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49第一百五十章 文 / 千代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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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幾個月來一直奔波勞累,這個蓮兒的小丫頭連飯都沒來得及吃就睡著了。魏池看珠兒為她忙前忙後,自己的心也亂糟糟的。劉媽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一個勁兒的數落『小叫花子』又髒又醜,珠兒平日裡一貫聽話,但此刻也被吵得有些不耐煩了。
吃過晚飯,魏池一個人坐在書房看書,珠兒過來添燈油:「老爺……」
「嗯?」
「那個小姑娘太可憐了,咱們別趕她走吧?」
魏池合上書:「誰告訴你要趕她走?」
珠兒低下頭:「老爺,她的來歷……?奴婢雖然年紀輕,但是也是在王府當差長大的,有些事情能猜出幾分。」
「能猜出幾分的時候就最好不要猜了。」
「奴婢是魏府的奴婢,若是老爺有個事情,奴婢躲得了麼?」
「……」魏池一時無言。
「老爺當時救不了奴婢的家人,奴婢怨過老爺……」珠兒擦了擦眼淚:「奴婢的妹妹,若是現在還活著,也和她一般大吧?奴婢只是求求老爺,不要趕她走,給她找一條活路吧?」
「我怕的是,我沒有那樣大的能耐。」魏池有些憤怒:「有多少事情,想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說說又是另一回事。」
「……」
魏池看到珠兒恭敬的行了一個禮,退了出去。心中忍不住窩火,煩躁,索性把書扔了,隨手拿了件衣裳,想出門散散心。
才走到書房門口就想到自己這麼晚出門定又要勞心解釋一番……也罷……魏池放下拉門環的手,轉身往後門走去。
魏家宅子和馮家宅子中間的巷道雖然不寬,但空空蕩蕩。兩家的牆一樣高,都蓋的官瓦,黑漆漆的,冷冰冰的。魏池擦了擦灰,坐在了自家的門檻上。天上的星星很明亮,閃爍的匯成一條大河,看著這些永恆或瞬間的亮點,魏池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暖園。曾經的輝煌現在已經變成了荒蕪的禁地,燕王的消息也不過是他活著或者死去。魏池歎了一口氣,想起燕王曾經把珠兒送給自己的時候曾經說過:這個女孩子聰明穩重,只要你不虧待她,她一定忠心對你。
魏池自認為沒有虧待她,但她終究認為自己虧待了她。也許是太信任自己了,她固執的認為自己沒有去救她的家人只是因為膽怯或者自私,在這怨恨之後,她又無奈的原諒了自己……今天,看了那個女孩子的慘狀,終於還是忍不住了。
魏池一遍一遍的回想蓮兒口中那些令她心驚肉跳的話:圈地,賣人,打殺,官商勾結。
這個女孩的眼睛中閃爍著一些東西,令魏池似曾相識,不是像珠兒,而是像自己。
接近半年的長途跋涉,她體會到了多少世間的辛酸?但是卻沒有放棄。是不是很像幼年的自己?硬著脖子和無良的村民爭執,想要守住師父的財產。
這份仇恨和執著與年齡無關,與身份無關,不知道的人估量不了它蘊藏了多大的力量。
當看到店小二無情的羞辱她時,魏池感到自己久久未有波瀾的心抽痛了一下,與其說同情她,不如說同情自己。
魏池的心原本動搖了,但是幾乎是同時,余冕這個名字讓她感到不知所措。
如果是要自己幫忙,或者找別的人,那還好些,但是偏偏就是余冕!
魏池回想才進京趕考的時候,就聽許多學子說起過他,那時候就懷疑,這世上哪有這樣憨直可愛的人吶!後來王允義帶著自己見他的時候,雖然不過是隻言片語,但突然信了這世間真有這樣的人物。
至少外人看來,魏池和王允義算得上同派的情誼,兵部的人更知道王允義對魏池的偏愛,那一次就算魏池為護王允義而掉了腦袋,那也是報恩之舉,理所當然。但是余冕呢?在言官畏懼王家權勢的時候,他敢直言明鑒要求王家軍撤番,這仇在老早的時候就結下了,但之後卻毫無怨言的幫王允義議和。王允義這老狐狸一輩子狡詐,連自己的兒子也能懷疑,卻願意相信余冕真的是『為國事謀』,不止不會在議和的時候踩他一腳,反而會全力以赴。
魏池也自認為自己是個『為國事謀』的人,但絕不敢說自己事事都為國事謀,也絕不敢說自己有勇氣活得坦誠。在沒有見過余冕之前,她甚至不相信這世間有這樣的人物。
在認識了余冕之後,魏池不經意的把他劃到一個獨立的圈子裡來,不願意有任何不好的事情牽扯到他那裡去。
魏池想到這裡,忍不住非常沮喪——自己現在供職禮部,對這個事情真是一點幫助也沒有。最近余冕才調回京城做刑部左侍郎,要的就是平平安安。這可好了,來的這個事情是個御狀不說,還牽扯到江南織造,江南總督署,新政,以及皇上。李潘的新政雖然好,但是明眼人其實知道,這些政策到了江南之後,執行起來又是別一番情形。皇上要的不過是立竿見影的效果,其他的就算他算出了一兩分,也假裝不知道。如果這個事情鬧大,鬧到皇上壓不住的情形,他定會像以前對待王允義那樣對待李潘。王允義混了多少年才知道進退二字?這個李潘怕是不會明白吧?等皇上又躲到了幕後,那麼余冕就要一個人和新政派系,江南,江南織造抗衡。
魏池盤算了一番,然後覺得余冕也許可以做到,真的可以做到。但是……自己知道,皇上對漠南還沒有死心,他抄了燕王,然後有大肆斂財,他對漠南真的沒有死心。余冕能夠對抗那些勢力,可是……他能夠對抗皇權麼?
魏池看著頭上的星星,疲憊不堪。
「誰呀!?」
平日裡馮府的劉媽媽只查一次門,但是因為今天心中慌亂,所以又來查了第二次,不查也就罷了,竟然當真看到外面蹲了一個人。
魏池被這老太太的尖叫嚇了一跳:「怎麼了?」
這聲音……不就是白天那聲音麼?劉媽媽的心提到了嗓子,顫抖的拿了燈籠來照。
魏池看清是個人後,倒不怕了:「你是馮家的僕人?我姓魏。」
是個清秀的少年,衣著整潔,說話舉止之間隱隱的有一種威嚴。
「我姓魏,和你家的大人一個衙門的。」魏池看那人被嚇呆了,只好又說了一遍。
劉媽媽這才回過味來,趕緊跪在地上:「奴婢失禮了。」
魏池被打斷了思路,也沒有過多的在意:「無妨。」說完便自己推門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以往曾聽說隔壁的大人年紀很小,長得如同個女子一般的清秀,看來是他不假。劉媽媽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灰——難道和夫人說話的是這個小大人?那天確實也只聽到說賬本的事情……這京城比不得鄉下,許多官家的夫人不也單獨來拜訪過自家老爺麼?
想到這裡,劉媽媽釋懷了,又狠狠的抽了自己個嘴巴,撿起燈,準備回去睡個安穩覺,早上趕緊給老爺解釋去。
哪知道剛到半夜,管家突然來敲劉媽媽房門,也不說緣由,剛等劉媽媽穿戴好就帶著她往外走。還沒等劉媽媽弄明白就糊糊塗塗的上了門外的車。
「要去哪裡?怎麼了?」劉媽媽大吃一驚。
管家把劉媽媽推進車廂:「老爺說,讓您回一趟老家,別的我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戚媛沒見劉媽媽進來,還問了問,聽說是病了,也沒有太在意。但過了幾天聽說還不見好,管家便讓她回了老家,甚至還派人來問調誰過來幹這活兒。戚媛這才起疑,等管家的人走了,找梅月過來細細的問了一番,又想起那天劉媽媽奇怪的舉動,猜出了個兩三分,不由得冷笑起來。
「夫人,這件潮綢的披風不是還沒穿麼?怎麼要收起來了?」梅月好奇的看戚媛親自疊著那件不久前才找出來的披風。
「又不出門,收著就是了。」
「劉媽媽回老家了,誰進咱們院子呢?」梅月挺關心這個的,因為這個宅子裡好說話的人不多。
「管她誰來?」戚媛沒好氣的說:「我們只管管好自己就是了。」
「隔壁的珠兒剛才給我說,今天她家的大人有公事,先暫時不還賬本了。」
「……」戚媛整理披風的手突然停在那片起伏的繡花上,鮮艷的色調就像要從針頭線腳中淌出來一樣:「你……讓珠兒轉達魏大人,就說最近我這邊事情多,不能再教他了,那些賬本本就是以往的舊賬,他不用還了,留著……想看的時候,自己看看吧。」
梅月只得自己找空去隔壁院子回話,天氣日漸炎熱,梅月也覺得自己變得浮躁起來,有時候動不動就想要發火。隔壁的院門叩了好一會兒才有人來開,梅月嘟著嘴:「珠兒姐姐。」
「有何事?進來吧。」珠兒也沒有心情理她。
「這是哪個?」梅月好奇的看到她旁邊多了個沒見過的人,瘦瘦小小的,不是個大家人戶的樣子。
「這是我們老爺新買的丫鬟。蓮兒,這是隔壁馮大人家的,你就叫她梅月姐姐吧。」
蓮丫頭趕緊行了一個禮。
梅月長這麼大還沒當過姐姐呢,心中很是高興:「你是哪裡人,自哪裡來?」
魏池專門教過蓮兒,只說是人販子買的時候太小了,不記得。蓮兒不敢怠慢,就照著魏池說的背了出來。因為南北方言差異太大,梅月頂多聽懂了一半。一半就一半吧,本就是個粗心的人,聽懂了也不會往心裡去。梅月回了話,想到時間還早,就陪著珠兒繡花,也和這個新來的『妹妹』混混熟。
珠兒一邊繡花,一邊看梅月連比帶劃的逗蓮兒開心,心中的怨恨似乎釋懷了幾分。
「魏大人去哪裡了呢?」梅月玩夠了才關心起魏大人來。
「我這個做奴婢的哪裡會知道。」
梅月看珠兒面色不快,衝著蓮兒吐了吐舌頭,沒敢多問。
太陽明艷艷的掛在天空,魏池則在禮部的小弄堂裡坐立不安。直到傍晚,所有人都回去了,魏池才收拾東西站起來。
「大人,咱們是要回去麼?」益清接過包袱。
「……不回去,先和我去一趟刑部的值房……」魏池艱難的站起來。
余冕的妻子在一年前病故了,因為這個,皇上特例將他調回了京城。從那以後,余大人總是在刑部加班。他的一對兒女都已經成家,女兒嫁到南京,兒子在湘西當官,余大人沒有妾侍,也沒有續絃的意思,只是在他那原本應該輕鬆的位置上幹得很累。
大齊的皇宮是為數不多不宵禁的地方,這個王朝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前朝的規模遠遠大於後宮。不知是內閣,六部九卿的高級官員也在這座宮殿的前朝當班。皇帝的書房並不毗鄰後宮,而是在內閣值房的後面,這樣很好的避免了后妃前來對奏疏指指點點,又能方便朝臣和皇帝會晤。大齊的皇帝之所以會很累,這個格局有很大的功勞。
魏池在門口驗過了門牌,喘了一口氣,邁進了恢宏的大門。
刑部離宮門不算遠,走不多久就到了。其他各部也有加班的人,星星點點的亮著幾間屋子,也不算太太冷清,魏池站在門口猶豫不決。魏池左右為難的時候,天漸漸黑了,因為一心想著事情,竟沒有注意到對面屋子裡出來了一群人。宮裡的路都直看,雖然隔得不遠,但是只要你願意,總是能把對方看得清清楚楚。
那一群人很吵,打頭的是李潘,似乎還在跟大家辯論著一些事情。魏池不知怎的,竟然怕了起來,不知自己是該躲起來呢?還是假裝要去個別的去處。
「魏大人?」余冕吃了晚飯,準備出來活動活動,竟然看到魏池站在門口。
「啊!」魏池順勢往前邁了一步:「拜見余大人,我……這……呵呵。」
「呵?魏大人,您這是要找我?」余冕覺得好笑,畢竟兩人不熟,而且要做的差事也不相干。
「是!……啊,不是……」魏池聽到那一群人越走越近,心中越來越不安:「是……算是。」
「那請進吧。」余冕對他的書辦說:「去給魏大人上茶。」
等坐到刑部的書房後,魏池鬆了一口氣,接過茶喝了一口後,看到余冕笑瞇瞇的看著自己,那口鬆了的氣不由得又提了起來。
「一段時日不見,余大人瘦了。」魏池左右為難。
余冕捻了捻自己的鬍子尖兒:「我這個人勞碌慣了,到了京城反而瘦了。」
魏池撓了撓頭:「年初,江南的新政,余大人可有看過?」
「看過,道理上是不錯的,魏大人有何看法?」
「的確道理是好的,但是各部發出去,然後江南各縣再去做,恐怕不如想像的好。余大人之前在外做過官,應該比我明白。」
「魏大人是覺得李大人不明白?」
「李大人是江南來的,發家本就靠的這些,他應該比我明白。」
余冕抬起頭,對旁邊的書辦歎道:「你出去吧,把門帶上,魏大人,你隨我進來吧。」
魏池才說出口就後悔了,但此時此刻也不得不隨著他進去。
「你看,」余冕重新點了一盞燈:「去年的大案,還有需要皇上勾紅的欽案都在這裡。一共三百二十起整,比前年少了三十餘起,全都少在江南。只要是個人,在刑部幹上三年,不會不明白這期間意味著何意……魏大人今天來找我,為的是這個麼?」
「……我,」魏池的內心突然湧起一番酸楚:「其實想過,這些事情在朝廷裡絕不會我一個人知道,但是如果說出來,新政就會受阻,如果功虧於潰,不知道這樣的爭執是不是有意義。也許我的確是知道了一個人的事情,但是如果為了一個人而壞了全天下的事情,我……」
「魏大人,刑部這樣多的官員,竟然需要您這個在禮部當值的人來說這句話,您不覺得奇怪麼?」余冕把燈遞到魏池手上:「因為太黑了,所以很多人不知道點燃燈後會看到哪些人,哪些事,於是也就沒有人敢點這盞燈。但是如果我們最終都不知道這件屋子裡到底現在是個怎樣的狀況,真有老鼠來偷食,以至損壞了棟樑,最終大廈傾塌,這時候該怎麼辦呢?」
余冕又從魏池手上拿回了那盞燈:「這屋子終究是要亮堂起來,魏大人,您是禮部的人,拿這盞燈的人本就應該是我。今天的事情,你不必擔心,和你沒有半點干係。」
魏池苦笑:「余大人,多年前我就對你說過,我是個沒有家眷的人,我不怕任何事情。若我怕事,我們也不會相識。我擔心的是您,您是個剛直憨厚的人,一想到你要管,我心中就發怵。」
「我也幾乎是個沒有家眷的人了。」
魏池一愣。
「魏大人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匆匆會面時說的那句話麼?君子為國而謀。我雖然人在京城,但無時無刻不關心這江南的新政。商人本就無情,官家若不能拿捏這其中的輕重,任由商人來左右時局,這是要出大事情的。之前互市的事情我有全權參與。開通了互市之後,北邊的各種大案幾乎多了一倍多,小事情就更是幾杯增長。但是正是因為有這些案件,北邊才是安定的。」
「也正因為這些案件,本該早一年入京的您卻……若不是這樣,您的夫人也不至於……」
「是啊,是啊。」余冕歎了一口氣:「我對不住她。」
魏池沒有見過余冕的夫人,只聽說因為當時余冕因為北方的事情沒能夠按時回京,他夫人含恨去了。之後余冕大病了一場,然後皇上開恩讓他回京任職。魏池不想這件事情再次牽扯到他,可這件事不牽扯到他,又能牽扯到誰呢?
「余大人,若是您手上有了這盞燈,您能夠清淤流而自保麼?」
「李潘很有才華,但是太年輕了,而且皇上給他的任務也太重了,他要賺回超額的錢,必定會做許多不該做的事情。我想皇上雖然大概知道這些情況,但並不會知道這些情況會掀起多大的巨浪。百姓從來不怕吃苦,但是不能吃了苦還要忍受心酸,百姓從來不怕受難,但是絕不能受了難卻討不到公道。若是一兩起,那是丟了人心,若是一二十起,那就是丟了許多的人心。哪個朝代經得起丟失許多人心呢?這件事情錯不在李潘,也不在皇上,事已至此,必然會有這樣一天,若是魏大人不來說給我聽,也終有一天會有百姓親自來說給我聽,我自認為我擔當得起。臣子若為國謀,終有需要為了百姓違逆皇帝的時候,只是這件事情你做不了,我當了幾十年的官員,由我來做。」
「百姓只知道憐惜自己,只知道您清正剛直來找你訴說冤情,可誰想過您的處境呢?余大人,我想知道您能不能自保。」
余冕看到魏池的臉憋得通紅,忍不住笑了:「魏池,百姓是懂得憐惜我的,他們從未見過我尚且如此信我,王允義也信我,你怎就這樣不信我呢?」
魏池看著案上整整齊齊的案卷,欲言又止。
「我想要做一些事情,為了百姓,也是為了國家,」魏池頓了頓:「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余大人您不要避開我。頂多是掉了腦袋或者各自貶官回家,余大人不在乎,也不要小看了我。」
魏池從懷中掏出了一卷訴狀放在案上,皺巴巴的紙張和拙劣的字跡與其他三百二十份宗卷全然不同。
第三百二十一張訴狀……將要公諸於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