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7章 文 / 風暖懷
在流月城的一年十二個月中,冬季就長達半年之久,春季與秋季合計大約三個月,加上夏季也有半年時間。而春夏秋三季,就是南屬城農區最繁忙的時候。
自古民以農桑為本,放在流月城,農桑中的農,可以砍掉一半放在桑裡面,原因無他,農桑代指食與衣。飲食在流月城是個稀罕說法,一年到頭落肚子裡的食物還不夠半碗的——吃藥另算,偶爾砸吧點兒零碎東西進嘴裡,純粹是為了檢查一下味覺有沒有退化。城民無需以飲食維持生計,在濁氣蔓延過來之前,最大的問題是怎麼過冬……事實上,哪怕到了現在,過冬依舊是最大的問題。
御寒保暖所需的物資,無非衣物、薪炭與藥材,由此導致桑棉麻葛的種植地佔了農區近四成的面積,餘下兩成土地種植制炭的樹木,令外兩成則用於種植藥草與糧食。
華夏民族多以農耕為主,如沈曦所知,歷朝歷代對農桑之事極為重視,正是看中耕織之後的象徵意義。
烈山部信奉神農,對耕織之事自然也是十分重視。每年初春,城主都會親自蒞臨農區,種下今年的第一粒種子,再摘一把桑柞葉,餵給今年第一批孵化的蟻蠶。
雖說與後世王朝的帝王親耕籍田一樣,都是做做樣子,表示自己重農桑之事,並不是非要城主真的親自去犁地繅絲,但是每年都要舉行一次規模僅次於神農壽誕的祀青儀式。祀青跟壽誕一樣,有與民同樂的含義,此外,還包含了一些鼓勵耕織之意。
說白了形式大於實質,有人的地方就有面子工程。
——本句來自沈曦日記
祀青之日定於立春,雖說春寒料峭,在流月城少數朝北的背陰處,甚至還有尚未融化的積雪,但是位於最南端的農區,卻已經萌發出了星星點點的綠意。沈曦去藥田挖經冬的千節蒲時,就看到林場的邊角餘地裡,已經長出了不少可以叫得出名字的野草。
立春的儀式並不需要神殿做什麼工作,所以沈霽和沈夜也沒有為此奔忙,他們要做的事情,就是在祀青當日作為觀眾出席。而儀式之後的春耕,城主府與神殿要做的工作是調遣人手與分配種子、農具之類的物資,而且耕地面積也沒有大到需要所有人員傾巢而出的程度。相比冬日御寒抗災時,倒是鬆快了一些。
回去的路上,沈曦經過蠶織場,想起蠶蛹是相當不錯的好食料,便停了停。
蠶室內以法術和炭火保持著溫暖,通過調節溫度,可以控制蠶卵孵化的時間,讓第一批蟻蠶剛好在立春之日破殼。沈曦和雲葙都還未換下冬衣,從室外的微寒忽地變作乍暖,頗有些不適應。
父親是城主十分看重的大祭司,兄長又是下任大祭司,且沈曦的要求也不過分,蠶娘們自是應允,也很乖覺地沒有多嘴問這些蠶蛹的用途。以往繅絲剩下的蠶蛹都是堆做肥料,分出一些來給沈曦,也只是多一趟跑腿而已,順便還能在神殿的祭司那兒露露臉,何樂而不為。
回到紫微宮所,時間還沒到中午,沈曦整理好了這趟摘的藥草,又看了會兒書,距離父兄下班回來還有大半個時辰。現在華月也漸漸開始接觸一些無關緊要的神殿事務,宮所後側的居室竟比以往冷清了許多。
想起上午去農區時,看到了正在佈置的祀青場地,沈曦用小筐裝了些挖藥草時隨手摘的雪珠莓洗乾淨,找了條衣帶把兔子娃娃斜綁在身上,出門往神殿最上層的矩木禁地走去。
「小曦?」看到沈曦出現在平台,滄溟有些驚訝,旋即露出了笑容,「天氣這麼好,怎麼不出去玩兒呢?」
沈曦一拉兔耳朵,轉了下身子,讓滄溟看小筐:「上午才出去過……帶點東西給滄溟姐姐。」
看到沈曦帶來的雪白漿果,滄溟恍然想起,似乎快到立春了。往年這個時候,她都會與父親一起主持祀青儀式,為這一年的耕種勞作揭開序幕。而農區的林場,到了春夏之際,也是他們幾個玩伴撒歡胡鬧的樂園……
「多謝小曦掛心了……」
滄溟想伸手摸摸沈曦的髮辮,然後才想起,自己的手足已經同矩木融為一體了。
「冬天太冷了,哥哥不讓我出門,一直沒有來看望姐姐,」沈曦用手絹包了幾顆雪珠莓,擦乾淨表面的水,踮起腳送到了滄溟唇邊,「你不會怪我吧?」
沈曦無法長大之事,滄溟已經從每日都來探望的沈夜那兒知道了。無論吃多少藥,用多少法術,也無法改善的體弱……
滄溟雖有心安慰,可是看看自己這副光景,也不比沈曦好到哪裡去。
她微微張口,將沈曦送到嘴邊的漿果含入口中。飽滿脆弱的果皮稍一用力便被咬破了,湧出的漿液冰涼清甜,略帶些黏稠的口感。然而仔細品嚐,卻夾著一絲苦,也不知這苦味來自果肉的未成熟部分,還是源於心中。
「小曦來看我,我開心還來不及呢,怎麼會怪你?」
話音一落,兩人都沉默下來。
沈曦低下頭,看看大半筐雪珠莓,果斷開始投喂。等滄溟嚥下最後一顆漿果,她突然敲了一下腦袋。
「哎……來前餵過蠱蟲,忘記洗手了……」
滄溟的神情一僵,突然覺得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她看了看沈曦剛才拿來擦雪珠莓的手絹,上面還有些濕,來之前應該洗過漿果的……
「……真的假的?」
「假的。」沈曦歪了歪腦袋,「其實我是沒話找話。」
「……嗯,看得出來。」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兩人同時笑出聲來。
「小曦能夠笑得這麼開心,記得給我送東西,還會同我開玩笑,看樣子,是沒有怪我了吧……」
滄溟雖然笑著,卻感到胸口有些發酸,「……真好……」
想起滄溟進入矩木之前的那次探望,還有沈夜說過的話,沈曦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滄溟還在想著,當時他們兄妹替她試驗神血功效一事。
「不管是爹爹,還是滄溟姐姐,其實……我覺得,根本就談不上該怪誰這種事情啊。」
沈曦捏著兔耳朵,一下一下拉扯。
「長不大什麼的……剛剛知道這事的時候,我也偷偷躲著哭過,可是比起病死的族人,我至少還活著……不能學法術了,爹爹就想辦法讓我學蠱術藥理還給我做了蟲笛;沒法說話的時候,哥哥和華月姐姐給我做了可以幫我說話的兔子娃娃……都說天無絕人之路,說不定再過幾年,又會有什麼轉機呢?」
這些事情,沈曦從未往深處想過,這會兒讓她來說,也是前言不搭後語,怎麼也理不清頭緒。
「神血的力量已經開始衰竭了,用一點兒就少一點兒,拿來治病其實也是一種消耗……我和哥哥都病著,試驗功效的話,只要一個人就夠了,可是爹爹還是把我們倆都送進去了……因為只要驗證了功效,接下來就該輪到滄溟姐姐,之後城主和爹爹恐怕也不會再允許有人以神血之力治療疾患,所以那個時候……真的已經是我和哥哥唯一的機會了……
「不接受神血灼燒,可能我也熬不過這個冬天了,這就是最壞的結果了。即便神血無法治癒惡疾,結果也不會比這樣更差了……明明得了好處,還在這裡說要怪誰,有點兒矯情吧?」
這句話之後,沈曦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手指慢慢離開兔耳朵,視線也移到了與滄溟相反的方向。
滄溟所在的矩木禁地,位於神殿頂端的寂靜之間更上、最靠近矩木樹冠之處,面前是一個很大的平台,沿著邊緣處就可鳥瞰全城。從沈曦的角度,恰好看到了下方疏落的矩木枝葉間,那尊高大的辟邪石雕的頭頂。
她還記得,沈夜想帶她逃走的那個雨夜,兄妹倆就是辟邪石雕前,被沈霽逮了個正著……
如果重來一次,即便知道會變成如今這番模樣,她也還是覺得,這樣活下去,總好過死在那個已經過去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