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百七十六章 文 / 千代的爸爸
176
魏池所有痛苦哀傷的回憶都匯結在白雪瀰漫的季節,從她在被拋棄的襁褓,直至她青春中所有最孤獨的時間。當她看到白雪皚皚的大地,忍不住覺得這種情愫是擺脫不了的糾纏。
錯誤的決定並不是一個簡單的錯誤,京城幾乎就要淪陷。望著窗外的飄雪,魏池站在皇宮高大圍牆的陰影裡,內心被凍得如同城牆一般堅硬。即便余冕極力維護,林言虎再幫自己解釋,但是這是難以推脫的責任。封義的光輝似乎不再,自己展現的是一個低能的將領的判斷能力。那個人是誰?他正在城外的壕溝中有條不紊的部署兵力?這些問題弄得自己筋疲力盡。魏池艱難的吐了一口氣,白色的水霧嘲諷的飄在面前,總是不肯散去。魏池不耐煩的拿手扇開它們,混亂的氣息沒有散盡,卻看到毛以宣站在他面前。
毛以宣的表情同樣非常難看。
兩個人沉默以對,氛圍靜得和不開。
「你先回去吧」,呆了許久,魏池說。
毛以宣艱難的點點頭:「你呢?」
「我待一會兒。」魏池抱著膀子勉強笑了笑:「還不是得想辦法。」
毛以宣回去了,看著他的背景漸漸消失在遠方,和風雪宮牆融為一體。魏池跺了跺腳,她不相信此刻自己是能想出辦法的樣子,但是她沒有家可回,她的家只是一座房子。她只能沿著長長的宮牆沒有目的的溜躂,冰冷的風雪擊打在臉上,挫敗,恐慌,焦躁,把魏池弄得疲憊不堪。那些炮火的咆哮還在耳邊,在這寂靜的四周更顯刺耳。
如果這一刻王允義就在面前,魏池覺得自己會崩潰的承認:自己只是一個能守住巴掌小城的將領,沒有大才幹。
大家想多了,自己同樣想多了。
但是沒有如果,不論自己怎樣認識自己,現在的殘局沒有人收拾,沒有王允義,沒有耿祝邱,沒有杜莨。
我,想回家。
又冷又乏的魏池苦笑的抬起頭,漫漫的大雪落在冰冷的臉上似乎不再融化。
「魏……大人?」
「嗯?」
「魏大人!」
「嗯!」魏池搖了搖頭努力清醒過來。
「魏師父!」
不知不覺,已經入夜,眼前的燈籠的亮光刺得魏池睜不開眼。
「你是?」
這是連接外朝和內廷的甬道,那一天,陳玉祥送離了魏池的背影,在那個魏池經歷那場驚心動魄的小花園裡等到太子登基。今天,京城危難,前朝議事吵得一塌糊塗,陳玉祥坐立難安,又來到這裡。本想要尋求一絲安心,卻看到那個令她感到安心的人頹廢的靠在牆邊,被大雪埋成了一個雪人。
「快扶魏師父起來!」陳玉祥以為魏池凍死了。
一旁的宦官五六趕緊來攙扶。
「公主,」魏池趕緊走了兩步:「多慮了,臣剛才想事情想入迷了。」
這顯然不是多慮,陳玉祥暫時忘記了京城的危機:「趕緊扶魏大人到房間裡去,順便叫些暖湯。」
還是那個花園,從窗戶外能看到那條畫廊,房間不大,因為宮裡節儉了用度,只能現叫人拿火盆來取暖。魏池捧著薑湯,喝了一口,不是溫暖,卻是火辣的感覺令她忍不住想要流淚。
「失態了。」魏池努力穩固情緒,抱歉的笑了笑。
見到魏池的臉色逐漸泛起了潮紅,陳玉祥舒了一口氣:「魏大人,太累了。」
「公主還是叫臣魏師父吧。」
雖然早就不是魏師父了。
「好。」
真希望一切都不曾改變。
「公主最近都在看哪些書?」
陳玉祥淡淡的看著微紅的火焰:「魏師父還記得《大青山雜記》?」
這是許多年前,自己承諾要和陳玉祥一同修撰的書,雖然兩人地位懸殊,相隔萬里,但卻都遇到了這本書,且用這本小手記填補了童年缺失的樂趣,又恰巧一人讀了一半。當第一次從陳玉祥口中聽到這本書的名字的時候,魏池幾乎想要越矩和她成為朋友。時過境遷,此時此刻聽到這本書的名字,禁不住讓魏池心中一暖。
「公主竟還惦記著這本書。」
自從被革了給太子講課的職,兩人基本不可能相見了,魏池只能把自己整理好的稿子壓在箱底。
「大青山是怎樣一座山吶,山裡山外的故事竟然如此不同,同是一個人,竟然像是兩個不同的世界,我放不下你知道的那一半。」
其實《大青山雜記》就只有兩個故事,一個在山外,一個在山內。魏池窩在書院的角落裡陪伴主人公經歷了山外驚險詭變,而陳玉祥在她的書案前看完了山內的恩怨情仇。這是一本殘卷,一部分遺落在蜀地的鄉間,一部分歷經前朝的戰火,輾轉從南京到了京城。
她們唯一共同的記憶便是主人公從山外向山內攀爬路上的那個故事。
「如果不是在那個岔道口遇到那個狐狸,他應該去京城趕考做了官了。」
這不是一個狐狸精那樣的角色,而是一隻真正的狐狸,作為一個符號將這本書一分為二。而遺落他的人不知因為怎樣的機緣巧合要從這裡將這本書分開,讓大青山的世界各在一方。
主人公是個睿智的人,在山外經歷那樣的驚險,看盡了人世的狡詐,他怎會被一隻狐狸蒙騙?
陳玉祥卻看到是他蒙騙了狐狸,以一個人類的陰險潛入了山內的世界。
但對於是走是留,這本書的作者並沒有給出一個明確結局。
大雪停了,禁城停頓在了極致的安靜中。陳玉祥推開窗戶,一股冷風灌了進來。
天邊是一輪明月,魏池看著窗外的明月及她的背影。
陳玉祥卻不像她那樣心情沉重:「我覺得,魏師父一定能保衛京城。別人也許不相信,但是我相信。」
「一個相信他會離開大青山的人,一定能夠堅持到底。」
「戰爭並不是像公主想的那樣,靠相信就能夠成功。」魏池覺得自己難以被她的情緒感染,雖然很感激她的寬慰,但是只能實話實說。
「我知道,」陳玉祥靠在窗邊,淡淡的笑著:「如果真的京城失守,我依然會支持魏師父,絕不後悔。」
「我,其實不值得你這樣信任。」
「今天內閣向我提議了,問內廷願不願意退往南直隸。」
魏池吃驚的看著陳玉祥,她沒想到內閣竟然這樣快的就做出了決定。
「我拒絕了,我相信你。」陳玉祥不知覺間歎了一口氣:「我在這個高牆之內過了這樣多的歲月,連自己母親都不曾真心的相信過,真是為人的可悲。很幸運,認識了魏師父,真的很幸運。」
剛才那場爭吵中刺耳的指責似乎被這句話溫暖了,魏池感到自己的眼圈有點紅:「我,其實有很懦弱的時候。」
「是!」陳玉祥笑了:「魏師父現在就很軟弱,全然不似當年在馬上……的樣子。」
馬上……的樣子?
看到魏池恍惚的表情,陳玉祥雖在意料之中,心中卻仍舊一陣刺痛。
那一笑太奢侈,是不是揮霍了自己太多?
多日的疲憊,讓魏池沒有防備的窩在椅子裡打起了瞌睡,房間裡忽明忽暗的炭火映不出精緻華美裝潢。陳玉祥依在窗邊看著他,突然覺得自己遠離了皇宮,像是在一個江南的小鎮上,或者偏僻的山村裡。而自己手上的披風似乎就那樣自然的把他攏得妥妥貼貼,如果有一個祥和的清晨,自己能在這裡看他打著哈欠醒來,這是不是就是自己想要的未來?
清晨。
城外的漠南人已經部署好了兵力,京城內的民眾還不知道這一切,仍舊有條不紊的運轉。內閣所有成員悉數到場,面對如此危機的局面,他們不得不理智的要求皇室盡快準備南遷。
這一刻余冕猶豫了,他不贊成南遷,因為這樣高風險的舉動的唯一結局就是京城慘敗,但是如果不贊成,京城仍舊在劫難逃。
陳玉祥作為皇室的代表,第一次與大臣們直面相對,此情此景,她只能順從多數人的意見。
「臣有一個想法。」魏池平靜的站出來。
你?
作為前一天被眾人指責的焦點,所有人都吃驚的看著魏池。
「好了,魏大人,不用說了。」楊審筠面對這個局勢簡直怒不可遏,他確實不想聽魏池再說其它建議。
余冕同樣很吃驚,但還是極力安慰楊閣老:「事到如今,不是計較得失的時候,還是應請讓魏大人說明。」
「臣不建議南遷,」魏池才說了半句,楊閣老拍案而起。
「等等,」一直坐在簾子裡的長公主音量不大卻堅定:「魏大人請說。」
魏池強忍著手心的冷汗,簡要的將自己的想法敘述了一遍。
聽了魏池的策略,林言虎忍不住心中疑慮——這未免太鋌而走險了!魏池在封義的戰功和他的能力確實不假,但是從之前他錯誤的判斷可以看出,他沒有領導這種大型戰爭的能力。或者說,他的年齡,資歷不足以幫助他在這樣複雜多變的局勢中迅速應變。更何況這次的對手實力相當了得!
在場的所有人都沒有說話,大家心中所想幾乎都是如此。
這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這個翰林學士,這個只打過一場硬仗的人,他真的能夠成為這場戰爭的主角?
沒有人敢相信。
「本宮贊成魏大人的想法。」陳玉祥的回答很平靜,就像是在決定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長公主殿下!」楊閣老幾乎忘了理解:「殿下不能置整個王朝於險境!即便是,」
「楊閣老不必多說,」陳玉祥打斷了他的話:「本宮不能指令軍國大事,但是宮內的事情確是由本宮管轄。敵軍圍城之時,京城百官和百姓沒有拋棄陳家,此刻大難臨頭,陳家絕沒有棄之不顧枉自求活的道理。」
「可是!」
「如今還有別的方法?」
看不清紗簾裡那個人的表情,但是怎樣都不像是個二十一歲的姑娘能說出的話。
余冕經過認真的思考,決定支持長公主的決定。
等到夕陽西沉,余冕站在城牆上,看著北門外架起的各種攻城設備,鄭重的將兵符交到了魏池手裡:「儘管放手去做。」
冰冷鑄銅沉甸甸的,這上面肩負著數十萬百姓的安危。魏池想要放手去做,卻輕鬆不起來。她躲到一個角落中,掏出懷表,看著上面的指針一點點的流逝。滴答滴答的響動令她的手指顫抖。
信心,快回來!
當那根指針重疊到那個數字上,魏池閉上眼睛,站起來——來吧!漠南!
此刻的酋茲並沒有在六通壕溝裡,他在克制了自己的喜悅,迅速恢復了冷靜。發起全面總攻前,他還有一件事情想要確定:還有沒有其它方法可以不讓自己的軍隊和這個龐大的城市正面搏擊?
面對這樣的戰局,有多少皇室會選擇逃離皇宮?至少漠南的皇族有過這樣的打算。當年齊軍還離都城有相當距離的時候,那位長公主不就準備遁逃?更何況中原的局勢和當年漠南的局勢如此相像!曾經的漠南王因為忌憚沃托雷而想要逃離,留有退路。難不成如今的小皇帝會不忌憚秦王而給自己留一條命?
所以酋茲即刻要求部隊開始在北門安裝龐大的攻城車,以給城頭的守軍足夠的壓力。而他正真的實力卻潛伏在京城四角,觀察京城的一舉一動。如果能抓住遁逃的小皇帝,以此要挾京城投降,更以此牽制齊國的秦王和那個王允義,這豈不是一個最甜美的結局?
但狡猾的守軍一定會以所有的智慧來掩護皇室逃離京城,自己要做的就是提起一百個小心,用更狡猾的方式給他們重重的一擊。現在他面臨的困難和齊軍面臨的困難一樣,綿延數百里的城牆既為守軍帶來的巨大的負擔,同樣也讓巡伏在外的漠南軍帶來了很大的困擾。為了防止齊軍從北門突襲奪回六通壕溝,酋茲幾乎將自己所有的步兵都部署其間。而十幾萬騎兵,還有一部分要回防平錦,他手上真正可以調配的士兵不過數萬人。面對京城的四個門,還有城外數不清的村落,他必須要盡快做出準確的判斷。
傍晚,齊軍部署的炮兵開始從北門往六通壕溝放炮。六通壕溝有絕佳的掩護,並未造成真正的傷害,但酋茲聞到了異樣的氣息,他調配手上的所有人,密切關注四個大門的動向。
南門直接通向南直隸,可以說是一個最好的選擇,但是這個選擇未免太直接了。東門是水路,如果從水路走的話基本上,很難有接應的人且容易被發現。北門過於鋌而走險,西門似乎缺乏特色。
炮擊開始不到一個時辰,天漸漸的黑了,不出酋茲所料,南門率先跑出了一隊人,人數可能就二三十個,很快被巡查的士兵衝散,雖然黑黢黢的沒有抓到人,但是酋茲覺得這只是齊軍的一次試探。因為在截獲的馬車中並未發現太多有價值的東西,馬車的準備很草率,並不像是蓄意出逃的樣子。酋茲在南門上畫了一筆,正在他暗自高興的時候,東門的水路發來急報,說是截獲了一條小船,當漠南的水船靠近的時候,小船燃起了大火。酋茲還沒來得急在東門上畫線,西門和北門幾乎是出現了一樣的情況,都是跑出了幾十百把個人,很快被衝散,自己的人截獲了空空的馬車。
杜喀爾同樣很疑惑:「不會是在耍詐?你就如此肯定他們一定會協助皇室逃亡?」
「他們沒有別的選擇,」酋茲皺著眉頭:「皇室對於守衛城市沒有任何好處,而如果皇室被擒,整個局面都會趨於被動。齊國國力強大,並不是亡國的狀態,他們不會冒著這樣大的險拼上皇帝的性命。即便是皇室出走,他們同樣可以對城裡的百姓隱瞞情況,依照他們在先前戰爭的部署,他們的指揮官應該有這樣的能力。現在我們要思考的是堵在他們前面截獲齊國的小皇帝,不要被他們的花招疑惑。」
通過四次怪異的嘗試,京城的四個門恢復了寧靜,就像只是鬧著玩兒一樣,整個戰場似乎要進行短暫的休息。
直至申時,一縱多達上萬人的輕騎兵突然衝出了南門。
整整一萬人!這是酋茲絕對沒有想到的事情!自己部署的幾千人瞬間被全部擊潰,浩浩蕩蕩的騎兵群洶湧的向南方湧去!
杜喀爾吃驚得大叫:「他們總兵力不過幾萬人,竟然會用一萬人護送皇室出逃!」
齊國準備放棄京城了!
如果不敢進阻擊這一萬人的騎兵,以其戰鬥力,完全可以衝出包圍圈,直抵接應的城池。
「等等!」酋茲攤開地圖:「不要急!南門雖然是最近的道路,但地勢平坦,他們抵達外圍至少要整整一日的行程,我們如果安排追擊,完全有實力殲滅這些人。」
漠南軍迅速集結駐紮在城外的五萬人中的三萬人,這些人同樣是輕騎兵,但是漠南的騎兵裝備雖然欠佳速度卻是一流的,完全可以追上這些人。
平坦的南郊,酋茲早已派人全面做過排查,他有自信這是一次追擊,很純粹的追擊,當他的輕騎出發的時候,他要做的是坐在大營中緊緊的盯著其它門,以確保齊兵不會拿出新的花樣再做一次突襲。
這隊三萬人的隊伍追擊齊軍到到一個叫做劉橋鎮的地方的時候,他們驚訝的發現,這一萬人消失了,在這片平原上消失了。
領軍的首領本能的感到了不安——埋伏?不可能,整整一萬人,要怎樣在這裡埋伏?
這就是埋伏!
在大家還在疑惑的時候,槍響起來了,黑暗的田地見數不清的火銃的亮光在閃爍。巨響和火光令戰馬慌張不知所措,領軍的首領覺得在弄清這些人埋伏在哪裡前應該做一件更重要的事。
「速速派人通報將軍!!!快!」
平原,被敵軍佔領的平原,不可能出現的埋伏,是的這就是魏池的計策。
傍晚的那幾次突襲,根本就不是假裝出逃的試探,那些勇敢出城的人都是精選出來的錦衣衛和河北衛,他們要做的就是帶著工具,協同精通工事修建的工兵一同跑出城,在預選好的劉橋鎮匯合,按照既定的安排,用三個時辰為毛以宣的一萬騎兵建造臨時的埋伏工事。
如果酋茲還記得那些零零散散出逃的人數,他經過一個簡單的加法會發現,這是五百人。
五百人,正好就是齊工兵的一個編製。
而毛以宣的隊伍中可沒有他幻想的小皇帝,這一萬人要做的不是逃亡,而是攻擊!
魏池全副戰甲站在南門的城牆上,遠遠看到劉橋鎮的方向應約響起了炮火,魏池微微揚起嘴角:這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