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青門引 第281章 西風緊(二十一) 文 / 盜泉子
不管石羊頭這裡怎樣的賣弄風雲,日頭該朝西走還是朝西走。\|\|j|d|x|s||
從石羊頭往西,沿著那條絲綢之路最重要的河西走廊直出了敦煌郡,玉門關外那一條直通西域的商路,便在這裡走入白龍堆。
說是白龍堆,這裡卻是根本沒有蛟螭虯虺這些龍種所熱愛的水澤湖泊。正相反,這裡除了乾熱的風就是細碎的砂,趕著駱駝的商隊留下的足跡轉眼就消失無蹤,灼目的陽光會把人眼閃得眼前一片發白,看著什麼都是白慘慘的。
偶爾,這些穿越沙漠的商人會在路邊找到指引前路的道標半埋在黃砂中的潔白骸骨。那或者是倒斃在道旁的駱駝,或者是在沙暴中殞命的倒霉鬼,除了堅硬的頭骨還抵禦著風砂的刮磨外,那些細長的肋骨、腿骨,早不知道變成了什麼模樣。
就算僥倖闖過了白龍堆外圍的沙漠,進入白龍堆的中心,也不比沙漠中更好過一些。這裡到處是縱橫蔓延的土壟、巖脈,像是一條條沉睡在荒漠中的龍,百條、千條,瞇著眼睛打量著來訪者。
白龍堆偶爾有馬賊盤桓,但更多的時候,卻是迷失的亡魂、沙中的妖魅歡鬧的樂園。走入這裡,年青的商人都得握住手中的刀劍,要提防的不但有殘忍的馬賊,還有會突然張開嘴的岩石、陰影中躥出的爬蟲的長信子、夜間月下慘白的光影、黑暗地窟中突然爬出的乾屍。
雖然白龍堆是從博望侯鑿空西域那時候就定下的名字,可操著吐火羅語或是波斯語的商人們,更願意管這樣險惡的鬼地方叫做魔鬼城。
在這樣的地方走一回,再堅定的樸素唯物主義者也會變成虔誠的信徒。不管是中原的祝官那描著星圖的符咒,還是祆教精美的經文匣,或者一尊小小的銅佛,就成了商人們不可離身的寶物。
如今在胡商中風行的還是祆教這個在安息帝國享有了數百年榮光的宗教,從安息帝國起步,向西試圖朝著地中海擴張,並和拿巴泰、希木葉爾地方的遊牧部落民族(古代阿拉伯人)進行著改宗的戰爭。
說戰爭或許言過其實,安享了數百年安息帝國的國教尊榮位置的祆教教團,像是受到了神靈的啟示一樣,突然爆發出了極大的熱情,想要傳達阿胡拉的誡命到萬邦去。他們在西方用彎刀教導那些信奉眾神的牧民,在神和腦袋中間選擇一個更有價值的東西。在波斯人的彎刀所不能抵達的地方,他們就開始貌似謙恭地向羅馬帝國和大漢帝國的總督、太守們宣傳自己信奉的教義的好處。
當然,謙恭只是暫時的,在安息帝國所能控制的地方,異教徒不論是猶太人、羅馬人還是別的什麼人,不管他信奉耶和華還是朱庇特,等待他的就只有拜火教的祭司們領導下有組織的劫掠。搶奪異教徒的財產、販賣異教徒當奴隸,已經成為了安息帝國最受人歡迎的一門生意,這樣的轉變甚至讓其他地方的拜火教徒感到恐懼。
原則上,拜火教有著內容龐雜的聖典、賢者查拉圖斯特拉留下的誡命、眾多的禮讚儀式和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的禁忌。只有那些從小受到嚴格教育、知識最為淵博的祭司才能掌握這些要點。但是這些時候,自稱「瓦赫比耶」的經師,取代了那些老祭司的工作,大量的贊禮被取消,代之以每個信徒都必須完成的五種功課。阿胡拉瑪茲達的屬神們,也不怎麼在經師們口中提到了,對於很多年邁的拜火教徒來說,他們所看到的,僅僅是一個仍然掛著拜火教招牌的,另外一種事物。
比如此刻,帶著自己的駱駝隊走入白龍堆一隅的商隊頭領吉爾巴,作為一個傳統的安息商人,雖然他也帶著修訂刪減過的新版經文匣子,卻並談不上是新派拜火教的信士。但是不得不說,新版的禱告文比舊版的簡潔許多,而且生活中也沒有很多需要請托祭司去主持的儀式,作為一個死硬的老派拜火教徒,吉爾巴就這麼勉為其難地接受了這些突如其來的宗教改革。
帶著幫伙和搭伴的商人們將臨時的宿營地處置一番後,吉爾巴取出一條最好的氈毯,仔細鋪在地上,面朝安息方向那緩緩西墜的夕陽,開始做禱告。
今年漢地的氣候越發乾冷,趁著夏秋之交的時候抓緊時間朝安息走。再不快些,就到了冬天,戈壁灘上的河流水源都會消失無蹤,沒有水,商隊可是沒法子走完那漫漫長路!偉大、至高、唯一的阿胡拉瑪茲達啊,保佑我們平安地到達目的地吧。
正在他虔誠禱告的時候,吉爾巴的四周光線突然暗下去了,身後有幫伙驚叫起來:「頭兒,看我們頭頂上那朵烏雲!」
吉爾巴抬頭一看,原本空蕩蕩的天空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朵山巒般的烏雲,像是一團不能描述的怪物般在天空中蠕動著。烏雲投下的暗影,不多不少地,正好掩蓋了這支商隊眼前所見的區域。然而這塊烏雲很快地就被切割開了,像是天地之間有個看不見的巨人正以天幕為案板,大把地揉捏著這團烏黑的麵團。
在這只無形之手的揉捏下,烏雲散成了數百朵,就像是鋪滿在案板上的餅胚。只是這些蠕蠕扭動不止的烏黑餅胚,絲毫沒有順從那只無形大手的意思,翻滾得更加暴烈,還隱隱有雷光碧火從雲朵中流瀉出來!
光與暗在白龍堆上空的廝殺,顯得如此明顯,又如此慘烈。而在光暗交替間,這一支商隊看起來又是如此的渺小。
吉爾巴帶過很多次商隊,見過半夜裡沙漠中幽靈們乘著月光飄舞,見過廢棄的城堡中亡者們背靠著斷牆追憶似水流年,但是卻從未見過如此駭人的天象!
他按禁了頭上的風帽,用盡全身的力氣大吼起來:「都給我趴下!抱緊了駱駝脖子,護好腦袋,不許抬頭!向自己信奉的神祈禱吧,我們只能做到這件事了!」
……
………
吉爾巴趴倒在地,緊緊閉起眼睛,耳邊傳出的是無比嘈雜的聲音雷鳴中,不時傳出各種動物的憤怒嚎叫,風捲動幡旗的刷刷雜聲,火焰燃燒著木材的辟辟剝剝聲,雨滴打著植物葉片的啪啪嗒嗒聲,石塊和金屬敲擊的鏘鏘然脆響聲,久旱地面咯吱咯吱的皸裂聲……
很多聲音,本不該出現在白龍堆,出現在這個時間點上!
雖然趴在地上,胳膊護著頭臉,但耳朵卻沒少被風、被雜音折騰,剛開始吉爾巴還能保持著一分靈醒,倒了後來就連他這走老了商路的老商人,也開始昏頭昏腦。徹底暈過去之前,他心中也就剩下一個念頭:阿胡拉瑪茲達,保佑我平安回到安息,下半輩子老老實實地獻祭禮拜唸經,最小的兒子送他到教團去做侍祭,以後再不出一趟遠門!
昏頭昏腦的不知道挨了多久,風漸漸地停了,各式各樣的怪聲也都去得遠了。漸漸地,空氣中也不是白龍堆地方上特有的那種燥意,讓人汗淌出來不及得沾濕衣裳就先蒸乾了去。
恰相反,與皮膚接觸的地方,都是一股沁沁涼涼的潤意,鼻腔裡湧進來的空氣都帶著一股子草木清香。
吉爾巴初以為自己是鼻子堵了砂,呼吸不暢給魘著了,他用力地搖了搖頭,把頭微微地抬起半個,朝四周看了看,然後不由得呻吟出聲:「主宰啊,我是清清白白的信奉著您,我的靈魂打著您的印記。如果我死了,我應該正在我的屍體旁徘徊,等待著法拉瓦哈和守護神的牽引來到那座審判的橋上……而這裡是哪裡?」
按著拜火教的教義,亡者死後靈魂在屍體旁駐留三日,而後受守護神引導而至冥土,經過裁決之橋,行經善思天、善言天、善行天,最後升入阿胡拉瑪茲達的國度。然而吉爾巴面前所見,卻全然與死後世界毫無關聯
他正落在一片草甸上面,身邊都是沒過腳背深的綠草,蝶黃、絳紫、粉白的野花交錯在草甸上,直延伸到了遠處的雪峰底下。草甸兩邊有些低矮的山梁,雲杉、雪松,鬱鬱蔥蔥地恣意生長著,簡直叫吉爾巴不能相信,不久前他還趴倒在白龍堆的土壑子下,為了自己不可知的未來而向阿胡拉瑪茲達祈禱!
可這裡,到底是什麼所在?
就在他有些迷惑地低下頭,看著雙手的時候,突然頸子一涼,視線隨即抬高了些,只來得及看著自己無頭的身子立在原地!
他在世上最後聽見的聲音,是一個烏鴉般難聽的嗓子:「第二十八人!如此咱們這一隊的血食算是有著落了弟兄們,剩下的生口讓著那些白羊河水府的倒霉鬼搜羅,他們的主公犯了事,倒霉也就這兩天功夫了,用不著我們沾這晦氣。走,回大營見咱們的新上司,當了黑水河老爺的江太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