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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六章 最後一程 文 / 黃易

    第十六章最後一程

    馬車抵達汗堡的正廣場,葬禮的隊伍在綿綿雨粉下,於黎明前的暗黑裡,準備起行。

    穿過進入汗堡的深長門道時,龍鷹憶起與湘夫人**之吻,比對著同樣的兩個人卻是完全不同的氣氛心情,更是百感交集,魂斷神傷。

    馬車在大廣場邊緣處停下,龍鷹接過湘夫人遞來的黑頭巾,依指示包頭,她則以藍布裹頭,才步下馬車。

    送花簡寧兒最後一程的隊伍有百多人,都是男的頭包黑布,女的裹藍色頭巾,人人神情嚴肅,噤口不言。沉重的氣氛,像一塊巨石般緊壓著龍鷹胸臆。

    靈車位於隊伍的最前處,由兩匹披掛綵繪布帛的健馬拖拉,湘夫人領著龍鷹,直抵馬車,來到小可汗台勒虛雲身旁。

    台勒虛雲沉重的道:「輕舟看過寧兒最後一面後,我們立即上山。」說罷揭開車上覆蓋棺木的靈帳。

    再沒有任何生氣的花簡寧兒,被白麻布捆成一團,雙膝彎曲抵胸,兩手交叉於胸前,側臥彩箱子裡。這個龍鷹從沒想像過的情景驟現眼前,比之當日見到彩虹和玉芷的遺體,更令他受不了。

    小可汗處忽然傳來悲嗆之聲,被悲痛麻木了的龍鷹茫然朝他瞧去,台勒虛雲正仰首望天,淚流滿臉,宏偉的臉容顯出不可名狀的哀傷。龍鷹心中泛起明白他的直覺,這種哀傷並非來自貓哭耗子,而是發自真心,是當一個人深知自己的處境,曉得自己注定了要進行無盡無休的戰爭的人所特有的。假設時光可以倒流,讓事情再一次發生,他仍會下同樣的命令。

    龍鷹返回飛霞閣,呆坐半個時辰,葬禮的情景仍歷歷在目。

    隊伍在一個披獸皮持刀的巫師開路下,吹響胡笳,從汗堡旁的山道登上火葬場。當巫師點火後,在場的人立即離開,但龍鷹曉得,他心內的某一部分,將永遠沒法離開那裡。

    窗外雨粉仍是下個不休,灰雲垂在低空,廳外傳來雨水從簷頭滴落地面的聲音,就在此時,他感到無比的孤獨,那並不是有沒有人陪伴他的問題,而是處於敵方腹地深處,想的卻是如何顛覆身邊所有人的孤獨,那也是他今趟秘密任務最難忍受的負擔。

    幸好羌赤和復真來了,再沒空想其它。

    中庭。

    龍鷹向兩人道:「今天開始另一階段的操練。一個字,就是『打』。」

    羌赤一呆道:「打?」

    復真確比羌赤機靈,道:「即是實戰。」

    龍鷹道:「就是這麼簡單,你們兩個一起上,放手向小弟狂攻,.我當然不會客氣,給我打中還會很痛很痛,卻絕不會傷你們經脈,還會送入使你們有益無損的內氣。你們定要咬牙苦忍痛楚,學習如何防守,又或以攻代守。從今天如此操練至六天後的月會,包保你們宛若脫胎換骨,處於巔峰狀態。」

    復真大喜道:「范爺在這方面的本領,可能更在寬公之上。」

    龍鷹連忙謙讓。

    羌赤擔心的道:「我們夾攻范爺,最怕是一時錯手。嘿!」

    龍鷹笑道:「別的功夫不行,捱揍卻是我的看家本領,千萬不要留手,否則操練將不靈光。」

    復真向羌赤哂道:「你好像忘了是誰一個照面將夫羅什轟進河裡去洗澡,肯定你摸不著范爺的衣角。哈!噢!」

    「砰!砰!砰!」

    龍鷹已搶入兩人中間處,放手強攻,果然沒有留手,兩人雖是一流的好手,猝不及防下被他殺得左支右絀,潰不成勢,接連中招,痛得齜牙裂嘴,不住痛哼。

    龍鷹倏又退出戰圈,笑道:「準備好了嗎?」

    兩人豈敢怠慢,擺開架式,嚴陣以待。

    龍鷹進入南城,舉棋不定的猶豫著,該到香居還是賣醉軒?

    當花簡寧兒陷進烈焰的一刻,他忽然生出明悟,似從一個不真實的夢甦醒過來,深切體會到做臥底的複雜心態。大忌是胡思亂想,愈是閒暇無事,想得愈多。所以即使沒事也要為自己安排一些事情來幹,忙個暈頭轉向才可平衡情緒無常,又或容易陷於侮恨彷徨的思緒。

    正是基於這個想法,打得羌赤和復真週身骨痛後,他到南城來尋歡作樂,在美女身上找刺激,好忘掉一切。

    心中難決時,給攔著去路。

    龍鷹從胡思亂想返歸南城大街的現實世界,定睛一看,登時忘掉一切。喜道:「原來是在大雨裡與小弟有親熱之緣的美麗小姑娘,怎會這麼巧的?」

    擋路者正是曾與龍鷹貼體站立,在沿河長銜的簷廊下一直依偎著他的突厥族女郎,龍鷹在復真提示下,從她結辮的數目,知悉她芳齡只得十七歲。

    美少女穿上長不及膝的對襟綵衣,寬大無領,下穿紅色紮腳褲,外套黑色坎肩,領口開得很低,淺見乳溝,頭頂繫著珍珠、纓穗、羽毛紅噹噹的帽子,穿耳環、戴手鐲和項鏈,奪目的裝束飾物,襯得她更是風姿綽約,體形高挑健美,灼熱的青春氣息逼人而來。

    女郎的神情卻非是友善,叉著蠻腰,擺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樣,嬌叱道:「你這個沒心肝的小子叫什麼名字?」

    龍鷹對她的不客氣摸不著頭腦,不過調侃美女乃他與生俱來的本領,笑嘻嘻道:「小弟弩窮,姑娘貴姓芳名?」

    女郎將「弩窮」在心中暗念兩遍,蹙起黛眉道:「弩窮!很怪的名字。」

    龍鷹笑道:「正是『老公

    公』,嘻嘻!」

    女郎一怔後會意過來,不但沒因被他戲弄而生氣,還忍俊不住地笑得開心迷人,白他嬌媚的一眼道:「看不出你這麼壞,為何那天又扮正經?你的朋友著你摸我,你竟不肯動手。」

    龍鷹聽得眼睛睜大。自己若摸了她,她來興問罪之師,是天公地道。現在卻因自己沒摸她而被怪責,將常規倒轉過來。囁嚅道:「我不敢摸,是怕姑娘責怪。」

    突厥女郎改以突厥語,氣苦的道:「我已挨緊你哩!怎會怕你摸呢?你是找借口。」

    龍鷹變得頭大如斗,又大感香艷刺激,也用突厥語道:「現在還有得摸嗎?」說出來自己也感荒謬。在這一刻,時間和地點再不重要。

    突厥女郎跺足嗔道:「你若真的想,為何不來找我?」龍鷹抓頭道:「怎麼找?我連姑娘叫什麼都不曉得,想找人來問亦無從說起。」

    現在是午後時分,街上行人車馬疏落,他們又立在道旁,愛說多久亦不會阻礙其它人。

    突厥女郎生氣的道:「胡說八道,我在四子橋等足你三晚,影子都不見半個。」

    龍鷹終於明白過來,清楚他們間的恩怨瓜葛。

    突厥族將塞外年輕男女開放的風氣帶到大江聯的總壇來。在大草原上,陌生男女初次相遇,可大唱情歌來情挑對方,只要有正面回應,可繼續發展。

    人家姑娘肯投懷送抱,雖說為勢所逼,但已顯示大有情意,臨別時又回眸一笑,當然是別有深意。

    龍鷹猜想,在南城的年輕一代裡,該有一條不成的規矩,就是如果陌生男女之間,雙方有意思,便到四子橋去相會,現在人家姑娘等足三晚,仍見不到自己出現,心中氣苦是必然的事,不狠揍他龍鷹一頓,算是客氣了。這種「一拍即合」的男女情事,大異於中土的風氣,格外使人過癮刺激。

    龍鷹趨前一步,兩手抓著她香肩,湊到她耳邊,嗅吸著她健康青春的氣味,輕輕道:「姑娘錯怪我了,我到這裡來沒多少天,不懂到四子橋找你。」

    突厥女郎移前擠著他,天真的道:「真的嗎?」

    龍鷹道:「當然是真的。」

    女郎輕輕道:「我的名字很長,朋友喚我做葵蜜。」

    龍鷹的心融化了,忘掉什麼「上榻容易、下榻難」,道:「我們找個地方說心事話兒如何?」

    葵蜜苦惱的道:「今天不成呵!明晚陪人家到北城去參加野火會好嗎?」

    龍鷹無從拒絕,約好時間、地點後,看著她婀娜多姿的去了。

    南城。香居。

    黃昏時分,弓謀來找龍鷹,後者已在溫柔鄉內過了半天光陰,爬起來到前廳見弓謀。

    龍鷹伸個懶腰,道:「二姑娘方面有何反應?今晚又著你帶我到何處去?」

    弓謀道:「仍是按兵不動,真沒想到這麼斯大方的女子,竟會動粗。」

    龍鷹道:「這叫『知人知面不知心』,好戲該陸續上場,只是我們不知道吧!」

    又道:「弓兄曉得秘女住在哪裡嗎?」

    弓謀道:「她就在汗堡之內,至於在哪裡,是個秘密。」

    龍鷹立即打消找她的念頭,憑他的本領,要偷進汗堡,仍須冒上極大的風險,犯不著這般做。

    弓謀道:「我收到風聲,高奇湛準備利用你和夫羅什的過節,設局對付你。」

    龍鷹心忖高奇湛該不曉得湘夫人、洞玄子和香霸,已聯合起來用陰謀詭計對付自己,否則不會「多此一舉」,這叫「各有各做」。順口問道:「高奇湛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弓謀道:「他是台勒虛雲的頭號大將,武技高強,極善謀略,在遇上你前,算無遣策,從沒有失過手。令他從八壇登上九壇的功績,是成功刺殺黑齒常之,令默啜也對他刮目相看,寬玉則無話可說。」

    龍鷹心中湧起仇恨,強烈至令他自己亦暗吃一驚,對黑齒常之,他有著對父親長者的孺慕和愛戴,現在終於尋得主謀,小可汗則是禍首。

    弓謀道:「范爺千萬不可對此人掉以輕心。」

    龍鷹道:「他因何要殺我?」

    弓謀道:「我看他因顧忌寬玉,絕不敢殺你,但只要能將你重創,效果相同,就是不讓你有參加飛馬節的機會。因為其中一個入選者,正是他的堂弟。」

    稍頓續道:「高奇湛識見、風度俱佳,天資過人,據聞被武曌誅家滅族,與唐室有解不開的深刻仇恨,本身亦是個有野心的人。作風狠辣,一旦下了決心,.沒有人可改變他。」

    龍鷹不解道:「他可以怎樣對付我呢?難道竟可公然鬧事動手?」

    弓謀道:「突厥人好武成風,以勇力分尊卑高低,官式的有逢月中舉行的月會,民間有北城的野火場,只要沒有弄出人命,大家是只眼睜、隻眼閉。」

    龍鷹道:「小弟今早才和個突厥少女,約好明天到野火場去。」

    弓謀皺眉道:「會否是高奇湛行動的部分呢?」

    龍鷹泛起葵蜜動人的小女孩情態,又記起與她的雨中邂逅,發生在夫羅什事件之前,除非高奇湛有未卜先知之能,否則兩者間該沒有關係。高奇湛應另有手段,引自己到野火會去。

    與貝貝等纏綿共歡後,她們火焰般的春情,洗掉了他因自責而來的沮喪,重拾

    鬥志,還將一波一波的凶險視為刺激樂事,至少可令他沒閒暇去想東想西。

    既來之,則安之。在沒有回頭路可走下,他唯一可做的事,就是在這個特殊的環境內,竭盡所能朝目標邁進。

    沒有小可汗的首肯,高奇湛怎敢冒開罪寬玉之險來對付他,而他偏要小可汗「偷雞不著蝕把米」,損兵折將,重重還擊,以洩心中之恨。

    道:「肯定不是,只是事有湊巧。野火會熱鬧嗎?」

    弓謀道:「野火會是每晚例行之事,但最受擁戴的是月圓時的野火會,年輕一代都會去參加,各依自己喜好縱情歡樂,或唱歌跳舞,又或比武動手。在湖旁更豎立起百多個氈帳,有情男女可到帳內尋歡,延續塞外的風氣。如果是突厥女子主動約你到野火會去,那你即使立即拉她到帳內去,她也不會拒絕。」

    龍鷹心中苦笑,今次辭別嬌妻們到大江聯來,是負有重任使命,卻演變為尋歡作樂,確實是筆糊塗帳,只希望能永遠瞞過她們。目下所在之地,等於另一個世界,很容易迷失,如果守身如玉,不使人起疑才怪,所以也是身不由己。七成是因勢行事,三成是因自己好色。

    問道:「昨晚說到一半,便沒有時間。九壇級的高手除寬玉、洞玄子和高奇湛外,尚有個『無名刺客』。洞玄子又是憑什麼榮登九壇級之位?」

    弓謀道:「在台勒虛雲的心腹手下裡,以洞玄子和香霸的關係最密切,池上樓便是洞玄子的愛徒,故此洞玄子對你壞了池上樓在巴蜀辛苦建立的基業,恨得沒齒難忘,更視寬玉一意招攬你,為針對他的手段。正是因池上樓的初步成功,加上人口販賣的生意愈做愈大,洞玄子才能登上與寬玉並駕齊驅的位置。」

    龍鷹道:「明天去參加野火會,如一意不參加比武,高奇湛一方可拿我如何呢?」

    弓謀道:「只要你有女同行,很難置身事外,他們可當眾調戲你的女人,如果你沒法顯示出能保護她的力量,她會棄你而改投強者的懷抱,沒多少個男人可在這樣情況下做縮頭烏龜,怕者根本不該到那裡去。」

    龍鷹道:「那是否只准一個對一個?」

    弓謀道:「這是當然的事。自開放入壇的資格後,野火會已逐漸演變為突厥人和帶有漢族血緣者爭雄鬥勝的場所,高奇湛正是為小可汗培育人才的大旗手,成績斐然,手上稱得上是一流好手者,少說也有十多人,所以這一年來,漢派佔盡上風,突厥人不知多麼委屈。」

    龍鷹疑惑的道:「高奇湛不是沒有眼力的人,更非狂妄自大,當曉得即使親自出手,亦沒有收拾我的把握,何況是其它比他低得多的人呢?」

    弓謀道:「只要是由他在後面策劃,便不可輕視。」

    龍鷹微笑道:「『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當他永遠不能明白我是什麼東西,可以想出什麼奇謀妙策來呢?」

    接著沉吟道:「有方法改變我的裝束容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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