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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小說網 傷害 文 / 黃東風

    傷害。

    師範學校畢業的時候,指導實習的老師苦口婆心地告誡我們:當老師要給學生留下好印象,關鍵是上好第一節課。第一節課上好了,教書這碗飯也就吃定了。

    當我分配到s中學時,老師的話又響在我的耳邊。上第一節課前,我下了特別的功夫。由於準備得好,說起來熟練自如,教室裡安靜得出奇。大約過了十分鐘,我自覺勝利在望,於是轉到提問。

    有一位同學正向他的同座談些什麼,然而聲音低得我無法聽到,為了提醒他,我向他提了問題。

    他站了起來,神情卻大出我的意料:眼睛迅速的眨,嘴唇頻頻左右扭動,一種公然的蔑視和捉弄!我想真的活見鬼了。

    「我要你回答問題!」我大聲吆喝。

    依然是那樣的表情。

    「我要你回答問題,聽見沒有!」

    一點收斂也沒有。

    我怒不可竭,氣急敗壞地把課本向他的臉上擲去。我等待著磨牙的爭吵或舉拳相向。

    奇怪的是他慢慢坐下來,低著頭,不說什麼,但眼睛還是繼續的眨。

    教室裡依然安靜。有的同學吃驚地張開嘴巴,有的卻眼睛鬱鬱地望著我,然而誰也不說話。

    我一片茫然。

    我強壓著怒火,同時帶著疑惑不安,恍恍惚惚地把課講完。

    當下課的鐘聲把我驅趕出教室時,心裡有說不出的懊惱和沮喪。怎麼會變成這樣的呢?

    有幾個孩子笑著追趕過來,笑著說:「黃老師,你幹嗎發脾氣呢,他是身體有病,過去中過風的,……」

    「真的?」我驚愕不已。

    「是呀!他無法把話說清楚,其他老師上課沒有提問他。」孩子們吱吱喳喳。

    我知道自己犯了很大的錯。

    有幾次,我想向他道歉,讓他明白我不是一個生性蠻橫的傢伙,但又怕這更觸動他的痛處,有時呆呆地望著他那陰影似的背影向回家的路走去。

    苦惱難眠的夜,總要回想起一些不愉快的事情。我想起了師範讀書時的那位體育老師。

    他是一位稱職的老師。即使上理論課,他也能夠把所要傳授的內容說得妙趣橫生,讓我們聽得津津有味。如果不是那件意外的事,恐怕直到現在我還崇拜他。

    畢業考試前,一向懶散的我們開始緊張起來。但臨時抱佛腳效果總是不佳的。我們幾個座位相近的同學商量起來,考試時怎樣互相策應,以度過這最後的關卡。

    值得慶幸的是,各科的考題是非常的淺。除了要念的科目有的同學想拿高分偷看外,大部分同學是守紀的。老師似乎也瞭解我們,只要沒有喧嚷,就常常把眼睛向外望。

    考教育學科,檢考我們的是體育老師。檢考期間,他手裡拿著一張報紙看。有時看到有的同學在抽屜裡翻課本,他只是微微一笑,間或說幾句強調紀律的話,然後又把頭往下壓。

    坐在我後面的同學是我的好朋友。他有一條填空題不會做,要我讓他看。我把試卷豎起來,——他沒有看清楚。我轉過試卷,在背面的空白處寫上答案。字跡大大的,然後再高高地舉起來。

    體育老師睜大眼睛看了我一下,又把頭放下去。

    過了一會兒,很多同學交卷了,我坐在裡面覺得無聊,也跟著別的同學走到講台。

    當我把試卷送上去時,體育老師突然把我的試卷倒過來,大聲地嚷道:「好啊,你偷卷給別的同學,我說你幾次都不聽,……」然後急匆匆在白紙上寫上我的名字,一向微笑的臉變得青虛虛的。我彷彿被當頭打了一棒,沉重而莫名其妙。

    雖然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提醒過我,但罪證俱在,我無話可說。我踉蹌地回到宿舍,想不通他為什麼單獨給我這特殊的禮遇。

    我的幾個相好的同學勸告我,要我趕快去同體育老師講情,讓他不要把名單交給學校。

    儘管我是萬分的不願意,但畢業事大,我只好跌跌撞撞地向教導室走去。

    當我走近教導室的門口時,從裡面傳出了體育老師尖厲刺耳的聲音,他正在向別的老師數落我的罪狀:「這小子,喜歡賣弄聰明,偷卷給別的同學!平時戴一副眼鏡,下巴向著天,眼空無人!」

    我恍然明白自己受懲罰的原因了,自覺無趣,踅了回來。

    學生時代,我的性格是內向的,不喜歡在人群湊熱鬧。有時候看到別的同學圍著體育老師嘰哩咕嚕,自己卻悄悄繞過;又覺得天空比地面開闊,走路時常常不自覺地把頭往上抬,不想這給他造成了誤解。

    我的一位精通世事的同學告訴我:體育老師還是民辦教師,是被學校借來的。你走路時常昂著頭,他以為你看不起他,因此借此事整治你。

    我驀地記起有一回上體育課點名時,體育老師叫到了我的名字,我小聲應了,或者是聽不見,他又重複地大聲呼喚:「大肚黃的黃東風!」惹得全班同學哄堂大笑。我當時只以為他喜歡開玩笑,臉紅了一陣也就忘了。現在想起來才悟到他是借此發洩心中的怨憤。

    雖然後來由於我的教育學考得好,扣去作弊的分數外離及格還很遠,畢業後也像其他的同學一樣快樂的奔向新的生活。但每次想起這件事,心裡就不舒服,而且覺得大人是那樣的古怪和不可親近。

    人生的感情有各種各樣的表達方式,幹嗎非要嘻嘻哈哈才是親熱的呢?即使是自己最親近的人,也有心境不佳的時候,總不會什麼時候都笑臉相迎的,人又何必強求呢?一個人到了不惑之年,還這樣在乎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的眼光,生活一定很累的吧。

    我很懺悔自己年幼讀書的不用功,然而對這種無端的傷害卻難以忘懷。

    只是直到後來我才明白,比起我的老師,我是更加的粗魯沒有君子風度。我很遺憾自己對於孩子的那盛氣凌人的一擲,是誰給我這樣的權力?是因為知道他是一個弱者麼?我想,幸虧我不是古代的君王,不然,不知有多少賢臣會慘死在我粗莽的一怒之下。

    儘管生命中的許多傷害是純出於誤會,但這裡面,是否更能映出一個人的品格和涵養?

    古人云:寧可天下人負我,不可我負天下人。而對於不惜利用自己的優勢傷害別人的人,我們又該如何裁判呢?

    幾年以後,當我遇著我的那位體育老師時,我還是熱情叫了他。他先是一愣,隨即露出驚喜而辛酸的一笑。像他這樣有才幹的老師那樣的年紀還是民辦教師,他的人生之路該是很坎坷的吧。

    如今,許多年過去了,受我傷害的孩子也該長大成人了。不知道他生活在什麼樣的人群裡,日子過得怎麼樣,他能原諒他的老師最大的錯處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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