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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青門引 第301章 待曉(八) 文 / 盜泉子

    軍司馬李文侯,此刻也不在他的窩棚裡貓著了。()他把全副魚鱗甲和鐵盔都披掛起來,就這麼立在他的窩棚前面,凝神望著那雪幕中都猶然透出火光的黑水城。

    他的身量本來就比旁人長大,這時候立在雪中,就像是一尊守墓的石翁仲般,靜靜地立在黑水城這座大墳的外面。

    要說北宮伯玉,或者說阿瑪拉的叛亂,李文侯全然不知情,那就未免太小瞧了人,也小瞧了這個一路爬到軍司馬這個位置上的老行伍。

    這個外號「李大熊」的軍司馬一手扶著腰間佩刀,眼睛死死地看著黑水城那裡透出來的火光,臉上的表情卻是複雜到了萬分,半陰半晴的,分不出是笑是哭,是悲是怒,不知道是要表達個什麼意思。

    城中火起,就意味著阿瑪拉的部下已經越過了巷戰這個階段就黑水城空虛如斯的樣子,也根本指望不上守軍巷戰開始放火燒殺,血洗這座塞外名城。接下來,他就該裹挾著城中的民壯成軍,而他李文侯所領的二百多漢軍,除了改換旗號,奉阿瑪拉為主,一條道走到黑之外,也再沒有別的選擇。

    他當兵只為了那份糧餉,並不圖什麼忠孝節義,不過是混一天糧餉,給這個朝廷出一天力。涼州地方上,對他們這樣的漢軍義從,也從來沒有好好地足糧足餉地補充過。他這個軍司馬對於涼州地方上,也就這麼虛應其事。就沖那份糧餉,也犯不著那麼賣力。

    可是這個朝廷待他們,還僅僅只是刻薄,那些羌人呢?從頭到尾,這些羌人就沒有把他們這些不信祆教、血管裡沒留著羌人血的漢人當成自己人!

    如今涼州地方上,雖然各處郡縣的大人先生一面又怕羌人作亂,一面又怕本地的漢人勢力增加,多出幾個梁冀那樣軍功出身的西涼外戚,把士大夫們折騰得不善,索性就玩出了這麼一手撫羌壓漢的兩面手法。可這畢竟還是漢人的地方,輪不到羌人照著那些祆教的規矩來處置漢人。

    西域三十六國,已經很有一些小國被祆教的教兵攻下來。那些不信祆教的當地人,都被一遍遍地屠了乾淨,剩下一點婦孺,也都被糟蹋了賣作奴隸。這樣的奴隸,他在阿瑪拉帳下就見到過,早就被折磨得沒了人形,連那些羌兵都不願意碰了,說是嫌棄碰了之後晚上會做噩夢!

    那些漸漸染指西域的祆教經師敢做初一,這些涼州的羌人焉知不會做十五?

    就算是他李文侯歸順了阿瑪拉,跟著這些羌人一道扯了反旗,甚至說不定也洗了腸子去信祆教。但是,在他們這些羌人面前,還哪有一點抬頭的餘地?那時候,真是要殺要剮,遂人家的心意,自家也只能低眉順眼地忍著!

    這些羌人是什麼德性,他李文侯可是再清楚也不過啦。

    這樣沉沉地想著,這位軍司馬臉上都有些變形,身形也微微地顯得越發粗壯,就連呼吸的聲音,都比平時粗重了幾分!

    像是察覺了自己身上的變化,李文侯猛地一跺腳,深吸了一口氣,讓寒風直灌進肺腔子裡。這一口冷風直灌下去,他的臉上那些異狀才漸漸地有些消散下去。

    再看他的腳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他一腳跺得龜裂開來,就連他的牛皮靴子都開了嘴,像是被什麼尖利的東西從裡面刺破了一般。

    李文侯低下頭,望著自己的破靴子,突然苦澀一笑,不再言語。

    就算自己想要給這些一個鍋裡攪馬勺的兄弟謀個好出路,可就自己這自顧不暇的樣子,可能嗎?

    眼看著,這涼州地方又要大亂,誰人又不是各自掙命。只怪自己這個軍司馬無能,拖累了兄弟們!

    李文侯就這樣怔怔立著,卻突然將視線聚集在前方的一片陰影裡,猛地高喝出聲:「是誰在那裡,出來!」

    隨著他一聲高喝,卻只傳來一聲貓兒的低叫,隨即一個少女的聲口笑嘻嘻地響起:「這位大叔,別激動。我們只是上門來做客的啊不,做說客的。」

    隨著這聲輕笑,風中雪花猛地打了一個旋,一個白衣緋的少女就這麼輕輕盈盈地踩著雪片落到了他面前。

    「我是來替我們家阿叔來招攬大叔的,不過,也算是為大叔和這些士兵謀一個好將來的。」司馬鈴背著手,看著面前這個身量高大的男人:「大叔你信不信我?」

    ……

    ………

    與此同時,在大禮拜寺的火壇前,也有一出出的人間悲喜劇在上演。

    被連鍋端的郡廷大小官佐,差不多都提到了這裡。除了張掖太守升堂議事,平時還真難見到這麼多大人先生濟濟一堂。

    然而這樣的場面,此刻看起來可就不堪得很了。這地方是祆教的禮拜寺,可不是郡廷大堂!

    「什麼?要熱漿子?你以為你還是坐堂的父母官?信不信咱給你臉上先賞一個脆的?」

    幾個臨時調來大禮拜寺的混混兒罵罵咧咧地咋呼著,那巴掌就朝著這些綁了一地的郡廷官佐扇過去了。

    這些官兒哪受過這樣的折辱,忍不住地全都叫起來了,這叫的內容也是五花八門,很見危難之際的人性:

    「別打!別打!你們就算是要造反,一刀一個,那是你們好漢!豈有讓你們這些走卒折辱的道理!」

    這是硬頂著不倒架子的好漢子,然而這樣的好漢子,幾個嘴巴下來,那語氣也是一變:

    「告訴你們大伊馬爾,我胸中盡有張掖各處要害虛實,他幾位想成大事,就這樣恣意妄為,絕對不成!」

    還有的就先動之以情:

    「這不是馬家的二兄弟麼!你忘了,去年你和過路的商人爭三頭羊,我不是二話不說,就做主把羊判給了你?這做人,可要講點良心,還請兄弟去給伊本大伊馬爾美言幾句!」

    這樣的一片亂象裡,這些人什麼醜態也都出來了。

    最先被拿住的劉闖,冷眼看著這幫同僚的表演,什麼輕蔑、痛恨,都是輕的,只有一個勁地犯噁心。

    這就是大漢在張掖郡的官員!無能,無膽,無恥!都到了這個時候,還看不清楚局勢,看不清楚接下來他們的下場!

    他靜靜地閉上眼睛,也不去聽那些烏七八糟的聲音,靜待著自己的結局。

    除了殉難守臣這點名義,自己也沒別的可抓得住了。起碼日後朝廷想起來的時候,家人親族還有一些優恤!

    就在這位劉明庭等待自己終局的時候,伊本老人靜靜地立在大禮拜寺前,肩上落著那只火妖,靜聽這妖怪的報告:「你們的死對頭已經組織起了民壯,帶著人已經朝著西城殺過來了!」

    「有什麼手段?好手段,好狠辣的手段!只這一會功夫,就他一人就連殺了二十多人,眉毛都不帶皺一下的!就你們那二百多人的羌軍,只怕還真攔不住他!我的大伊馬爾,下定決心吧,現在可不是咱們鬧意氣的時候!」

    伊本老人淡淡地瞥了一眼這頭火妖,微微搖了搖頭:「我還要等一等,你說的這個法子,是拿來對付漢人朝廷大軍的法子。就這麼用在這些人身上,不合適。」

    聽著伊本老人拒絕,這頭火妖也不再開口,只是看了這個年邁的伊馬爾一眼,隨即一振翅,穿入了雪幕:「那你就先等著吧,以後可千萬不要後悔!」

    伊本老人目送著火妖遠去的影子,而後搖了搖頭,走回了禮拜寺中。

    那些捆了滿地的官兒,一見著是他,立刻鬧動得更響了:

    「誒喲您可算是回來了,聽下官一言,您要是為了那個姓魏的生氣,也犯不著拿了我們!」

    「大伊馬爾,大伊馬爾,是在下我!去年教民的奉教補貼,還是在下我幫著經手的!您可還記得,在下當時和您還認了同鄉!」

    「我就說句實在話,這涼州地方上,總也少不了您這樣的鄉賢主持。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呢,衙門怎麼也得依仗著您才見安泰不是!」

    這些哀懇求饒,伊本老人就全當聽不見一樣,就這麼緩步走到了劉闖的面前。

    這位劉明庭散著頭髮,抬頭看了一眼伊本老人,他也懶得廢話了,就這麼直接問道:「伊本,你是來送本官上路的?」

    伊本老人倒是對劉闖還客氣一些,此刻猶然微微一笑:「啟戰殺俘,這是羌人祖傳的規矩,也是祆教定下的禮法,不得不尊重。劉明庭,還有什麼遺願不了,不妨說說看?」

    劉闖輕輕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看著伊本老人,就是一笑:「都落到這個下場,再說那些大話,也沒味道得很了。伊本,你要拿來祭旗的怕不止本官一個吧?」

    伊本老人面上的笑容更深了:「明庭是聰明人,何用我多說?」

    劉闖冷笑一聲,閉上了眼睛,靠著牆一倒,下巴朝上一揚就是一個圈:「那麼這些厭物,不勞你們動手,我劉闖先替朝廷除了這些養虎遺患的禍害!」

    ……

    ………

    那姓魏的,果然是一個禍害!

    聽著前面勉強從某人馬蹄下逃得一命的教民們訴說,西城這些負責鼓噪生事的祆教經師,心頭就只有這一個想法。

    他們這些經師,喊了半輩子的阿胡拉瑪茲達,才勉勉強強有了些感應,能稍稍用這點感應做些鼓噪民亂的工作。真要真刀真槍的廝殺,他們的本事卻還不如肉鋪子裡的一個小學徒。

    原本按照他們祆教的計劃,黑水城中兵力空虛,還有這麼多自覺不自覺的內應,二百羌軍進城,大局可一舉而定!

    可是真舉起大事來了,那個怎麼看都是四六不靠的二愣子京官,居然就地拉起一彪兵馬,就這麼從東城反殺過來了!

    他們鼓噪起來的這些教民,讓他們乘亂鬧事可以,放火燒房子,搶劫殺百姓,有他們這些經師鼓噪,也很容易就讓這些畜生丟下了最後一絲人性。

    可要讓他們紅血白腦子地和頂著槍林箭雨廝殺?

    對不住了您哪,就算是阿胡拉瑪茲達,不降下些神跡,誰肯賣這個命?就是臨時把人都煽惑起來了,對面兵馬一衝,照樣還是個大潰散的結局。

    幾個為首的經師緊急地一合計,然後還是資歷最深的那個經師拍板拿了主意:「對面的漢人有邪法!可他們人少,我們這裡可是有半個城的人,他再能廝殺,能顧得了幾個?讓大家都散開!這城裡哪裡不是漢民?西城的漢民也未必就殺絕了!」

    他這調子一定,幾個經師都是點頭:「先散開了去殺漢人!他顧不過來我們!」

    幾個經師主意打定,就要各自去帶著教民分散開來。然而他們也是事急了,根本沒想到跟前還有那幾個見機不好,從魏野馬蹄底下逃出性命的教民在。

    一個教民聽著他們計議,頓時大急,一把就撈住了為首那個經師的袷袢大喊起來:「阿胡拉瑪茲達在上,你們可不能走啊!對面殺過來的漢官懂妖法,一抬手就是一溜子火蛇亂竄!打在人身上就是碗大一個血洞……死得都是咱的親眷兄弟啊!你們成天白面羊肉地吃著,專門給咱們唸經,這個時候你們怎麼能走,快求阿胡拉瑪茲達給我們一個靈應!」

    為首的經師袷袢被拽著,頓時眼淚也出來了:「阿胡拉瑪茲達,我們普慈特慈的主宰,求您寬恕那些為您而戰的人們,並叫他們蒙您的恩光!」

    這一番禱告連刪帶減的做完,這經師立刻就喊起來:「對面懂妖法的妖魔只有一個!我們不要去管,先殺了那些不信我主的漢人要緊!沒有了這些充滿罪孽的漢人支持,那妖魔就自然會消滅了!」

    他才剛喊出口,袷袢又被一拽:「那邊殺過來的兵都騎著馬,我們兩條腿的,怎麼跑得過四條腿的!你們不都告訴咱,阿胡拉瑪茲達最偉大,沒什麼不是他老人家辦不到的,你們……」

    這個教民話還沒有說完,胸口已經****了一口腰刀,緊跟著,又是好幾把彎刀插了進來。他直著眼睛看著面前這些經師,還想要說什麼,卻被為首的經師一腳踹倒。

    這個經師踹倒了他,隨即高喊一聲:「兄弟們,正是因為你們對那普慈特慈的主信心不足,才讓黑暗的妖魔得以力量大張!這樣的人,都是那黑獄妖魔的幫兇!都聽著我們的話,大家跟著我們,殺到東城去,清洗那些充滿罪孽的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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