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十五章 淮南事 文 / 萍水
已經入了冬,天空中飄著細碎的雪花,雪已經下了大半天,地上已經鋪了不淺的一層,踩在上面「嘎吱嘎吱」作響,一個穿著狐裘的男人帶著幾個人匆匆穿過已經變得凋敝的庭院,往一個大殿行去。
在門廊處,男人用力跺了跺腳,抖掉身上的雪花,低聲道:「這鬼天氣,剛入了十月還沒幾天呢,怎麼居然就這麼冷了」
一個尖細的聲音響起,是個穿著內宦服se的中年人:「太子,王上等你很久了呢」
男人微微點了點頭:「知道了,我這就進去陳公公,父王心情可好?」說著,順手遞過去一枚瑪瑙的墜子。
那個內宦很是熟稔地接過墜子,飛快地塞進袖子裡面,臉上的笑容更是謙卑了幾分,他諂媚道:「王上最是看重太子不過了,哪有心情不好的呢」
不過,很快,他壓低了聲音,說道:「王上今日接到一份密報,看完之後,便有幾分憂色,正要太子為王上分憂呢」
男人點了點頭,輕笑道:「那就多謝陳公公了」說著便起身往大殿內行去。
儘管點著油燈,但是,大殿裡面依然顯得有些昏暗。
「孩兒見過父王,父王安康」男人很是利落地磕了個頭。
一個頭髮鬍鬚均已經花白的老人端坐在大殿裡面,眉目慈和,看著頗為精神,他見男人進來,笑道:「遷兒來了啊,咱們父子兩個這麼多禮作甚,快起來,坐吧」
說話的是淮南王劉安,他素來寵愛自己的長子劉遷,見到劉遷過來,臉上頓時露出了笑容。
「謝父王!」不過,劉遷卻絲毫不敢放鬆,又行了一禮,這才端坐在一側。在外人眼裡,劉遷幾乎是個非常囂張霸道,甚至是經常仗勢欺人的人,手裡頭不知道有多少人命,但是,在劉安面前,他一直保持著一個很是謙和,很是恭順地好兒子的形象。劉安未必不知道這一點,但是,對這個兒子依舊很滿意。
劉安這輩子活下來的兒子就兩個,一個是劉遷,一個是劉不害,不過,劉遷是王后所出,而劉不害的出生,根本就是個意外,他是劉安一次酒醉後寵信了一個宮女,這才有了劉不害。
這也就算了,若是劉不害生母還在,為了自個的兒子,自然也要為劉不害爭一爭,縱然因為劉不害不是嫡長子,不能繼承王位,但是,一般情況下,諸侯王除了太子之外,其餘的兒子也都能被恩封為侯,當然,這也要諸侯王自己上書才行。
偏偏,劉不害的生母生下了劉不害之後,就死了。
劉不害頂著一個王子的身份,在淮南王宮裡面活得甚至不如一個體面的宮人,而淮南王劉安本身就是非常重視嫡庶之分的,因此,對劉不害半點也不上心。於是,劉不害只有繼續憋屈著。
劉遷知道自己這個弟弟是個上不得檯面的,對於劉不害倒是沒有什麼戒備之心,不過,劉遷對自己這個父親卻是極為敬畏的,劉安喜歡什麼事情都要做好幾手準備,一切都要在他的掌控之中,而且,這麼多年,淮南王宮裡面不是沒有別的姬妾懷孕,只是,要麼是流產了,要麼壓根沒能長大,這些都是淮南王后的手筆,不過,劉安似乎也沒有追究的意思。
劉安精於養生,劉遷聽王宮裡的醫士說,劉安起碼還能再活個二三十年,而劉遷自己,卻是個貪花好色的。
劉遷的太子妃是修成君金俗的女兒,金俗當年被王太后默認下來之後,說實話,沒人敢娶她,而王太后也沒有為她說親的意思,金俗也知道自己這輩子怕是沒什麼指望了,乾脆也放蕩起來,在府上養了不少男寵,結果一個不慎,懷孕了。
這養男寵也就算了,懷孕可不是什麼小事,這可以說是醜聞了。王太后知道後又驚又氣,覺得自己這個女兒絲毫不給自己長臉,居然做出這樣的事情,哪知道,金俗也是個倔強的性子,她一直覺得,是自己這個以前從未見過的母親打擾了自己原本平靜的生活,本來,當年金王孫已經規劃好了她的人生,打算招個上門女婿,給金家留個後,可是,這一切後來全毀了。
金俗跟王太后大吵了一架,回去之後,便遣散了別的男寵,跟肚子裡孩子的父親成了親,哪知道,王太后恨死了那個男寵,直接命人將那個男寵給毒死了。
從那以後,金俗便恨不得跟王太后老死不相往來,不給,王太后在深宮中覺得太過寂寞,幾個女兒又都嫁了人,平時跟她說話也是小心翼翼的,滿是討好的意思,這讓王太后忽然想起金俗的好處來,便想要跟金俗恢復關係。
金俗卻一點也不稀罕,她生下了一個女兒,也沒有再找一個男人的意思,就安安心心地養著自個的女兒了。
王太后想要跟這個虧欠了的女兒修好,自然要將主意打到外孫女身上,於是,便對外孫女頗為關照,出生沒多久,便下詔封外孫女做了翁主,金俗想想,女兒出身不光彩,就算有個翁主的身份,真正有身份的人家,怕是不稀罕這麼個媳婦,而身份不夠的,卻也高攀不上翁主,因此將來的終身還得落在王太后身上,因此,也就慢慢跟王太后關係親密起來。
不過很顯然,對於王太后來說,相比較與實實在在的利益,什麼母女之情,母子之情的,份量都不是那麼足。因此,後來,田蚡跟淮南王交好,淮南王趁機為自己一直沒有正妻的長子求親,因此,到了最後,便選中了這位金翁主。
劉遷跟自己的太子妃成親的時候,金翁主年紀還小,甚至天葵還沒有來,一團孩子氣,劉遷彼時已經是身經百戰的人了,如何看得上這個太子妃,只是礙於這是王太后的外孫女,不得不敷衍罷了。
金翁主又是個性子軟弱的,根本拿捏不住劉遷,因此到得後來,這對夫妻也就是情面上的事情了。
劉遷喜好漁獵美色,每每沉浸在溫柔鄉中,不能自拔,這麼多年下來,鐵打的身子也掏空了,因此,他很懷疑自己是不是能熬得過自己的父親。
尤其,劉遷至今還沒有個嫡子,庶子倒是好些個,而劉不害,嫡子劉建都已經十幾歲了,因此,劉遷必須保證,劉安始終站在自己這一邊,因此,對於劉安一直是曲意奉承討好。
「父王面有憂色,可是有什麼人惹父王不樂了?」劉遷在一邊擺出一副擔心的模樣,問道。
劉安拈著自己的鬍子,歎道:「可不是,遷兒,剛剛得到消息,似乎劉徹小兒正打著削藩的意思」
劉遷大吃一驚,一下子跪直了身體,微微前傾,問道:「父王,此言是否可靠?」
劉安點點頭,說道:「從七國之亂的時候開始,其實,那邊已經開始防範咱們這些諸侯藩王了,只是,皇室子弟封王,乃是高祖定下來的祖制,他們一時半會兒沒有辦法就是了」
劉遷皺眉道:「劉徹小兒怕是沒有這麼沒腦子吧,天下多少藩王諸侯,要是削藩,只怕又起禍端,諸侯若是同時反抗,便是劉徹小兒手上有再多的兵力,也是無濟於事啊」
劉安也是搖了搖頭,說道:「那條消息並不明確,還是咱們再未央宮裡的暗線好不容易才打聽出來的,因此,只是說劉徹小兒有這個念頭,具體怎麼操作,卻是沒有說,因此,為父也在想著到底怎麼回事呢」
劉遷咬了咬牙:「若是劉徹小兒當真宣佈削藩,父王有何打算呢?」
劉安冷笑一聲:「你祖父當年枉死,為父至今也不能忘懷,每每想起,便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此等血海深仇,如何能夠不報」
劉遷並沒有見過劉長,不過,他卻是知道,若是父親能夠成功,那麼,自己也能成為九五之尊,想到這裡,劉遷頓時覺得此事大有可為了,當即伸手虛劈,嘴裡說道:「父王說得是,尤其,父王這些年在宗室之中名聲煊赫,誰不知道父王的賢名,屆時,父王振臂一呼,自然天下響應」
劉安本來就存著這個心思,被劉遷這個馬屁拍得非常舒服,他笑道:「我兒也不要想得太簡單了,平常大家都是諸侯王,之間也沒什麼利益衝突,自然,大家見面可以親親熱熱的。嘿,別看你那些堂兄弟什麼的,見了為父,那叫一個恭敬,親親熱熱地叫著什麼王叔,其實,真要說起來,哪個沒有野心到了那個時候,只怕誰也不記得為父是什麼王叔,有什麼賢名了」
劉遷恭維道:「父王考慮周全,兒子受教了不過,兒子以為,這種事情,還是要看自身的實力父王這麼多年隱忍不發,背地裡面厲馬秣兵,養精蓄銳,在諸侯王之中,算起來,實力當屬第一,若是父王不能坐上那個位置,又有誰能做的上呢?」
劉安臉上笑意已經很明顯了,他拈著鬍子,又問道:「說起來,按照規矩,這個時候,咱們也應該準備去長安覲見了,只是……」
劉遷心領神會:「父王,那劉徹小兒從文皇帝開始,便是表面虛偽,內裡陰險狡詐的,若是父王這次前往覲見,只怕因為父王的盛名,劉徹小兒就要先逼迫父王答應削藩之事了,屆時,父王若是被劉徹小兒困住,淮南國這邊沒有了父王這個主心骨,那可怎麼辦才好呢?」
劉安滿意的點點頭,說道:「遷兒說得是,想必劉徹小兒這會兒正等著為父自投羅網呢,為父如何能夠如了他的意」
說到這裡,劉安有些得意地說道:「為父如今年紀也不小了,也經不起那般的長途跋涉,遷兒,你直接叫王宮裡的醫士過來,好好給為父診治一番才是」
劉遷趕緊說道:「父王還年富力強……」不過看到劉安的神情,他很快反應過來,趕緊說道:「父王年紀已長,昨兒個下雪,受了點風寒,只怕今年不能去長安覲見了呢父王放心,兒子這就去給劉徹小兒上書,為父王請罪呢」
父子兩個相視一笑。
而淮南王宮的花園裡面,劉安最寵愛的小女兒劉陵穿著一身火紅色的狐裘,正在玩雪。
一邊,幾個侍女在一邊侍奉著,她們自然穿不了什麼狐裘,只是穿著木棉的棉衣,在寒風中手和臉都凍得通紅,臉上都有些焦急之色,一個侍女在那裡勸道:「翁主,您若是想要玩雪,等到雪停了可好,萬一著了涼,豈不是要讓王上和王后擔憂嗎?」
劉陵不以為然道:「我現在一點也不覺得冷,怎麼會受涼等到雪停了,怕是地上的雪都要被鏟掉了,又有什麼好玩的」
她看了幾個侍女一眼,忽然笑道:「原來是你們幾個奴婢覺得冷了,倒是我不體恤你們了」
這話說得就有些誅心了,幾個侍女顧不上別的,「撲通」一聲跪在了冰冷的雪地裡面,連連叩首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她們跟著劉陵的時間可不短,深知,自家這個翁主貌若春花,但是心腸卻是冷硬無比,手段也是無比歹毒的。
劉陵小的時候,有一次不小心被一根花枝刮到了臉,雖然沒有留下什麼疤痕,當時王后要追究負責那一片的花匠,劉陵卻在一旁勸阻,就在那個花匠感恩戴德的時候,劉陵卻設計了那個花匠,讓他背上了一個偷盜的罪名,最後被活活打死。
而劉陵身邊的侍女,如果做得好的話,自然劉陵也不是什麼小氣的人,但是,如果讓劉陵不高興了,那麼,下場也是極為淒慘的。
劉陵正笑盈盈地說道:「你們跪著幹嘛呢,都起來吧,是我沒有注意到你們的情況呢嗯,咱們去那邊亭子裡面坐坐,叫人送點上好的木炭過來,燒幾個火盆,再送一壺熱騰騰的薑湯過來,讓你們也暖暖身子。」
幾個侍女依舊不敢起身:「奴婢知錯了,還請翁主責罰」
劉陵妙目一轉,淡淡地說道:「不是讓你們起來了嗎,怎麼還跪著,莫不是要讓別人都知道,我這個翁主就是個蛇蠍心腸的」
「奴婢不敢,奴婢絕無此心啊」幾個侍女簡直跟被蠍子蟄了一般,飛快地爬了起來,顧不上將膝蓋上幾乎已經變成冰渣子的雪給拍掉,趕緊跟上了已經往前走去的劉陵。
忽然不遠處傳來了樹枝被踩斷的聲音,聽起來很是明顯,劉陵轉過身來,問道:「是誰?」
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磨磨蹭蹭地走了出來,他穿得有些單薄,怕是在花園裡面已經躲了很長時間了,頭髮上都已經覆蓋上了一層雪花,臉凍得幾乎有些發青,他抿了抿唇,有些不情不願地跪下行禮:「劉建給姑姑問安」
「劉建?」劉陵琢磨了一下這個名字,忽然笑起來,「你是我二哥劉不害的兒子?」雖說叫著二哥,但是劉陵的語氣裡面毫無敬重之意,反而帶著一絲輕慢。
劉建吃了一驚,有些唯唯諾諾地說道:「是的,姑姑」
劉陵看了劉建一眼,輕笑一聲:「想不到你都長這麼大了,這下雪天,跑到花園裡面做什麼?」
劉建低著頭,諾諾地說道:「回姑姑的話,我只是從花園裡面經過」
劉陵輕哼了一聲,這小子,連謊都不會撒,不過,她懶得管這些,只是慢悠悠地說道:「這天也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了哼,也不知道二哥二嫂怎麼回事,居然連兒子都不會教」
說著,劉陵便轉身走了,她才懶得跟劉建多說。
劉建看著劉陵前呼後擁地離開,用力攥了攥已經凍得有些僵硬的手,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怨憤之色。
劉建輕哼了一聲,用力跺了跺腳,又拍掉身上的雪,好不容易才感覺暖和了一些,這才轉身打算離開。
一個年紀也就是十幾歲的小內侍小跑著過來,臉上帶著不情願的神色,說道:「建少爺,你怎麼跑到花園裡面來了,讓奴婢好找」
劉建看著自己的貼身內侍乾乾淨淨,只有一點剛剛飄上的雪花的衣服,用力抿了抿唇,他知道,在這個淮南王宮,即使是這個貼身內侍,也是看不起自己的,他對著自己的手呵了幾口氣,這才說道:「我只是出來逛逛,這也不行嗎?」
那個內侍不耐地說道:「建少爺,這大冷天的有什麼好逛的,要知道少爺你這個月分到的炭已經用得差不多了,我怎麼這麼苦命,跟了你這麼個主子,想要暖和一下都不行」
劉建眼中閃過一絲恨意,他忽然一巴掌扇了過去:「你個卑賤的閹人,小爺就算不得寵,也是王上的孫子,也輪得到你個閹人來說教再囉哩囉嗦,小爺就讓你再也開不了口」
那個內侍正想回手,卻看到好像變了一個人的劉建,忽然心裡覺得一陣發冷,正想壯著膽子回嘴,想到劉建那如同野獸一般的眼睛,下意識哆嗦了一下,不敢開口了。
劉建看著老實了很多的內侍,冷笑一聲:「還站著幹什麼,小爺要回去了,還不跟著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