易。

    及至隋唐確立科舉、官制,英雄也就泯然化為精英,而後擴大化為精英階層。至此,天下之勢再不繫於英雄豪傑一人之身,而是由執掌國事的精英階層一體承當之。而宋末、明末這樣的王朝末期,也是由精英階層的集體墮落而形成。

    這期間,就算是岳鄂王、戚少保、延平郡王鄭成功這樣的英雄豪傑偶爾出世,面對整個精英階層的墮落,已經毫無回天之術,同樣也對於天下大勢難有挽回之力了。及至後古典時代的工業化革命,精英階層再次進行了一步步的擴大化。固然這避免了後神話時代與古典時代早期的暴君政治,然而作為統治階層的精英們的墮落,不論是權威政權還是民選制度,仍然是難以預防的痼疾。

    但是起碼一點可以保證,凡人與英雄之間的距離已經拉得極近。只要那位英雄不是胸口有s、內褲反穿在外的外星人就好。

    此刻魏野,倒是沒有這種縱觀人道洪流的感慨。他也實在沒什麼力氣高瞻千萬年後,感慨如今了。自定計宮變開始,一路行來,他都將自己一團精神繃得緊緊的。如今塵埃已定,收納了報酬,帶上自家拖油瓶,就該西出伊闕,為自己這身道術謀一個更進一步的機緣。

    不論亂世起或不起,道術二字,實實在在已經成了自己身為仙術士的立身之本。若偉力不歸於自身,使一夥軍健也能捕拿下獄,就如當初的竇武、陳蕃一般,就算冒險者們剛剛搭建起的那個倉促而成聯盟,肯將三公之位畀之,自己豈又願輕易受之麼?

    一旦受之,軟禁天家,行不臣事,這些帽子,自己也要領一頂戴了。而為抵消因此而來的種種壓力,勢必要朝著那個新鮮出爐的冒險者聯盟靠攏,如此勢必要選一邊站了,什麼甲方乙方也再不用提。上下位分,就此確立。打工的和老闆,這樣關係,就算有多少溫情面紗籠著,也一樣叫人不舒服的。

    總而言之,桃千金雖利,不到一劍能當百萬兵的地步,這洛陽便不是孤身一介聰辯之士能時時掌握風雲之地。

    只是不知,待到道成之時,這自洛陽而捲動的一場天下風雲,到時可還趕得上?

    再說,再說罷。

    懷著這樣心思,魏野一步一步踏著步子,朝著自己臨時居所的舊神祠行去。

    就算是剛才一言立下盟約,一力囚了天子,魏野這步子依然邁得不大,就是尋常逛街一般,不見什麼如龍驤虎步般的威勢。任誰也想不到,就是這一身方士模樣的青衫子,硬是攪動得上到天子,中到公卿,下到都下百姓,個個都不得安穩……

    就是舊神祠之前,那家家戶戶,也算是遭了魏野捲動起來的這一場無妄之災,此刻家家都是封門閉戶。也許還按照魏野之前透出來的口風,用裝了石頭的破缸堵了門,家裡準備好了夠吃三個月的糧食和鹹菜。

    魏野也無心與這些街坊鄰里多交陪,逕自拍了拍舊神祠的大門。

    然而這一拍之下,大門卻是直接開了。

    當然不可能是司馬鈴來應門,而是這門就是這麼虛掩著的,連門閂都沒有上。

    魏野搖了搖頭,嘀咕一聲:「今天這大亂時候,怎麼還是這樣粗心大意?萬一亂事沒在我控制中,變成了滿城放火搶燒的變亂。這不就是請著人跑來趁火打劫麼?」

    隨手將門闔起,魏野朝著丹房喊了一聲:「鈴鐺,把東西收拾收拾,我們準備走路了。」隨即就將丹房門推開——

    司馬鈴正坐在丹爐邊,然而那跪坐姿勢實在是太過標準的端莊樣子,一點不見平時愛和魏野唱反調的模樣。她一抬眼,看著魏野,一雙大眼睛裡已然是水光盈盈,就這麼細聲低泣出來:「阿叔……」

    而隨著司馬鈴這聲「阿叔」,丹爐之後,有人按劍而出。那張再眼熟不過的晦氣臉上,全都是不懷好意的陰惻惻笑意:「魏公做得好大事,只可惜公之仕途,將來廣大前景,我蔣子陵今日要一力斬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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