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百二十二章 征衣風塵化雲煙 江湖落拓不知年 文 / 柒鑰
更新時間:2013-04-11
屋內很暗,因為燭芯剪得很短,屋內的那人沉默的坐在黑暗的陰影中,看不到臉,便也就看不到任何表情。
許諾輕輕將門推開,甩去了滿頭的雨水,掃了一眼屋內,然後返身將門關上,他沒有立刻回身,因為這氣氛的凝重已經如此鮮明,他將指尖扣在門框上站了一會兒,才又回過了身去。
屋內並非只有那一人,四周邊角站著的全是這歸雲莊中直接聽命於莊主的影刺,這些人的武功都很高,且對那人十分忠心,如今這院子附近連個守衛都看不到,屋內卻站了這麼多人,冷秋之的意圖已經十分明朗了。
許諾很鎮定,他知道出了這麼多事情之後,冷秋之不可能不對自己產生懷疑,其實這次從東吳回來,他就已經感覺到了冷秋之對自己的態度改變。他知道當時若自己就此離去,定還能全身而退,可如此一來,多年來的辛苦也會化為泡影。要在冷秋之身邊生存,還要獲取他的信任當真比登天還難,自己忍辱負重了這麼多年,又怎能因一時的顧慮而功虧一簣。
「主子。」一如往常般走到那人面前回了一句,然後便站在那裡不再言語。
冷秋之的身子動了一動,卻沒有站起身來,只是將雙手往那椅臂上輕輕一放,靠入了更為黑暗的角落裡,門外傳來了雷聲的轟鳴,一聲一聲震耳欲聾,由此也令這種人為的寂靜顯得更為瘆人。
「你來到歸雲莊多少年了。」
「快十二年。」
「你身上的燒傷是如何來的。」
「家裡的油坊著火,我當時還小,被煙霧熏倒,救出去時,渾身都已燒傷,只臉被護住,所以……」
這話當年便問過,此時不過是重複了當年同樣的話,可是,這問的與答的,卻都懷了與當年大不相同的心情。
「我記得,那時我還派人去看過那地方,真慘吶,爹娘都在那場大火中喪生,唯一剩下的,就只有你了。」
「是。」言多必失,許諾知道冷秋之現在不過是在與自己一筆一筆理順他現在所懷疑的事情,所以,以前是怎樣回答的,現在依然還是。
「我還記得一件事。」冷秋之突然直起了身子,然後站了起來。那臉上帶著一抹淡淡的笑意,甚至透著慈祥之色。他走到許諾身邊,拍了拍他的肩頭,然後一緊,揚聲道:「在你來歸雲莊的前一年,有個毛頭孩子闖入我歸雲莊中,說我冷秋之傷害了他在這世上最親的那個人,所以,他要來殺了我,保護那個人。」
許諾依然低著頭,聲色未動。
冷秋之笑了一笑,鬆了手,往前走了幾步,繼續道:「大晉上下當時有數十萬眾的反晉義士,冷妃遭遇不測,群龍無首,那是一個多麼大好的時機,我歸雲莊若是拔得頭籌,便可扶搖直上,攀登權利的巔峰,可是,卻在那時殺出了一個孩子,一個年僅六歲,雙眼尚未能辨清這世界的孩子,他竟敢大言不慚的跑來跟我說,要我冷秋之支持他坐上反晉勢力的第一把交椅,他要統領這數十萬眾,與大晉分庭抗禮,奪取天下。呵呵呵呵——多麼可笑的孩子,乳臭未乾,卻這般狂傲!我怎能容忍這樣一個孩子來跟我爭,可是我若動了手,這天下人便會恥笑我冷秋之勝之不武,欺負一個小孩兒,如此,將來還如何服眾。」
許諾輕吸了口氣,然後慢慢閉上了眼睛。
「所以我當著大家的面說出了一個條件,他若做到,我便唯他馬首是瞻,決不食言。」
雙眼望向了窗外,冷秋之陷入了回憶之中,他並不用仔細去想每一個細節,因為這麼多年過去了,那事情的始末卻依然清晰的印在他的腦海裡。
「那夜,跟今夜一樣,天上無月,電閃雷鳴。我抓著那孩子的手,一路拉著他,穿過黝黑的長廊,踏入了長浩天的大門。」冷秋之說得很慢,或許是想讓那人聽得更清楚一點,又或許,是想讓自己的思維更清晰一點。
許諾沒有說話,他睜開雙眼,回頭看向了冷秋之,彷彿在探尋那究竟是個怎樣的故事,而故事的結局又會是什麼。冷秋之見狀一笑,背負著雙手在原地站了半晌,然後走回了靠椅前,重新坐了下去。
「那孩子很安靜,可是我卻能清晰的感受到他的害怕。他那小小的手臂在我的掌心顫抖,他努力的睜大雙眼,想要看清一切,可是,我卻一手將他推進了那黑暗得猶如深淵般的屋子裡。雷聲嚇人,屋內沒有燈,可是卻有閃電,我知道他看見了什麼,也知道他有多恐懼,我聽見他返身拍打門框的聲音,他的那種稚嫩的哭喊讓我覺得……很……殘忍,可是我卻並不同情,雖然他剛失去了娘親,雖然他才六歲,可那又怎樣,凡是擋在我面前的人,都——該——死!」
聽罷那話,許諾的雙手不由自主的一握,雖只轉瞬便鬆開,然那細微的變化卻已經被冷秋之盡數捕捉眼底。
冷秋之的眼中凝起了深意,他端起茶杯輕抿了一口,然後露出了一抹難以覺察的冷笑。屋內安靜極了,雖然站了那麼多人,卻靜得似無人一般。許諾抬眼看了冷秋之一眼,然後拱手一躬道:「主子今日喚我來,莫非便是想講故事給我聽麼。」
「那個孩子的名字,叫姬無瑕。」
許諾依然保持著躬身的姿勢,卻在聽見那話時臉色一驚,現出了詫異之色:「冷公子!」
「呵呵。」冷秋之低笑一聲,將茶杯放在了桌面上:「這事當年知道的人不多,我倒是小瞧了他,那一夜長浩天裡翻天覆地,當我第二天打開那扇門時,他竟依然還活著,他渾身鮮血淋漓的站在我的面前,眼神冷得駭人,整個人仿若地獄裡剛剛爬出的惡鬼。」
「那麼闖入歸雲莊中的那個孩子,莫非便是為他而來?」
「沒錯,他便是為他而來。」
「那那個孩子,那個潛入莊中,意圖刺殺的孩子,他的結局又是怎樣的?」冷公子如今依然活著,所以,任何聽了故事的人所關心的,自然是另一個孩子。
「他?」冷秋之頓了一頓,然後仰頭大笑了起來:「我也想知道他的結局是怎樣的,我讓人抓住了他,將他關進了柴房,然後一把火燒了那地方,可是,卻沒有找到屍骸。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在熊熊烈火之中無力掙扎,最終我卻連他的屍首都沒被找到,這麼多年來,我也一直想不明白。我想知道他是否還活著,如果活著,又會在什麼地方!」
話挑得如此明白,如果還裝下去似乎便過了,許諾突然也笑了,他抬眼看著冷秋之,然後挺直了脊背,一字一句問道:「主子是懷疑,許諾便是當年那個孩子,也懷疑我在這歸雲莊中,其實是在伺機報復,意圖不軌,是不是。」
冷秋之從鼻間發出了一聲嗤笑,不置可否。
許諾環視了周圍一眼,然後似恍然大悟般醒過了神來:「主子今日便是要清理門戶,欲將許諾除之而後快了嗎?」
冷秋之聞言眉間一動,抬眼看向了他:「你做事一向都是極其小心謹慎的,可最近發生的這麼多事,你卻一件都沒辦成過。從姬無瑕出現在這丹陽城起,你就變得越來越不像你自己,不,或許是他喚醒了你某些沉睡在心底深處的東西,你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無論你再如何掩飾,都掩蓋不住那種情感的流露。你若不是跟他相識,又怎會對他如此上心,還有,你說那批糧草鄭承康根本沒有拿來換取鄭翔的性命,那批糧草被鳳守吞掉了,不見了,告訴你,許諾,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相信!」
「那麼,要怎樣你才肯相信我所說的每一句話。」
冷秋之緊盯著他,透著陰鷙輕輕道:「你說呢。」
許諾笑了,他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深吸了一口去,長歎道:「果然,這世上沒有任何人是值得主子相信的,好,你要證明,我便給你證明,讓你看看,我許諾是否是背信棄義的小人!」
衣襟被雙手揪住狠狠一拉,那疤痕猙獰的身子赫然躍入了眾人的眼簾,許諾沒有絲毫停頓的拔下了自己的上衣,然後毫不猶豫的抽出了隨身攜帶的短劍對著胸口一劍刺下。
十五寸的短劍只瞬間便沒入了胸口,從來都殺人不眨眼的許諾無論是對他人,亦或是對自己同樣下得了狠手。冷秋之有些反應不過來,一旁的影刺門也禁不住為之動容,許諾的身子晃動了幾下,卻沒有倒下去,他揚起了蒼白的臉,對著面前那人強撐著一笑,道:「如今,我許諾此舉是否便表明了對主子的忠心,我別無他求,只望我死後,主子能將我的屍首運回我的家鄉,葬在我爹娘的墳旁,許諾,在此拜別主子。」
「啪嗒——」一聲,那終於撐不住的身子就此一軟,許諾雙眼一閉,跌跪在了地上。
「許諾,許諾——」門被從外撞開,冷緋柔衝入了屋內,看著許諾胸口迅速氳染的鮮血,她痛哭著顫著雙手將他摟入懷中,然後對著冷秋之瘋了般哭喊道:「你究竟還要害死多少人才滿意,你要知道當年那個孩子去了哪,好,我告訴你,是我,是我跟福伯從柴房後邊經過,看見了那燒得焦炭一般卻還在拚命往外爬的孩子,是我們將他拉出了火堆,藏了起來。可是他根本撐不下去,當晚便死了,福伯將他的屍體悄悄的帶出莊去,葬在了野外。爹,您為了浮名利祿,連人性都泯滅了,如今連自己身邊的人也不放過,今天是許諾,那麼明天,是否連女兒也要一併殺了!」
冷秋之被她的那話震得一退,他未曾想過,當年那神秘的失蹤事件竟是自己的女兒所為,他雖暴戾,卻終究心疼自己的骨肉,眼見許諾短劍穿胸,女兒對自己怒目以對,竟恍然間有了幾分失神。
許諾太決絕,那一劍下去根本未曾給他制止的時機,如今鬧到了這般難以收拾的地步,當真是讓他追悔莫及。
「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將人抬下去,馬上叫康大夫,不不,將丹陽所有的大夫都找來,快去——」
許諾無力的睜著雙眼,趨於黑暗的視線中,停留的卻是那桃林之中無邪可愛的笑臉,那在防備之下小心翼翼的靠近,用稚嫩的聲音說著話語的那個孩子:「我叫無瑕,你呢?」
「我叫許徵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