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百六十一章 文 / 冷月柔情
皇帝拿了一塊絲巾替鈺昊拭汗,動作輕柔的很。
他的眼睛很亮,真亮,亮的不像是一天到晚看折子批奏章的眼睛。
鈺昊一點都不糊塗,他的眼睛裡並沒有沈迷,那溫情脈脈的動作之後,是萬年不化的冰山一樣的心智吧。
第二天鈺昊還是照樣兒去內府,雖然腰腿都有些不適,但是鈺昊依然穩穩坐在那張屬於鈺昊的椅子裡,看著內府廳裡人來人往。
很有意思。
那種同一項目反覆支出的情況,這兩天基本是絕跡的。
其實這個內府的運作,最缺是不是會計,是審計。
開支雖繁雜,但數目與數量都不是很多,倒是這些為數不多的支出項,太有花頭兒。
鈺昊一天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晚上敲鐘的時候,鈺昊說:「把這近三年的賬本子都拿給鈺昊。」
那些人戰戰兢兢看鈺昊,沒敢怎麼多說,兩個人一人掏一半鑰匙,對起來開了大銅櫃子的門,捧了一大捧的本給鈺昊。
讓小樂去找了把算盤,晚飯吃了兩口,鈺昊在宣德宮的小書房裡開始算賬。
好久沒摸這些東西了。
毛筆字雖然鈺昊不是不能寫,但是太費事,墨一會兒幹了一會幹了的,況且要速記一下數字的時候字走型的厲害,鈺昊是拿削尖的柳炭條在硬挺的桑皮紙上記數的。一手掀帳頁一手撥算珠,三指靈巧運動如飛,撥得算珠清脆的彈擊作響,滴滴嗒嗒的聲音先前還有些不自信和生疏,後來就越來越是純熟,聲音幾乎連成了一條線,綿綿不絕毫無窒滯。
因為鈺昊事先已經說過了不許人來吵,書房的門從裡面閂上了,看完賬鈺昊自己會開門出去。所以完全忘了初衷只是為了躲開皇帝有可能再像昨晚一樣對鈺昊……沈浸在數字的世界裡久久回不了神。
燭光有些微弱,鈺昊挑挑燭芯。
油燈比蠟燭好的地方就在於。只要燈油夠就好,不像用蠟燭一樣會點到頭自己再換。
不過,油燈總有一點淡淡的煙氣,雖然宮裡用的燈油是上好精煉的,也還是有一點。
翻完一本。鈺昊重重寫下最後一個數,把自己重重丟進椅子裡,兩手捂著眼,覺得腰酸背痛。
看一看表,已經是深夜,一點多鐘。
賬本已經看完了一半。
從晚上六點多鐘開始,到現在,鈺昊的速度可是大不如前了。
虧鈺昊以前還是珠算能手。打賬本打傳票打疊賬都拿過競賽一等獎的。
那時候發狠似的用功,打的手指腫得像蘿蔔一樣。
倒不是鈺昊多熱愛算盤。是因為競賽是有獎金的,一等獎一千五百塊,省著用,是鈺昊一學期的生活費。
而今天又重拾起來,也不是因為懷念。
因為,鈺昊不想面對皇帝。
揉揉酸痛的手,鈺昊站起來抻腰踢腿。
坐了老半天真夠難受的。
門上有人輕輕叩了兩下,聲音鈺昊極熟。小樂敲門常這動靜,一串三下,頓一頓,會再敲三下。
鈺昊說:「進來。」
說完又好笑,忘了門被鈺昊從裡閂上了,走過去拔開門栓,拉開了門。
門外靜靜的站著一人,鈺昊驚的退了半步。
「你?」
門外白石靜靜立著,長身玉立。青衫在夜風獵獵輕動。
他從容的邁進門來:「累了吧?大半夜這算盤的聲音就沒停過。」
鈺昊往外看看,沒有別人。
「你,你怎麼過來的?」
他似笑非笑,帶著鈺昊熟悉的那種世故的優容瀟灑:「怎麼,不是你讓小樂帶信說想見鈺昊的麼?」
鈺昊連連點頭,可是,他現在雖然離開冷宮,卻又住回了思禮齋,而思禮齋規矩這麼大,夜裡的宵禁盤查別提有多嚴了。他怎麼能過來找鈺昊的?要是被人發現,鈺昊還沒什麼,他肯定是天大的麻煩。
鈺昊左右看看,一把合上門。
「你前兩天去哪裡了,都找不到你。」
他淡淡含笑:「鈺昊家里長輩去世,要了個特許,回去奔喪了。」
「哦。」鈺昊馬上釋懷:「這樣啊,那你這兩天一定累的夠嗆……」啊,不對,話題怎麼跑了:「你怎麼這麼晚來看鈺我,讓人知道怎麼辦?」
他在桌邊坐下來,拉過鈺昊那把算盤看了一眼,並不抬頭:「嗯,你怕我帶累了你的名聲呵?」
「我不要緊啊,你要是讓人看到,恐怕剛出冷宮又要進去了。鈺昊已經等了幾天了,再等幾天也沒關係,你不用這麼急的來見鈺昊。」
他笑一笑:「這兩天……還慣麼?」
鈺昊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他在燭光下溫柔的模樣,突然覺得鼻子一酸。
明明才隔了不到一星期的時候,可是卻覺得上次和他說話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了一樣。
「挺,挺好的。」
滿滿的湧到嘴邊的話,卻全都吞了下去,說出來的,變成了這一句。
鈺昊告訴白石這些做什麼呢?他如果有辦法讓鈺昊不用做這個侍君,當初就會幫鈺昊了。已經到了現在這一步,再說那些已經於事無益。要鈺昊告訴他和我和皇帝……那種帳闈私事,鈺昊也說不出口。更何況,就是說了,難道白石能拿把刀幫鈺昊把皇帝閹了一勞永逸解決鈺昊的煩惱麼?
白石的臉上有些寬慰:「那就好。我這兩天也一直在掛心你。」
桌上的賬本被他翻的嘩嘩作響。鈺昊在另一邊椅子上坐了下來:「太晚了,你怎麼出來的?」
他只說:「我自有辦法。正好皇帝今晚沒過來,所以我來看看你。」
是呵,鈺昊相信。
白石說話做事總是成竹在胸,讓人覺得相信他一定不會錯。他是那種既冷靜又睿智型的人物,和鈺昊,完全不同。
「內府是公認的一團爛賬。」他突然打破沉默:「皇帝初登基的時候就命人整肅,可惜一整三月,越來越糟,賬本丟失。內庫起火,經手的人死了好幾個,那一次整肅也就無果而終。你……接這塊燙手山芋,要記得一點,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他眼睛深邃沈靜:「保住小命才是第一要事,你明白麼?」
鈺昊看看他,笑容裡攙進了苦澀:「就算不幹這種差事,難道鈺昊就能長命百歲活下去?」
白石忽地笑出來:「只要你記得我的話,不中暗招兒,想死也沒有那麼容易。」
鈺昊心裡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低下頭說:「死也……沒什麼好怕。我就是怕,不知道會怎麼樣。對未知的不能預測的恐懼,才最要命……」
他沒說話。
「白石,要是哪天我突然不明不白就死了……你會不會以後偶爾想起鈺昊一回?」
這句話不知道怎麼著就溜出嘴,鈺昊說完自己也愣了一下,強笑著說:「開玩笑的。」
他臉上的笑容斂了去,柔聲說:「你前兩天找我,可是有什麼要緊的事?」
鈺昊搖了搖頭。
這兩天的時光沈澱了那種無助惶恐的心情,找白石。是因為習慣了,一切的事情白石都可以處理好,他什麼都懂,什麼都難不倒他。
可是,現在慢慢在想。
其實,誰也幫不了鈺昊。
告訴白石,把他也拖進這團茫茫迷霧裡來?有什麼益處?
只怕反而害了他。
屋裡陷入寂靜。
白石輕輕撥弄算珠:「不知道你還會算帳打算盤呢,你還多少本事我不知道?」
鈺昊低頭笑笑,沒接話。站起來推開了窗子。星空被花樹斜枝鑲了邊框起來,月華如水,冷風遙送暗香。鈺昊深吸一口冷氣,覺得精神清明不少:「你現在能回去麼?不然就在這裡待一宿,明天再走。」
他站起來走近鈺昊身邊:「這就要趕我走?」
他的半邊臉被月光映著,像是一尊精美高華的玉像。
不過只隔了這麼些天,鈺昊和他,卻像隔了千山萬水。
身體挨的很近,伸手就可以觸到。
但是心卻不知道,離了究竟多遠。
白石。鈺昊依賴他,卻一點兒不瞭解他。不知道他的身世背景,不知道他為何入宮,不知道從前的白石和他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也不知道……
在他心裡鈺昊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
冷風侵肌,鈺昊打個寒噤,他伸手關了半扇窗:「小心著涼。」
鈺昊嗯了一聲。
鈺昊和他,竟然只有這些客套話好說了。
茶水還是溫的,倒了一盞給他。鈺昊翻開賬冊:「你坐一會兒,鈺昊算完這個月的支出帳。」
他一邊坐下,不言不語。鈺昊一手點在那些支出數目上,一手撥打算盤。
屋裡清脆的滴嗒聲又響起來,但與剛才有些不同。
白石的目光,落在鈺昊身上,似乎是異常專注。
鈺昊深呼吸,努力讓自己平心靜氣,全神貫注。
賬冊一頁一頁的掀過去,鈺昊也漸漸排除了雜念,眼中只看到數字,打完一節,便用炭條筆記下數,速度極快,毫無窒滯。
白石何時站到了鈺昊身後,鈺昊竟然沒發覺。直到他的手蓋在鈺昊正在打的一行數字上,鈺昊才驚覺,手指一抖,算珠登時便撥亂了,再不知道打到了哪裡。
「嚇我一跳。」鈺昊抬起頭來,迎上他的目光。
白石的眼睛很亮,眼光有些冷酷尖銳。
鈺昊有些不解,也有些茫然。
白石怎麼了?
是鈺昊太專注於算帳忽略他,他不開心了麼?
順著他的目光看……
鈺昊的袖子為著方便活動,捲起了半截,露出來的一截手臂上,清清楚楚有青青紅紅的淤痕。(本站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