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百十七列傳第一百五 文 / 張廷玉等
○王家屏陳於陛沈鯉於慎行李廷機吳道南
王家屏,字忠伯,大同山陰人。隆慶二年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預修《
世宗實錄》。高拱兄捷前為操江都御史,以官帑遺趙文華,家屏直書之,時拱方
柄國,囑稍諱,家屏執不可。萬曆初,進修撰,充日講官。敷奏剴摯,帝嘗斂容
受,稱為端士。張居正寢疾,詞臣率奔走禱祈,獨家屏不往。再遷侍講學士。十
二年,擢禮部右侍郎,改吏部。甫逾月,命以左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入預機務。
去史官二年即輔政,前此未有也。
申時行當國,許國、王錫爵次之,家屏居末。每議事,秉正持法,不亢不隨。
越二年,遭繼母憂。詔賜銀幣,馳傳,行人護行。服甫闋,詔進禮部尚書,遣行
人召還。抵京師,三月未得見。家屏以為言,請因聖節御殿受賀,畢發留中章奏,
舉行冊立皇太子禮。不報。復偕同官疏請。帝乃於萬壽節強一臨御焉。俄遣中官
諭家屏,獎以忠愛。家屏疏謝,復請帝勤視朝。居數日,帝為一御門延見,自是
益深居不出矣。
評事雒於仁進四箴,帝將重罪之。家屏言:「人主出入起居之節,耳目心志
之娛,庶官不及知、不敢諫者,輔弼之臣得先知而預諫之,故能防欲於微渺。今
於仁以庶僚上言,而臣備位密勿,反緘默苟容,上虧聖明之譽,下陷庶僚蒙不測
之威,臣罪大矣,尚可一日立於聖世哉!」帝不懌,留中,而於仁得善去。
十八年,以久旱乞罷,言:「邇年以來,天鳴地震,星隕風霾,川竭河涸,
加以旱潦蝗螟,疫癘札瘥,調燮之難,莫甚今日。況套賊跳梁於陝右,土蠻猖獗
於遼西,貢市屬國復鴟張虎視於宣、大。虛內事外,內已竭而外患未休;剝民供
軍,民已窮而軍食未裕。且議論紛紜,罕持大體;簿書凌雜,只飾靡文。綱維縱
弛,悽玩之習成;名實混淆,僥倖之風啟。陛下又深居靜攝,朝講希臨。統計
臣一歲間,僅兩覲天顏而已。間嘗一進瞽言,竟與諸司章奏並寢不行。今驕陽爍
石,小民愁苦之聲殷天震地,而獨未徹九閽。此臣所以中夜旁皇,飲食俱廢,不
能自已者也。乞賜罷歸,用避賢路。」不報。
時儲位未定,廷臣交章請冊立。其年十月,閣臣合疏以去就爭。帝不悅,傳
諭數百言,切責廷臣沽名激擾,指為悖逆。時行等相顧錯愕,各具疏再爭,杜門
乞去。獨家屏在閣,復請速決大計。帝乃遣內侍傳語,期以明年春夏,廷臣無所
奏擾,即於冬間議行,否則待逾十五歲。家屏以口敕難據,欲帝特頒詔諭,立具
草進。帝不用,復諭二十年春舉行。家屏喜,即宣示外廷,外廷歡然。而帝意實
猶豫,聞家屏宣示,弗善也,傳諭詰責。時行等合詞謝,乃已。明年秋,工部主
事張有德以冊立儀注請。帝復以為激擾,命止其事。國執爭去,時行被人言,不
得已亦去,錫爵先以省親歸,家屏遂為首輔。以國諫疏己列名,不當獨留,再疏
乞罷。不允,乃視事。家屏制行端嚴,推誠秉公,百司事一無所撓。性忠讜,好
直諫。冊立期數更,中外議論紛然。家屏深憂之,力請踐大信,以塞口語,消宮
闈釁。不報。
二十年春,給事中李獻可等請豫教,帝黜之。家屏封還御批力諫。帝益怒,
譴謫者相屬。家屏遂引疾求罷,上言:
漢汲黯有言:「天子置公卿輔弼之臣,寧令從臾承意陷主於不義乎!」每感
斯言,惕然內愧。頃年以來,九閽重閉,宴安懷毒,郊廟不饗,堂陛不交。天災
物怪,罔徹宸聰;國計民生,莫關聖慮。臣備員輔弼,曠職鰥官,久當退避。今
數月間,請朝講,請廟饗,請元旦受賀,請大計臨朝,悉寢不報。臣犬馬微誠,
不克感回天意,已可見矣。至豫教皇儲,自宣早計,奈何厭聞直言,概加貶謫。
臣誠不忍明主蒙咈諫之名,熙朝有橫施之罰,故冒死屢陳。若依違保祿,淟
涊苟容,汲黯所謂「陷主不義」者,臣死不敢出此,願賜骸骨還田里。
帝得奏不下。次輔趙志皋亦為家屏具揭。帝遂責家屏希名托疾。家屏復奏,
言:
名非臣所敢棄,顧臣所希者,陛下為堯、舜之主,臣為堯、舜之臣,則名垂
千載,沒有餘榮。若徒犯顏觸忌,抗爭僨事,被譴罷歸,何名之有!必不希名,
將使臣身處高官,家享厚祿,主愆莫正,政亂莫匡,可謂不希名之臣矣,國家奚
賴焉?更使臣棄名不顧,逢迎為悅,阿諛取容,許敬宗、李林甫之奸佞,無不可
為,九廟神靈必陰殛臣,豈特得罪於李獻可諸臣已哉!
疏入,帝益不悅。遣內侍至邸,責以徑駁御批,故激主怒,且托疾要君。家
屏言:「言涉至親,不宜有怒。事關典禮,不宜有怒。臣與諸臣但知為宗社大計,
盡言效忠而已,豈意激皇上之怒哉?」於是求去益力。或勸少需就大事。家屏曰:
「人君惟所欲為者,由大臣持祿,小臣畏罪,有輕群下心。吾意大臣不愛爵祿,
小臣不畏刑誅,事庶有濟耳。」遂復兩疏懇請。詔馳傳歸。家屏柄國止半載,又
強半杜門,以戇直去國,朝野惜焉。閱八年,儲位始定。遣官繼敕存問,賚金幣
羊酒。又二年卒,年六十八。贈少保,謚文端。熹宗立,再贈太保,任一子尚寶
丞。
家屏家居時,朝鮮用兵。貽書經略顧養謙曰:「昔衛為狄滅,齊桓率諸侯城
楚丘,《春秋》高其義;未聞遂與狄仇,連諸侯兵以伐之也。今第以保會稽之恥,
激厲朝鮮,以城楚丘之功,獎率將吏,無為主而為客,則善矣。」養謙不能用,
朝鮮兵數年無功。其深識有謀,皆此類也。
陳於陛,字元忠,大學士以勤子也。隆慶二年進士。選庶吉士,授編修。萬
歷初,預修世、穆兩朝實錄,充日講官。累遷侍講學士,擢詹事,掌翰林院。疏
請早建東宮。十九年,拜禮部右侍郎,領詹事府事。明年,改吏部,進左侍郎,
教習庶吉士。奏言元子不當封王,請及時冊立豫教,又請早朝勤政,皆不報。又
明年,進禮部尚書,仍領詹事府事。
於陛少從父以勤習國家故實。為史官,益究經世學。以前代皆修國史,疏言:
「臣考史家之法,紀、表、志、傳謂之正史。宋去我朝近,制尤可考。真宗祥符
間,王旦等撰進太祖、太宗兩朝正史。仁宗天聖間,呂夷簡等增入真宗朝,名《
三朝國史》。此則本朝君臣自修本朝正史之明證也。我朝史籍,止有列聖實錄,
正史闕焉未講。伏睹朝野所撰次,可備采擇者無慮數百種。倘不及時網羅,歲月
浸邈,卷帙散脫,耆舊漸凋,事跡罕據。欲成信史,將不可得。惟陛下立下明詔,
設局編輯,使一代經制典章,犁然可考,鴻謨偉烈,光炳天壤,豈非萬世不朽盛
事哉!」詔從之。二十二年三月,遂命詞臣分曹類纂,以於陛及尚書沈一貫、少
詹事馮琦為副總裁,而閣臣總裁之。
其年夏,首輔王錫爵謝政,遂命於陛兼東閣大學士,入參機務。疏陳親大臣、
錄遺賢、獎外吏、核邊餉、儲將才、擇邊吏六事。末言:「以肅皇帝之精明,而
末年貪黜成風,封疆多事,則倦勤故也。今至尊端拱,百職不修,不亟圖更始,
後將安極。」帝優詔答之,而不能用。帝以軍政失察,斥兩都言官三十餘人。於
陛與同官申救至再,又獨疏請宥,俱不納。以甘肅破賊功,加太子少保。乾清、
坤寧兩宮災,請面對,不報。乞罷,亦不許。其秋,二品三年滿,改文淵閣,進
太子太保。時內閣四人。趙志皋、張位、沈一貫皆於陛同年生,遇事無齟齬。而
帝拒諫益甚,上下否隔。於陛憂形於色,以不能補救,在直廬數太息視日影。二
十四年冬,病卒於位,史亦竟罷。贈少保,謚文憲。終明世,父子為宰輔者,惟
南充陳氏。世以比漢韋、平焉。沈鯉,字仲化,歸德人。祖瀚,建寧知府。鯉,
嘉靖中舉鄉試。師尚詔作亂,陷歸德,已而西去。鯉策賊必再至,急白守臣,捕
殺城中通賊者,嚴為守具。賊還逼,見有備,去。奸人倡言屠城,將驅掠居民,
鯉請諭止之,眾始定。四十四年,成進士,改庶吉士,授檢討。大學士高拱,其
座主又鄉人也,旅見外,未嘗以私謁。
神宗在東宮,鯉為講官。嘗令諸講官書扇,鯉書魏卞蘭《太子頌》以進,因
命陳清大義甚悉。神宗咨美,遂蒙眷。比即位,用宮寮恩,進編修。旋進左贊善。
每直講,舉止端雅,所陳說獨契帝心。帝亟稱之。連遭父母喪,帝數問沈講官何
在,又問服闋期,命先補講官俟之。萬曆九年還朝。屬當輟講,特命展一日,示
優異焉。
明年秋,擢侍講學士,再遷禮部右侍郎。尋改吏部,進左侍郎。屏絕私交,
好推轂賢士,不使知。十二年冬,拜禮部尚書。去六品甫二年,至正卿。素負物
望,時論不以為驟。久之,《會典》成,加太子少保。鯉初官翰林,中官黃錦緣
同鄉以幣交,拒不納。教習內書堂,侍講筵,皆數與巨璫接,未嘗與交。及官愈
高,益無所假借,雖上命及政府指,不徇也。
十四年春,貴妃鄭氏生子,進封皇貴妃。鯉率僚屬請冊建皇長子,進封其母,
不許。未幾,復以為言,且請宥建儲貶官姜應麟等。忤旨譙讓。帝既卻群臣請,
因詔諭少俟二三年。至十六年,期已屆,鯉執前旨固請,帝復不從。
鯉素鯁亮。其在部持典禮,多所建白。念時俗侈靡,稽先朝典制,自喪祭、
冠婚、宮室、器服率定為中制,頒天下。又以士習不端,奏行學政八事。又請復
建文年號,重定《景帝實錄》,勿稱戾王。大同巡撫胡來貢議移祀北嶽於渾源,
力駁其無據。太廟侑享,請移親王及諸功臣於兩廡,毋與帝后雜祀。進世廟諸妃
葬金山者,配食永陵。諸帝陵祀,請各遣,官毋兼攝。諸王及妃墳祝版稱謂未協
者,率請裁定。帝憂旱,步禱郊壇,議分遣大臣禱天下名山大川。鯉言使臣往來
驛騷,恐重困民,請劉齋三日,以告文授太常屬致之,罷寺觀勿禱,帝多可其奏。
鄭貴妃父成憲為父請恤,援後父永年伯例,鯉力駁之。詔畀葬資五千金,鯉復言
過濫。順義王妻三娘子請封,鯉不予妃號,但稱夫人。真人張國祥言肅皇享國久
長,由虔奉玄修所致,勸帝效之,鯉劾國祥詆誣導諛,請正刑辟。事亦寢。秦王
誼璟故由中尉入繼,而乞封其弟郡王,中貴為請,申時行助之,鯉不可。唐府違
帛請封妾子,執不從,帝並以特旨許之。京師久旱,鯉備陳恤民實政以崇儉戒奢
為本,且請減織造。已,京師地震,又請謹天若戒,恤民窮。畿輔大侵,請上下
交修,詞甚切。帝以四方災,敕廷臣修省,鯉因請大損供億營建,振救小民。帝
每嘉納。
初,藩府有所奏請,賄中貴居間,禮臣不敢違,輒如志。至鯉,一切格之,
中貴皆大怨,數以事間於帝。帝漸不能無疑,累加詰責,且奪其俸。鯉自是有去
志。而時行銜鯉不附己,亦忌之。一日,鯉請告,遽擬旨放歸。帝曰:「沈尚書
好官,奈何使去?」傳旨諭留。時行益忌。其私人給事中陳與郊為人求考官不得,
怨鯉,屬其同官陳尚象劾之。與郊復危言撼鯉,鯉求去益力。帝有意大用鯉,微
言:「沈尚書不曉人意。」有老宮人從子為內豎者,走告鯉;司禮張誠亦屬鯉鄉
人內豎廖某密告之。鯉並拒之,曰:「禁中語,非所敢聞。」皆恚而去。鯉卒屢
疏引疾歸。累推內閣及吏部尚書,皆不用。二十二年,起南京禮部尚書,辭弗就。
二十九年,趙志皋卒,沈一貫獨當國。廷推閣臣,詔鯉以故官兼東閣大學士,
入參機務,與朱賡並命。屢辭不允。明年七月始入朝,時年七十有一矣。一貫以
士心夙附鯉,深忌之,貽書李三才曰:「歸德公來,必奪吾位,將何以備之?」
歸德,鯉邑名,欲風鯉辭召命也。三才答書,言鯉忠實無他腸,勸一貫同心。一
貫由此並憾三才。鯉既至,即具陳道中所見礦稅之害。他日復與賡疏論。皆弗納。
楚假王被訐事起,禮部侍郎郭正域請行勘,鯉是之。及奸人所撰《續憂危竑議》
發,一貫輩張皇其事,令其黨錢夢皋誣奏正域、鯉門生,協造妖言,並羅織鯉奸
贓數事。帝察其誣,不問。而一貫輩使邏卒日夜操兵圍守其邸。已而事解,復譖
鯉詛咒。鯉嘗置小屏閣中,列書謹天戒、恤民窮、開言路、發章奏、用大僚、補
庶官、起廢棄、舉考選、釋冤獄、撤稅使十事,而上書「天啟聖聰,撥亂反治」
八字。每入閣,輒焚香拜祝之,讒者遂指為詛咒。帝取入視之,曰:「此豈詛咒
耶?」讒者曰:「彼詛咒語,固不宣諸口。」賴帝知鯉深,不之信。
先是,閣臣奏揭不輕進,進則無不答者。是時中外扞格,奏揭繁,多寢不下。
鯉以失職,累引疾求退。獎諭有加,卒不能行其所請。三十二年,敘皮林功,加
太子太保。尋以秩滿,加少保,改文淵閣。
鯉初相,即請除礦稅。居位數年,數以為言。會長陵明樓災,鯉語一貫、賡
各為奏,俟時上之。一日大雨,鯉曰:「可矣。」兩人問故,鯉曰:「帝惡言礦
稅事,疏入多不視,今吾輩冒雨素服詣文華奏之,上訝而取閱,亦一機也。」兩
人從其言。帝得疏,曰:「必有急事。」啟視,果心動,然不為罷。明年長至,
一貫在告,鯉、賡謁賀仁德門。帝賜食,司禮太監陳矩侍,小璫數往來竊聽,且
執筆以俟。鯉因極陳礦稅害民狀,矩亦慼然。鯉復進曰:「礦使出,破壞天下名
山大川靈氣盡矣,恐於聖躬不利。」矩歎息還,具為帝道之。帝悚然遣矩咨鯉所
以補救者。鯉曰:「此無他,急停開鑿,則靈氣自復。」帝聞,為首肯。一貫慮
鯉獨收其功,急草疏上。帝不懌,復止。然越月果下停礦之命,鯉力也。
鯉遇事秉正不撓。壓於一貫,志不盡行。而是時一貫數被論,引疾杜門,鯉
乃得行閣事。皇孫生,詔赦天下。中官請征茶蠟夙逋,鯉以戾詔旨,再執奏,竟
報寢,帝乳母翊聖夫人金氏,其夫官都督同知,歿,請以從子繼。鯉言都督非世
官,乃已。真人張國祥謂皇孫誕生,己有祝釐功,乞三代誥命且世襲詹事主簿。
鯉力斥其謬,乃賚以金幣。帝惑中貴言,將察核畿輔牧地,諭鯉撰敕。鯉言:「
近年以來,百利之源,盡籠於朝廷,常恐勢極生變。況此牧地,豈真有豪右隱占
新墾未科者?奸民所傳,未足深信。」遂止。雲南武弁殺稅使楊榮。帝怒甚,將
遣官逮治。鯉具陳榮罪狀,請誅為首殺榮者,而貸其餘,乃不果逮。陝西稅使梁
永求領鎮守事,亦以鯉言罷。遼東稅使高淮假進貢名,率所統練甲至國門。鯉中
夜密奏其不可,詔責淮而止。時一貫雖稱疾杜門,而章奏多即家擬旨,鯉力言非
故事。
鯉既積忤一貫,一貫將去,慮鯉在,貽己後憂欲與俱去,密傾之。帝亦嫌鯉
方鯁,因鯉乞休,遽命與一貫同致仕。賡疏乞留鯉,不報。既抵家,疏謝,猶極
陳怠政之弊,以明作進規。年八十,遣官存問,賚銀幣。鯉奏謝,復陳時政要務。
又五年卒,年八十五。贈太師,謚文端。
於慎行,字無垢,東阿人。年十七,舉於鄉。御史欲即鹿鳴宴冠之,以未奉
父命辭。隆慶二年成進士。改庶吉士,授編修。萬曆初,《穆宗實錄》成,進修
撰,充日講官。故事,率以翰林大僚直日講,無及史官者。慎行與張位及王家屏、
沈一貫、陳於陛鹹以史官得之,異也。嘗講罷,帝出御府圖畫,令講官分題。慎
行不善書,詩成,屬人書之,具以實對。帝悅,嘗大書「責難陳善」四字賜之,
詞林傳為盛事。
御史劉台以劾張居正被逮,僚友悉避匿,慎行獨往視之。及居正奪情,偕同
官具疏諫。呂調陽格之,不得上。居正聞而怒,他日謂慎行曰:「子吾所厚,亦
為此耶?」慎行從容對曰:「正以公見厚故耳。」居正怫然。慎行尋以疾歸。居
正卒,起故官。進左諭德,日講如故。時居正已敗,侍郎丘蕣往籍其家。慎行
遺書,言居正母老,諸子覆巢之下,顛沛可傷,宜推明主帷蓋恩,全大臣簪履之
誼。詞極懇摯,時論韙之。由侍講學士擢禮部右侍郎。轉左,改吏部,掌詹事府。
尋遷禮部尚書。慎行明習典制,諸大禮多所裁定。先是,嘉靖中孝烈後升祔,祧
仁宗。萬曆改元,穆宗升祔,復祧宣宗。慎行謂非禮,作《太廟祧遷考》,言:
「古七廟之制,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七。劉歆、王肅並以高、曾、祖、禰及
五世、六世為三昭三穆。其兄弟相傳,則同堂異室,不可為一世。國朝成祖既為
世室,與太祖俱百世不遷,則仁宗以下,必實歷六世,而後三昭三穆始備。孝宗
與睿宗兄弟,武宗與世宗兄弟,韶穆同,不當各為一世。世宗升,距仁宗止六世,
不當祧仁宗。穆宗升祔,當祧仁宗,不當祧宣宗。」引晉、唐、宋故事為據,其
言辨而核。事雖不行,識者服其知禮。又言:「南昌、壽春等十六王,世次既遠,
宜別祭陵園,不宜祔享太廟。」亦寢不行。
十八年正月,疏請早建東宮,出閣講讀。及冬,又請。帝怒,再嚴旨詰責。
慎行不為懾,明日復言:「冊立臣部職掌,臣等不言,罪有所歸。幸速決大計,
放歸田里。」帝益不悅,責以要君疑上,淆亂國本,及僚屬皆奪俸。山東鄉試,
預傳典試者名,已而果然。言者遂劾禮官,皆停俸。慎行引罪乞休。章累上,乃
許。家居十餘年,中外屢薦,率報寢。三十三年,始起掌詹事府。疏辭,復留不
下。居二年,廷推閣臣七人,首慎行。詔加太子少保兼東閣大學士,入參機務。
再辭不允,乃就道。時慎行已得疾。及廷謝,拜起不如儀,上疏請罪。歸臥於家,
遂草遺疏,請帝親大臣、錄遣逸、補言官。數日卒,年六十三。贈太子太保,謚
文定。
慎行學有原委,貫穿百家。神宗時,詞館中以慎行及臨朐馮琦文學為一時冠。
李廷機,字爾張,晉江人。貢入太學,順天鄉試第一。萬曆十一年,會試復第一,
以進土第二授編修。累遷祭酒。故事,祭酒每視事,則二生共舉一牌詣前,大書
「整齊嚴肅」四字。蓋高皇帝所制,以警師儒者。廷機見之惕然,故其立教,一
以嚴為主。
久之,遷南京吏部右侍郎,署部事。二十七年,典京察,無偏私。嘗兼署戶、
工二部事,綜理精密。奏行軫恤行戶四事,商困大蘇。外城陵垣,多所繕治,費
皆取公帑奇羨,不以煩民。召為禮部右侍郎,四辭不允,越二年始受任。時已進
左侍郎,遂代郭正域視部事。會楚王華奎因正域發其餽遺書,誣訐正域不法數
事。廷機意右楚王,而微為正域解。大學士沈一貫欲藉妖書傾正域,廷機與御史
沈裕、同官塗宗浚俱署名上趣定皦生光獄,株連遂絕。三十三年夏,雷震郊壇。
既率同列條上修省事宜,復言今日闕失,莫如礦稅,宜罷撤。不報。其冬,類上
四方災異。秦王誼漶由中尉進封,其庶長子應授本爵,夤緣欲封郡王,廷機三疏
力持。王遣人居間,廷機固拒,特旨許之。益府服內請封,亦持不可。
廷機遇事有執,尤廉潔,帝知之。然性刻深,亦頗偏愎,不諳大體。楚宗人
華勣以奏訐楚王,撫按官既擬奪爵,錮高牆,廷機授《祖訓》謀害親王例,議置
之死。言路勢張,政府暨銓曹畏之,不敢出諸外,年例遂廢。禮部主事聶雲翰論
之,廷機希言路意,中雲翰察典。給事中袁懋謙劾之。廷機求退,不允。
時內閣止朱賡一人。給事中王元翰等慮廷機且入輔,數陰詆之。三十五年夏,
廷推閣臣,廷機果與焉。給事中曹於忭、宋一韓、御史陳宗契不可。相持久之,
卒列以上。帝雅重廷機,命以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參機務。廷機三辭始視
事。元翰及給事中胡忻攻之不已,帝為奪俸,以慰廷機。已而姜士昌、宋燾復以
論廷機被黜,群情益憤。廷機力辨求罷,又疏陳十宜去,帝慰諭有加。明年四月,
主事鄭振先論賡十二罪,並及廷機。廷機累疏乞休,杜門數月不出。言者疑其偽,
數十人交章力攻。廷機求去不已,帝屢詔勉留,且遣鴻臚趣出,堅臥不起。待命
逾年,乃屏居荒廟,廷臣猶有繁言。至四十年九月,疏已百二十餘上,乃陛辭出
都待命。同官葉向高言廷機已行,不可再挽,乃加太子太保。賜道裡費,乘傳,
以行人護歸。居四年卒。贈少保,謚文節。
廷機系閣籍六年,秉政止九月,無大過。言路以其與申時行、沈一貫輩密相
授受,故交章逐之。輔臣以齮晷受辱,屏棄積年而後去,前此未有也。廷機輔政
時,四川巡撫喬璧星銳欲討鎮雄安堯臣,與貴州守臣持議不決。廷機力主撤兵,
其後卒無事,議者稱之。閩人入閣,自楊榮、陳山後,以語言難曉,垂二百年無
人,廷機始與葉向高並命。後周如磐、張瑞圖、林釬、蔣德璘、黃景昉復相繼雲。
吳道南,字會甫,崇仁人。萬曆十七年進士及第。授編修,進左中允。直講
東宮,太子偶旁矚,道南即輟講拱俟,太子為改容。歷左諭德少詹事。擢禮部右
侍郎,署部事。歷城、高苑牛產犢,皆兩首兩鼻,道南請盡蠲山東諸稅,召還內
臣,又因災異言貂璫斂怨,乞下詔罪己,與天下更新。皆不報。尋請追諡建文朝
忠臣。京師久旱,疏言:「天下人情郁而不散,致成旱災。如東宮天下本,不使
講明經術,練習政務,久置深闈,聰明隔塞,郁一也。法司懸缺半載,讞鞫無人,
囹圄充滿,有入無出,愁憤之氣,上薄日星,郁二也。內藏山積,而閭閻半菽不
充,曾不發帑振救,坐視其死亡轉徙,郁三也。累臣滿朝薦、卞孔時,時稱循吏,
因權璫構陷,一係數年,郁四也。廢棄諸臣,實堪世用,一斥不復,山林終老,
郁五也。陛下誠渙發德音,除此數郁,不崇朝而雨露遍天下矣。」帝不省。
道南遇事有操執,明達政體。朝鮮貢使歸,請市火藥,執不予。土魯番貢玉,
請勿納。遼東議開科試士,以巖疆當重武,格不行。父喪歸。服闋,即家拜禮部
尚書兼東閣大學士,預機務,與方從哲並命。三辭不允,久之始入朝。故事,廷
臣受官,先面謝乃蒞任。帝不視朝久,皆先蒞任。道南至,不獲見,不敢入直。
同官從哲為言,帝令先視事,道南疏謝。居數日,言:「臣就列經旬,僅下瑞王
婚禮一疏。他若儲宮出講、諸王豫教、簡大僚、舉遺失、撤稅使、補言官諸事,
廷臣舌敝以請者,舉皆杳然,豈陛下簡置臣等意。」帝優詔答之,卒不行。迨帝
因「梃擊」之變,召見群臣慈寧宮。道南始得面謝,自是不獲再見。
織造中官劉成死,遣其黨呂貴往護,貴嗾奸民留己督造。中旨許之,命草敕。
道南偕從哲爭,且詢疏所從進,請永杜內降,弗聽。鄱陽故無商稅,中官為稅使,
置關湖口征課。道南極言傍湖舟無所泊,多覆沒,請罷關勿征,亦不納。
道南輔大政不為詭隨,頗有時望。歲丙辰,偕禮部尚書劉楚先典會試。吳江
舉人沈同和者,副都御史季文子,目不知書,賄禮部吏,與同裡趙鳴陽聯號捨。
其首場七篇,自坊刻外,皆鳴陽筆也。榜發,同和第一,鳴陽亦中式,都下大嘩。
道南等亟檢舉,詔令覆試。同和竟日構一文。下吏,戍煙瘴,鳴陽亦除名。
先是,湯賓尹科場事,實道南發之,其黨側目。御史李嵩、周師旦遂連章論
道南,而給事中劉文炳攻尤力。道南疏辨乞休,頗侵文炳。文炳遂極詆御史張至
發助之。道南不能堪,言:「台諫劾閣臣,職也,未有肆口嫚罵者。臣辱國已甚,
請立罷黜。」帝雅重道南,謫文炳外任,奪嵩等俸。御史韓浚、朱階救文炳,
復詆道南。道南益求去。杜門逾年,疏二十七上,帝猶勉留。會繼母訃至,乃賜
道裡費,遣行人護歸。天啟初,以覃恩即家進太子太保。居二年卒。贈少保,謚
文恪。
贊曰:《傳》稱「道合則服從,不合則去」,其王家屏、沈鯉之謂乎!廷機
雖頗叢物議,然清節不污。若於陛之世德,慎行之博聞,亦足稱羽儀廊廟之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