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百八十三章 夜談 文 / 聶九
無聲的腳步落在冰冷的台階上,黑暗之中,沉默的訪客幾乎能聽見古老的石壁間傳來喁喁低語,一如他童年時曾聽到的那樣。
小時候他曾好奇地鑽遍每個角落,想要找到幻想中那個因為害羞而總是隱藏在暗處的「朋友」;他曾經熟悉這個城堡的每一塊石頭,知道它的每一個故事……但當童年在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中逝去,那些記憶也彷彿隨之埋葬。
如今他走在織著繁複花紋,來自遙遠異國的地毯上,回憶中唯一清晰的畫面,似乎只剩下了那個喜歡光著腳在走廊上奔跑的孩子。
他在某個房間的門前停下腳步,伸手握上門把又縮了回去——他並不需要開門。
房間裡的壁爐中,溫暖的火焰在跳動著。城堡如今那體貼周到的女主人並不知道,今晚睡在這個房間裡的人從不需要這樣的溫暖。
他小心地靠近床邊。床上的年輕人像從前一樣,幾乎把被子完全踢到了床下,額角還隱隱有些出汗。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年輕人的睫毛卻突然微微顫動.
伊斯猛地坐了起來。
房間裡有人……至少剛剛還有。
他環顧著這個熟悉的房間——他原本的房間。瓦拉原封未動地保留了所有的東西,如今看在他眼裡,固然充滿懷念,卻也有些詭異。
明明一切都已經不同……這裡的時間卻像是停止了流動。
他翻身跳下了床。剛才那若有若無的魔法氣息已經完全消散。但他知道那是什麼。
斯科特來過,又走了。他大概是來確認他是否安然無恙,卻又不想與他見面。
伊斯在床邊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分手時斯科特在他耳邊說出的那句話。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上。
他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也不想明白。
一陣又一陣的燥熱讓他越發心煩。他舉手想要用一個簡單的魔法熄滅壁爐中的火焰,卻又遲疑了一下,覺得這樣似乎辜負了辛格爾夫人的好意。
躊躇片刻,他乾脆拉開門,讓夜晚冰冷的空氣湧入房間,赤著腳走了出去。
他信步走著,根本沒留意他的雙腳把他帶到了什麼方向。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順著狹窄的,旋轉向上的台階。爬到了西塔樓的平台。
在辛格爾夫人修好南面那個帶尖頂的鐘樓之前,這裡曾是整個克利瑟斯堡最高的地方。伊斯記得自己小的時候也喜歡偷偷地爬上來,坐在平台的邊緣,俯瞰腳下的森林。起伏的山脈,和遠處一條閃亮的絲帶般的維因茲河。
他還記得那時湧動在心底的,某種奇怪的渴望,那幾乎驅使著他,想要從平台上一躍而下……現在他終於明白,那是對飛翔的渴望。即使在還不知道自己是一條龍的時候,他也始終本能地嚮往著天空。
是麗達最先發現了他的小秘密,之後斯科特便嚴令禁止他再爬上來,甚至乾脆鎖上了通向這裡的門——還好。斯科特似乎不知道尼亞教會了他怎麼開鎖。
伊斯跳上石牆,坐了下來,懸在牆外的雙腳可以感覺到掠過的疾風。那讓他覺得很舒服。
背後有些癢癢的,他覺得他的翅膀似乎也很想鑽出來。
如果當年真的沒能抗拒得了誘惑,從這裡跳了下去,他是會因為本能而在半空變成一條龍呢,還是會摔死在下面的岩石上?……
「嘿,你不是想跳下去吧?」身後有人不安地問道。
「你是擔心我會摔死嗎?」伊斯頭也不回地反問。聲音裡帶著笑意。
娜裡亞沒有回答,而是徑直走到他身邊。單手一撐,輕鬆地坐在了伊斯身邊。
「我知道你摔不死,但如果你就這麼跑了,我也抓不住你。」女孩抱住了自己的雙肩,俯視腳下黑峻峻的岩石。
「……我不會的。」伊斯只能如此笨拙地回應。
娜裡亞歪頭看著他,那目光包含了太多的東西,讓伊斯越來越手足無措,幾乎真的想要跳下塔樓落荒而逃。
「沒關係,如果你真的又不告而別,跑到什麼我不知道的地方……我也會再一次把你找回來的。」娜裡亞的語氣輕快又堅定。
對於這一點,伊斯確信無疑——他有一個從不懂得放棄的姐姐,和一個從不懂得放棄的朋友。
「埃德!」他回頭叫著,聲音大得毫無必要,十分高興有人來打破眼前這讓他心慌不已的氣氛,「你就打算一直躲在那裡嗎?」
黑暗中冒出另一個人影。埃德有些尷尬地裹著斗篷走了過來。
「你跟著我過來的?」娜裡亞疑惑地問,她什麼動靜也沒聽見,看來埃德跟精靈學的那一點追蹤術倒是沒有白學。
埃德搖搖頭:「我只是睡不著出來亂晃,誰知你們都在這裡……」
他蹭到牆邊往下看了一眼,猶豫半晌,小心翼翼地爬上去,坐在了伊斯的另一邊。
「怎麼,天一黑你就不怕高了?」娜裡亞取笑道。
她知道,自從在「練習」攀援的時候從城牆上掉下去摔斷過一條腿之後,埃德就一直不怎麼喜歡高處。
「如果我真的掉下去,伊斯也會抓住我的嘛。」埃德得意地對她露齒一笑,「這就是有一條龍做朋友的好處!」
但他還是忐忑的往後挪了挪,並且挺直了腰,努力不去看腳下。
「你們也都睡不著嗎?」他問。
在察覺到斯科特的出現之前,伊斯其實意外地睡得還不錯,但他只能點點頭。
「床太軟,房間裡太暖和……」娜裡亞說,「我想我大概是習慣睡在樹枝和獸皮上了。」
「我也是。」埃德憂傷地歎氣,「我還以為一鑽進被子就會睡死過去呢,我都有好幾個月沒有好好地睡過一覺了,但我居然睡不著!在我自己的床上!」
伊斯臉上帶著笑意,看著他不說話。
「……這種時候,作為朋友,你們應該問『為什麼呢?你有什麼心事嗎?』」埃德不滿地說。
「……你是女孩子嗎?」娜裡亞挑眉問出另一個問題。
埃德一愣,顯然被噎住了。
「明明是你弟弟長得比較像女孩吧!」反應過來之後,他憤憤地反擊,「我可是有長鬍子的!」
好一陣沉默,然後娜裡亞嗤地笑出了聲。這句話她還真沒辦法否認。
伊斯臉色微紅地想起了河口酒店裡那尷尬的一幕,決定迅速結束掉這種奇怪的對話,於是從善如流地問:「好吧,所以,你有心事?」
——還是很奇怪嘛……
「也沒有啦。」埃德十分欠揍地回答,「就是……」
他停了下來,開始望著遠處月光下溫柔靜謐的維因茲河發呆。
伊斯耐心地等了一會兒,娜裡亞都開始打起呵欠,埃德突然開口:
「伊斯……如果我跑去當牧師,你也還會是我的朋友嗎?」
這實在是一個死蠢死蠢的問題——即便對埃德來說也蠢過頭了。
「你說呢?」伊斯沒好氣地瞪著他,「我哥哥曾經是尼娥的騎士,現在還是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神的牧師,我要是會因為這個而生氣,早就飛回冰海睡大覺了!」
埃德嘿嘿地笑了起來,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高興。
「……你想成為尼娥的牧師?」
雖然早就意識到那幾乎是必然的,娜裡亞依舊忍不住問道,「你真的受得了那些囉嗦又死板的規矩?」
伊斯贊同地點頭:「你知道,成為一個真正的牧師,可是需要十分『虔誠』的信仰,以及絕對的忠誠。」
他不知尼娥是出於什麼理由給了埃德許多高階牧師都不曾擁有的力量,他也無意干涉朋友的選擇——但還是有種被一個狡猾的女神搶走了最好的朋友的感覺,多少有點不甘心……和隱隱的不安。
他也十分清楚,埃德的對神的信仰遠遠談不上虔誠,即便是在得到神所賜予的力量之後。
「嗯……」埃德若有所思地把斗篷裹得更緊一些,「有時候我覺得,那好像其實也沒有那麼重要……」
「你在肖恩?佛雷切面前說出這句話試試。」娜裡亞扔給他一個鄙視的眼神。
「他要真敢的話,我就去把尼娥之淚找來給他當禮物。」伊斯微笑著附和。尼娥之淚是傳說中最為強大的神器之一,很久之前就已經遺落,但肖恩……那可是連艾倫和斯科特都想要遠遠躲開的角色。他確信埃德不會敢跟他打這個賭。
果然,埃德忍不住瑟縮了一下,沒敢接話。
隔了好一陣兒,他才輕聲開口:
「但我可以在費利西蒂……在聖者面前說出這句話。她會明白……或者,她會告訴我,到底該怎麼做……」
他想要再次見到費利西蒂,那願望一刻比一刻更加迫切。
「你並不需要她告訴你該怎麼做,埃德。」伊斯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朋友,「你一直都知道該怎麼做。」
他一直都覺得埃德?辛格爾是個不可思議的傢伙。不夠堅強,不夠強壯,也不怎麼聰明……卻能在任何情況之下,努力做出正確的選擇。
埃德愣了愣,才意識到這句話裡所包含的的信任。而他只能回望伊斯淺藍色的雙眼,久久無語。
如果他也能如此相信自己…….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