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十四章 最乾淨的心 文 / 開胃山楂
這聲音極為沉鬱,似乎是考慮了再三後才決定下來,或許這話在此時說出來……是殘忍並且無情的,但是、當人已經成熟之後,就遲早要去面對這種世俗的壓力。
「師師……」
何黔半屈著指,而後張開,就這麼反覆這眼下的一絲侷促,「你……」
對面的師師姑娘認真的把視線迎了上去,那雙沒有任何霞彩的眼眸,此時只為一個人而展現。她很快就感覺到了何黔的異樣,於是靜下心來,聽何黔把話說話。
「你……」
對面想了想後,還是鬆開了手掌,「以後不要再來了。」
不過很奇怪,這位師師姑娘在聽完老頭的話後,就「哦~~」的一聲應頭,而後又繼續做著自己的事情。
今天她竹籃裡裝了很多美味,酒肉串燒都有,她一個個的拿出來,把這些油紙包的吃食疊放好,嘴裡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說些話,什麼剛才過來的時候在榆林巷稱了兩斤豬肉,不過那攤主卻看錯了秤,多稱了三兩給她,想來是佔了大便宜,不過……誰讓那豬肉榮老是盯著她的臉不放。
她絮絮叨叨的說著些極為瑣碎的事情,時而顰笑、時而歎然,那神情的轉化就如同戲劇表演般多姿生彩,完全難以讓人相信、這是一個極為陰鬱的冷場。
雖然她極為努力的去維繫這最後一縷單薄的感情,但是……何老頭臉色卻變得愈為沉鬱起來,不過他沒有說話,一直是比較沉寂的模樣。
這裡僅剩的、也只有那位師師姑娘的聲音,不過她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適和抑色,反倒是極為歡欣的給老頭收拾屋子,將舊衣服拿出來漿洗、晾在院子裡,廢弛已久的廚房也被她整理了出來。
鐵鍋刷的很乾淨,水缸舀滿了整一缸。至於其它砧板菜刀之類,也都是重新拿熱水涮洗了遍。地上的草芥也清掃一淨。
她對老頭微笑。「師師以前雖時有探望,但終歸是來去匆忙,未能盡釋孝道,如今逢此機時,當是要為老爹做些吃食……」
她費了一早上的時間去菜市場選料,就是為了能親自下廚給老人做些吃的。而何黔的臉色卻越發冰冷,上身一動不動地坐在主堂位子上。看著女子把桌面擦乾淨,端上一碗碗美味佳餚,紅綠相配,葷素盡有……還真是極為豐盛的一頓午餐。
「老爹,吃吧~~」
她遞過一雙筷子,那粗葛麻袖裡的手也就此露了出來。
手很纖瘦。沒有那種珠圓玉潤般的潤澤,指甲也盡數修剪而去,再加上常年操琴的緣故,使得指頭的手繭更像是農事出來。
她的手、真的不好看。所以……何黔在看了兩眼後,還是選擇把筷子收了過來。
這是一頓並不美好的午餐,不論是從它的性質和過程來說,都很難讓人覺得稱心如意,不過對於這位師師姑娘而言。似乎臉上的笑容未曾歇下過。
她很開心。
並且頻頻把筷子頭轉向何黔的碗裡。以至於對方不用動筷,碗裡已經壘滿了小山高的肉菜。
那油光發亮的紅燒肉。燒的晶瑩剔透的、很漂亮,肯定也很可口。師師姑娘吃的很多,她似乎很喜歡吃這道菜,只不過對面卻連一口都沒吃。
見女子吃完全了,那老頭就把筷子沉沉的擱了下來,說……
「你很恨我是嗎?」他的話很平靜,似乎已經聽不出任何疑問的語氣。
而對面的女子先是滯了滯手,而後慢慢的把面上的骨頭撥進食碗裡,再扣在桌上,應該是覺得自己做的也差不多了,所以開始對何黔的問題做一個比較理性的回應。
「也談不上恨不恨的,畢竟事情過去已經這麼久了。」
她說話的時候,手還捻弄著筷子的尾端,似乎這樣能讓精神更為集中些。
「小時候不懂事,以為留在老爹身邊,做一個尋常的農家女是很幸福的事情,只是看如今……才知道老爹是為了我好,不僅讓師師吃上了紅燒肉,而且還能穿上漂亮的衣服,在以前那段時間……可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她的目光凝滯在那碗鮮紅油嫩的紅燒肉上,兒時的那些故事從腦海中一一回閃而過,那些故去的人、老去的臉,漸行漸遠……
「師師從小腦子就不聰明,要不是哥哥教我習文識字,如今怕是在哪個王府裡做了丫鬟,雖然自在些,但畢竟不是個清貴的行當……」
她想了想,居然眉毛都微微彎睫了起來,「是吃不上紅燒肉的。」笑著的模樣,很漂亮。
師師姑娘這麼說話,對面的何老頭則是不發一言的聽著,算是一個比較好的聽眾。
「……慈幼局那三年把師師鍛煉的很好,最起碼不像小時候那樣,擦破點皮就要哭鼻子。」、「雖然裡頭吃的不飽,晚上也得幾個姐妹偎在一起才能睡,但是師師卻覺得挺有盼頭的……因為老爹說只要我長大了,就會過來接我,只是……等啊等的,等到師師的頭髮都得盤起來才能見人時……」她微仰起目光,呆呆的怔了會兒下了句結語,「老爹……還是沒來接我。」
她的話更像是自言自語,不過對面何黔的手指卻是微不可見的縮了半寸。
「…師師那時候挺傻的,還老是問局裡的差役僕婦為什麼老爹不接我回去,問了好多、好多……」她停了下,又放了個「好多」進去,「…的人。」似乎只有這樣才能表達明白當時的場景。
「只是她們就在那兒笑啊笑……也沒個回答我的問題。」、「直到有一天,一個長得很胖的大媽受不了我老是問這些,當時就對我吼開了,很凶的那種……」
說的這兒,她不禁抿起了嘴,似乎是努力去回憶當時的場景,但很遺憾的是……如何也記不起來當時到底是發生了什麼,只是……她知道她後面做了什麼。
「慈幼局平時管的很嚴,一般不讓人隨意活動,所以師師每次都趁著解手的時候。在西南角那處地兒挖地洞……」
「這真的是很傻的事情。」她微微揚眉梢。「其實完全可以搬些石頭過來墊腳翻牆的……」看她略有懊惱的糾結於挖地道和翻牆頭的取捨,還真是很彆扭的事情。
「不過功夫不負有心人,雖然每天只能抽出很少的時間挖泥,但是沒過半年時間,就被師師挖通了通向外面的通道……」女子說到這兒,居然俏皮的對老頭眨了眨眼睛,「老爹說師師是不是很厲害?那麼多人都沒發現呢……」
師師姑娘一直說的很舒心、很平緩。似乎不想因為語調起伏過大而破壞這麼一份美感。而與此相對的卻是老頭緊攥著的手拳。
他攥緊,又放鬆,持續了很久這種無意義的動作後、才對答了這場對話以來……他的第一句回應。
「現在說什麼都沒有意義了……」
他把手攥地緊緊的,指尖開始泛白,「或許你覺得我把你又遣送回去很混賬,但是……以我當時自身難保的情勢。也不可能讓你流落街頭,還不如在慈幼局呆著省心。」
對面的師師姑娘臉上絲毫沒有蘊容,也是理解似得點了頭點頭,「嗯~~」的一聲認同,「要不是老爹,我又怎麼可能遇的到李媽媽……」她先說了結果之下再解釋,「那天回去後雖然遭了點罪,但也正是因為如此。才驚動了當時過來探苗子的李媽媽……」、「李媽媽是個好人。看師師可憐……就把師師從慈幼局裡帶出來,而後又是教授琴藝書畫。又是糾正禮俗文節,待師師真如親女般疼愛,那時候啊~~就想著長大了報答媽媽……」
「後來,還真的有了這樣的機會,有一天……一個很有錢的大官人點了師師陪酒,出了好多的銀子……」抿了抿嘴後,似乎還有些笑意。
「媽媽那晚上很開心……」
她還有繼續下去的意思,可是突然…「啪——」的一聲耳光響在了她臉上,使得她不得不停下說話。
有些滯然的目光望了過去,入眼的、是何黔忿然的臉色,甚至是扭曲了起來……
「夠了!!」
他灑袖起身,在女子的目光之下,他甚至把面前的桌子都翻了個底朝天,「匡啷匡啷——」的碗碎聲此起彼伏,這種聲音……是從未如此的刺耳過。
但好在女子並沒有因此受到驚訝,似乎這樣的情節早就在她預料之中,除卻地上那幾塊鮮艷的紅燒肉讓她瞥上一眼外,其餘的……就沒有任何亮點了。
老頭咆哮起來,對著女子。
「老頭我是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爹!!但這麼多年來你對我的折磨也夠還清了吧!!」他的五官已經完全扭曲了起來,直接從地上抓起碎瓦往女子面前送……
「如果你覺得還不夠洩憤!那就把老頭這條命拿去好了!!」
他由於攥的過緊,使得鋒利的碎片甚至挫傷指尖……
滴滴的鮮血從指尖淌下,蜿蜒進袖子。
「來啊!你動手好了!!像我這種老鰥夫即便死了,官府也不會追究的~~來啊!!」
他不斷的把碎片往女子身前送,猙獰的眼眶裡甚至隱隱有淚泛出來,不過……女子卻是輕輕的、握上了老頭粗糙的手背,可能還用上了一絲力氣,使得老頭的眼神微微有些轉變。
女子即便經歷再多,但畢竟年輕,所以在此時此景下,嘴角的笑也擺的很勉強了。
「如果我說……」她說的很慢、很慢。
「師師……」、「從沒有怪過老爹……」
她是看著何黔的眼睛的。
「老爹……信不信?」
這話出來,就猶如炎炎的夏日裡、給你頭頂澆上一盆冰水般刺骨。在這樣極強烈的反差下,老頭猙獰的眼睛也軟化了起來。與他而對的,是女子的眼眸,在那雙眸子裡……居然見到了許久未見到的一樣東西,那是……
她八歲時的眼睛。
在這個定格的畫面裡,老頭只能聽到女子的聲音。
「和老爹在一起生活的日子雖然只有短短的一年光景,但是……那卻是師師最難忘的時光……」
「師師從小就沒有娘,爹爹也去了,如今這個世上,除了大娘和哥哥外,便只有老爹是師師最親最近的人了……還記得……」她偏著腦袋,很快就回憶起了八歲時候的種種片段。
「師師那次被人販子拐走,軍巡鋪的鋪兵不管、府衙的差役不問,只有老爹頂著大雨沿途找了大半個月,才把師師從人販子的窩裡救出來,老爹身上的風濕病……就是那時候撈下的,雖然老爹從來不說,但師師卻一直記在心裡。」
說完了這一樁,她又起了另一樁。
「記得那時候老爹特別喜歡喝酒,每天不管做工有多晚、有多累,都要在張記那兒打上二兩米酒回來,這是老爹每天最享受的時候了……」
她這麼說著,眼裡、白霧在隱現,甚至連嗓音也變得沙啞起來,腦海中……迴響起那時候老頭酒酣意恬的話來。
……
「丫頭,這酒……可是個好東西。」
老頭握著壺裡那一點點酒,竟然還上臉了,「這生活中啊~~遇到什麼不順心的事兒,只要喝那麼一點兒~~」他還拿手做著量化的比擬,最後才嘿笑起一嘴黃牙,「就沒事了……」、「所以啊,不論這條件有多差、有多艱難,老爹我始終要從牙縫裡擠出那麼點錢來買酒,不然這日子真不知道怎麼過……」
……
「但是……」她從回憶中醒來,「…為了能讓師師吃上肉,老爹……愣是把酒癮給戒了,每月給師師帶半斤的肉回來,還放了好多糖……」
說到這兒,還不由自主的把視線落在了地上那幾塊紅燒肉上。
「那是……」
抿了抿嘴,「…師師吃過的……最甜、最好吃的東西了。」
……
……
女子的聲音本就略顯低啞,在如今已有泣態的情景下,似乎更顯沙綿了。
何黔的手一鬆,那片碎瓦也應聲墜地。
「孩子……」他蠕動著嘴唇,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而那師師姑娘卻像是卸下了包袱般的輕鬆,她走到門檻邊,扶住搖曳的門抹……
午後的陽光從簷口斜映過來,好生讓人刺眼,使得女子不得不揉了揉眼眶,發紅的眼睛……也更為酸痛了。
她斂群,收袖,在臨出門的那剎那,才毅然決然的把一些話交代出去。
「老爹……」
她滯了會兒,仰著下巴好似在出神,「以後……師師真的不來了。」
她是個極為漂亮的女子,下巴圓潤,像暖玉一般生輝,只是如今從側面的剪影望過去……卻是顯得冷峻與堅毅。
「您要保重。」
最後這句、已不知是何時撂的下來。
……
道一聲珍重,說一句離別,深深的一段情誼……在世俗和禮義下卻不得不匍匐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