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6第一百四十七章 文 / 千代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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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池無意間的一句牢騷玩笑,給梅月帶來了大煩惱。小姑娘花了好些心思才兜著圈子把這個怪異的想法告訴戚媛。
「魏大人為何想要學賬本?他做官又不關算賬的事情。」
梅月撓撓頭:「魏大人說了很多,布啊,絲啊,綢啊,江南啊,什麼什麼織造局啊之類的,我……我也不是太懂。」
織造局?
織造局算是舉國上下最有財力的部門之一了,現如今的織造——許唯已經不記得前工部侍郎戚榮,但是如今司禮監掌印太監向芳一定還記得這位老朋友。當年向芳在江南做織造的時候,戚大人的身體還硬朗,若是這位大人能一直保養好自己,江南的那些大戶,現在還不至於這樣囂張吧。
李潘上台之後,曾經受制於各地票號的絲綢大戶們紛紛復甦了。每年銷往蠻夷的絲綢越來越多,但即便是這樣也趕不上商船的需求。常有海外的商客在江浙一住就是半年,為的就是等作坊織夠一船的貨。另各位絲綢大戶復甦的就是國家銀行源源不斷的貸款,令他們欣喜的是,有了李潘的新政,如今的貸款靠的是信譽,而不是抵押,寬裕的資金迅速擴大了經營規模。江浙一帶的農田里幾乎見不到勞作的年輕人了,不論男女,五十一下的都彙集到了城鎮投入到養蠶織綢的作坊中去了。
新的一年對帝國來說是豐盈的,江南營造的稅收是去年的三倍還要多。
向芳迎許唯回京的時候,滿臉是止不住的欣喜。
帝國在此被看不見的手推向了前方,織造局站在隊伍的最前方,鬥志昂揚。若戚大人還在世,也許能看到他難得的一笑?
魏池不是太懂這些,她覺得這個國家的核心離她越來越遠。一天前她隔壁的丫鬟向她提起林雨簪,讓她想起之前向林家小姐討教的問題,那時候她不過就是想學學看帳,以便向燕王爺炫耀炫耀。而現在,反觀自己的悠閒,魏池臆想著陸盛鐸一定累得不行,自己不懂商務,在德意莊的事情上幫不了忙……也不是真要去添亂,但是若真的懂,可能要好一些吧……
魏池賦閒在院子裡,又想起了戚媛的那雙黑色的眼睛,好似又在那個屋簷下,或者在雪山中的柴房裡,平靜的注視著自己。
天當真暖和了……魏池打了一個哈欠,放下書,閉上眼睛。
「老爺!老爺!」
魏池還沒睡著,便感到珠兒在叫他。
「這是梅月剛才拿過來的。」
「嗯?」魏池接過珠兒遞過來的信,打開信紙,裡面並沒有任何的字,只是很隨意的畫了一隻燈籠。
「老爺?」珠兒看到魏池掩了信紙,偷偷笑了。
「你去休息吧,哦!把我那件青色袍子上的玉墜子拿給我。」
魏家的院子裡的植被很有點趣味,靠院牆的是一溜漂亮的籐蔓,春天開淡黃色的花,花瓣隨風飄落,不知名卻優雅。
魏池打發走了珠兒,推開了側院的門,坐在門檻上傻呼呼的等待著。
傻等的太子心情糟透了,他唯一喜歡的魏師父已經很久沒有來上課了。晚些時候,太傅親自過來督導了一番,太子還是悶悶不樂,最終憋不住了,偷偷問他皇姑姑魏師父的去向。
陳玉祥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袖,教他不要說,等太傅走了,旁的人都退下了,才告訴他:魏師父只是病了,等病好了就來。
「那剛才怎麼不問太傅呢?太傅一定知道得更清楚。」
「魏師父不止是太子的師父,也是朝中的大臣,這樣貿貿然的問太傅,不好。今後也不要給那些奴婢說喜歡哪個師父了。說喜歡這個,豈不是表示不喜歡那個?傳出去又不好聽,又沒意思。當真喜歡魏師父,他上課的時候你好好學,就是了。」
陳熵只好點點頭:「皇姑姑,魏師父要來的話,先給熵兒說一說,熵兒好好溫溫書……要是太傅能代咱們去瞧瞧魏師父就好了。」
太傅?可能對於陳熵來說,除了魏池,也就是太傅最得他心了吧?陳玉祥不由得歎了一口氣,想到如今江南的事情,李潘,還有胡貴妃,忍不住擔心起太傅的處境起來。雖然自己作為個婦道人家,不懂朝廷上的事情,但是去年周閣老當著那樣多的人面倒太傅,自己再笨也看懂了。如今南邊挑起了稅收的大梁,王將軍告退,北方交給了胡家,胡家又因為胡貴妃和李潘連著……內閣管不了南邊,就在互市上做些文章,如今閣員都是周文元的人,太傅又能說上哪些話呢?更何況之前幾次大事上,都是太傅頂撞了她那個皇兄……如今皇上怎樣想,還猜不透呢?魏大人……魏大人這一休就這樣久,皇上也由著禮部的性子去辦事……到底是怎樣的意思呢?
「皇姑姑,咱們偷偷出宮去瞧瞧魏師父吧,要是他真的病得很厲害可怎樣好?」陳熵是真擔心魏池,但也覺得自己的想法荒唐:「要不派人去送些藥?」
陳玉祥幫他理了理衣領:「只怕是心病啊……熵兒心急不得,許多大事情就要一個等字,你要信得過你魏師父才是。」
陳熵聽明白了這話裡的話,點點頭。
百姓家的孩子這會兒還在父母膝下撒嬌吧?玉祥看到陳熵懂事的樣子一陣的心酸,心酸中開始埋怨起魏池來——不是說以後要帶太子去兵部騎馬麼?如今連一點禮部的閒氣都受不得,還要個小孩子來為你擔驚受怕,可恨!
魏池此刻還真當得起陳公主的那個等字,她此刻只能等著禮部堂倌的冷眼,但幸好也有別的事情可以等。
太陽略略偏西的時候,隔壁院子的側門終於打開了,魏池趕緊從自家門檻上跳了起來,拍了拍衣襟:「我……」
戚媛掩上門:「你我還何必這樣客氣,別行禮了。昨天梅月給我說起,我當你只是玩笑呢,哪有讀書人指望著學看帳的?你又起的什麼心思?」
魏池害羞的撓了撓頭:「我經常起些奇怪的心思……不過……您一個大家閨秀,怎麼比帳房先生還厲害?」
戚媛笑了:「不要給我亂安些名號!梅月可告訴我,您是個摳門財主,連賬房先生都節約了,自己敲算盤算家用呢!你這是自家帳算不清了?」
「那倒還真不至於,」魏池頓了頓:「……這,不知好不好說,我算的帳吧,只是些小賬,可我發現你算的可複雜多了,既有當鋪的,又有商舖的,還有那麼多人爾等工錢開銷,物品損耗。我別說算了,看也看不大懂,自學了一番也不見成效,你是有人教麼?」
戚媛想了想:「照你這樣說來,我也算是無師自通。你聽說過我父親麼?」
魏池不好意思的搖搖頭。
「家父以前督導著江南織造局,在那個職位上干了也有二十餘載。我和姐姐平日裡雖然雇著師父教習詩文,但父親對我們極其關愛,逢問必答,我也就是那時候耳濡目染了些,漸漸也就會了。我要教你可以,不過你要給我說實話……」戚媛有些擔心的看著魏池:「你……」
魏池想了想:「我這個人湊熱鬧的毛病不大好,當年進了兵部,就去學了兵書,還覺得學得順暢,如今李潘新政鬧得紛紛揚揚,我卻又偏偏不懂這個,只是湊熱鬧的毛病又上來了,忍不住就又想學學。」
戚媛搖搖頭:「若只是湊熱鬧也就罷了,江南官場牽扯太多,你若是想學了也去趟渾水,就衝你叫我一聲姐姐,我也不敢教你。」
「織造局?」
「對,織造局,」戚媛頓了頓:「其實這個朝廷中有多少人對此無師自通?江南又有多少人多次無師自通?都是有造化的人,外行人要知道其中的貓膩容易,但想要都過他們豈止大智慧可以為之?就說李潘,看著雖然年輕,但所行事的策略無不又狠又準,你若為了他而學的,我勸你就不要學。」
魏池不好說自己這一趟學習純粹是為這無中生有的理由而來,趕緊含糊的點點頭。
「家父在江南的官場二十年,見了許多的事情,織造局,牽扯著宮裡,別說當這個官的是宦官還是進士,能坐穩這把交椅就不容易。你的個性又那樣倔強,我可不想費了力氣又害了你。」
「我哪有你想的那樣志向高遠?」魏池嘲笑戚媛的擔憂:「兩年前別人誇我這個年齡做了這個官便是亙古未有了,我就樂得找不著北了。如今我過的也不差,哪會去惹那個事情?你放一萬個心吧,好姐姐,我要有你想得那樣勤快,那可輪不到耿家的人來做狀元。快給我說說要怎樣教我?別賣關子了!」
戚媛這才掏出幾本冊子:「這是早些年不用的賬冊,我就拿這個教你吧,魏大人是教太子的,可別嫌棄我教的不好。」
兩院之間的小巷很窄,春天的太陽很暖,馮家的大榕樹遮出了好大一片樹蔭,但坐在魏家的門檻上就恰巧能照到太陽,魏家那一溜繁茂的籐蔓帶著搖曳的黃花遮住了兩個人的影子,若不是背後靠著門板,真像坐在花園裡一樣舒服。
戚媛整了整衣袖,翻開賬本逐一講解起來,魏池一邊聽著卻忍不住一邊開小差。當講到第十頁的時候,戚媛發了一個問,魏池只好傻呼呼的撓撓頭。
戚媛不由得又歎了一口氣:「瞧,你果真不是學這個的料。」
魏池心虛的吐了吐舌頭:「戚師父,教書應該有耐心的……」
「好!」戚媛只得答應著:「我今天也就半個時辰教你,聽不懂我也沒有辦法了。」
「伯父是不是非常厲害?」魏池由戚媛想到她口中的那個父親。
「非常厲害不敢當,不過在江南也算游刃有餘。那時候其實比現在還亂些,先帝一心穩固北方,南邊都是一群宦官管著,一半的心思去對付富商,另一多半倒是應付宦官去了。其實我自小能見父親的機會便非常的少,常記得他咳嗽著還要去撐局面……很心疼。」
「的確是,我多大點官吶,時常也得去應付酒局,的確很煩。」魏池想起了馮世勳和詩小小,氣不打一處來:「不過也有人喜歡,當年馮大人和你成親後,你家人都沒去過問麼?那父親也是極大的官位了,可能江南的巡撫也要給些面子吧?我就不知道那個人怎麼敢?」
「我們家沒有男丁,當年我父親看上馮世勳也是對他賞識,恐怕他也是看重的這份賞識。我父親積勞成疾去的那年我還沒過門,後來也是巡撫大人主持的婚禮。馮世勳此刻雖然還有一絲畏懼,但巡撫大人終究知道得不會那樣細。馮世勳又是一舉中第的,別人不會懷疑,他家人也向著他,他便肆無忌憚了。」
「只是他料錯了你,他以為你稀罕他呢!哼!」魏池憤憤不平。
「瞧你!」戚媛忍不住笑了:「你隔著這樣遠嘔的哪門子的氣。」
魏池此刻滿腦子的搜羅她認識的適齡好男人,最後放棄了:「要是退回去十年,我真有一百個良人可以說給你!」
魏池還沒說完,書脊就敲到了頭上。
「胡說八道!」戚媛連敲了三下:「胡思亂想!你倒是擔心擔心你自己吧,還等著有人招你上門不成?」
魏池被這句玩笑弄得有些臉紅:「……戚夫人,您還是教我看帳吧……」
鑒於魏池認真了,稍後的教習順利了許多,不過魏池當真發現自己不喜歡這行……
「我得回去了,有空的時候再教你吧。」戚媛合上了賬冊:「這些你先拿回去,就照我說的方法看,有不懂的來問我。」
魏池打了個大哈欠,接過賬冊。
「哎,自己要學又懶成這樣,不知道是怎樣中的探花!」
「可不是就中了麼?」魏池賴在門檻上不起來。
「你嘴裡那個老師,他不管你?」戚媛偷偷笑他。
「他?先管好他自己吧!若是今後他要進京看我,您一定也躲起來,最好帶著滿城的大姑娘小媳婦都躲起來,要不……」
「你胡說八道。」
魏池閉著眼睛嘀咕道:「那可是個不讓人放心的胖老頭子,和他相處的十幾年,煩死了。」
「快起來吧!」
有些犯困的魏池感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心中一驚。但那雙手自然坦蕩的握緊了自己:「哪有一個大人睡在自己門口的?」
戚媛按照拔蘿蔔的姿態把魏池這隻大蘿蔔拔了起來。
「你的手太涼了,都沒瞧過醫生麼?」戚媛關切的看著魏池。
「啊?」
「我那裡倒是有個方子,雖然是偏方,但明天還是寫給你吧。春天了還這樣冷,小心是冷寒症,聽說你平常應酬也喝不少的酒,別是腸胃不好。」
魏池心想那才不是冷寒症呢,索爾哈罕也算是名醫了,她仔細給看過,其實就是人各不同,自己這個不是病……胖老頭把自己當作冷寒症治了好些年,又是吃藥又是泡澡,折騰得不行。這可好了,這位姐姐倒是接了胖老頭的招兒……
可別啊!
話到嘴邊,卻不爭氣的嚥了回去。
「哦……那我就試試吧……」
魏池說完後,恨不得自抽兩個大嘴巴,但後悔已經完了。
「那你明天等著,我讓梅月給你送來,有些藥你買不到好的,我讓她一併給你拿過來。這方子最不能偷懶,你要好好吃。」
「……」魏池眼巴巴的看著戚媛轉身,進門,心如刀絞。
難不成……哎呀……就是老師曾經寫的那張又要吃,又要洗,複雜得無以復加的所謂偏方……戚姐姐,那方子其實……在我床下呢……
春天的陽光大好,魏池的心冰涼,站了半晌,慢悠悠的回頭,一把老淚擦在門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