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一章 文 / 我深情的雙眼
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冬。běijing。
前幾天太陽還照得人渾身暖洋洋的,這兩天北風就吹得緊了,零零星星地落下的碎雪片,讓人頓感寒意。
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婦人望著深牆大院,望著門口那兩個碩大的石獅子,望著那個寫著「裕王府」幾個金字的匾額,她深深地呼出口氣:
「終於到了……」
「奶奶……」
老人低頭看身邊的女孩。那是個看起來8、9歲的小姑娘,生得眉清目秀,有些弱不禁風的蒼白。
「如果把我賣了能給爹治病的話……」小女孩似乎下定了決心,「奶奶,賣了我吧……」
攬住小女孩的肩膀,奶奶老淚縱橫。如果不是你爹身患惡疾,奶奶怎麼捨得把年幼的你賣到王府!如果你娘還活著,一定怪我這老太婆不講人情!如果不是你弟弟還嗷嗷待哺,奶奶甚至想自己去做奴做婢!
「剛才說的話都記住了?」奶奶握緊了小女孩冰涼的小手,「人家問你多大了,要說……」
「十四歲。」小女孩乖巧地回答,「怕人家嫌我年紀小不要……」
「奶奶托人打聽過了,這裡需要一個小丫鬟,要手腳麻利,能幹活的。管吃管住不說,每月還能領到幾錢銀子……」老人說不下去了。賣孫女當然是為了換錢,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是欺騙孫女還是欺騙自己呢?
老人拉著小女孩的手,叩響了門上那兩個還結著冰凌的銅環。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個戴著皮帽的老頭露出半張臉,哆哆嗦嗦地說:
「找誰?」
「我聽說這裡需要一個小丫頭……」
老頭把祖孫倆上下打量了一番,缺了門牙的他說起話來有些漏風:
「找到了,不要了……」
說完就要把門關上。
「哎哎……老先生您好說話,幫幫忙吧……」老婦人用手抵住即將合上的大門。
老頭瞥了一眼她們:
「和你們說了找到人了,大冷天的在別在這兒白費口舌……」
「求求您了……」小女孩也用一種哀求的眼神看著老頭,「爹爹病了,用賣我的錢就能給他治好病,奶奶年紀大了,弟弟還小……」
老頭的眼神有些停滯。這小丫頭看來年紀不大,說話卻讓人覺得在情在理。如果自己有權力的話,到真願意幫他們祖孫二人。
「不是我不通情理,實在是無能為力……」
他轉身又想將門關上。
「老趙……」一個身穿白色長袍的男子喊住了正要關門的老頭,「發生什麼事了?」
老婦人和小女孩都回頭看向這個說話的男子。他很年輕,大概只有十七八歲,戴了一頂白色的狐狸毛帽子,白色的披風,一雙漆黑的眼眸在一團白色的包圍中顯得格外明亮。
「王爺!」那個被稱作老趙的老頭馬上行了個李,「這一老一小非賴著不肯走,老太太非要這孩子到咱王府當丫鬟……」
小女孩一聽這是王爺,立刻抓住他的披風。
「請王爺收留我吧!我十四歲了,可以幹好多活,洗衣服,燒飯都行的……爹生了重病沒錢治,娘去年生弟弟的時候死了,奶奶年紀大了身體不好,如果賣我到王府當丫鬟能換錢給爹治病,還能讓奶奶和弟弟都吃飽飯……」
老婦人大驚,這孩子膽子也太大了,直接去抓王爺的披風,弄髒了到是小事,弄得這小王爺一翻臉可是要命的大罪!
「請王爺恕罪!」老婦人立刻屈膝下跪,「民婦自知有罪,請王爺饒了民婦的孫女,她年幼無知,請王爺不要怪罪……」
王爺去看那小女孩,她正用一雙烏黑的眼珠專注地看著自己,雖然現在只是個面黃肌瘦的小丫頭,但長大了說不定是個標緻的美人兒呢!而且看這老婦雖然衣衫襤褸,但說起話來似乎是念過書的,如果不是走投無路,大概也不會淪落至此吧!
「你……叫什麼名字?」王爺並沒動怒,和顏悅色地問。
「雲兒。」小女孩答得爽快。
王爺聽了微微頷首。
「到是個好記的名兒。老趙,支10兩銀子,留下她吧!」
雲兒鬆開王爺的披風,一時間有著發怔。
王爺看她不再要求些什麼,就笑著跨進門去。
「王爺!」雲兒喊了句,「我今天可不可以再回家住一晚,明天再來王府……」
老趙看這女娃竟然得寸進尺:
「你這丫頭,還提條件……」
王爺攔住老趙,默許。
雲兒終於露出一個微笑,一直眉頭深鎖的她第一次笑了。
昏黃的光線下,雲兒只能看到爹爹灰白的面孔。
雲兒端起一碗湯藥,輕輕地吹著氣想讓它變涼些。
「爹,藥煎好了……」
「雲兒!」奶奶想要端過湯藥,「你去收拾包袱吧!」
雲兒執意不肯:
「奶奶,我想和爹說說話……」
以後再回家再見面不知是何年何月之事,不知此生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家人。
奶奶自然明白雲兒的心思。雲兒雖然年幼,卻一直冰雪聰明,乖巧懂事,要是生在富貴人家,怕以後會是個了不得的女子吧!前幾年隨隔壁的先生讀了些書,先生都說此女要是好好栽培以後可能會成大器。要是大家閨秀,琴棋書畫、針線女紅都是順手拈來之事,只是這種貧苦人家出身的女孩幹得只是洗衣燒飯的粗重活計,過幾年許個婆家就算幸事了。
雲兒見奶奶為自己去收拾包袱也不多言。自從去年娘親去世,爹爹就一直纏綿病榻,本來就算清苦的日子過得更加艱難了。
「雲兒,爹連累你了。」雲兒爹伸出枯瘦的手指,想要去撫摸女兒瘦小的肩膀。
「等明天去請個大夫,爹的病就一定會好的。」雲兒把湯藥一勺一勺地餵進父親的口中。
10兩銀子賣了女兒,卻不知換不換得回性命。活了40餘載,拖累殘年的母親,又迫不得已賣掉年紀尚幼的女兒,雲兒爹有苦難言。自從李家從山西遷至京城大概也有百餘年,雖然代代都為布衣,卻也從未如此潦倒過。
雲兒看父親呼吸逐漸平緩,悄悄退了出去。
雲兒看到奶奶正在為自己收拾著包袱,就走到搖籃邊去看還在睡覺的弟弟小武。小武一出生就沒了娘,是靠米湯喂大的,自己大了他十多歲,其實已經像娘一樣照顧他關心他了。雲兒替小武掖好了被角,眼淚竟不由自主地落下。
「奶奶,是不是以後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奶奶的手停頓了一下:
「傻孩子……」
這也許就是生離死別吧!王府不同別處,森嚴不說,以奶奶的年紀,也許此生我們祖孫再無相見之日了。
雲兒環抱住奶奶。一直疼愛自己的奶奶,過了今晚不知道還能不能再相見了。不知道王府是不是也有和奶奶一樣慈祥的人呢?
雲兒背著自己的小包袱,隨著那個趙老頭行走於王府內。
儘管奶奶曾經叮囑過,不要東張西望,要謹言慎行,但是還是孩子的雲兒對這個陌生的環境還是充滿了好奇。
「老趙!」一個梳著兩個髻的小丫鬟叫住了他們,「這是誰呀?」
老趙匆匆瞥了一眼那個比雲兒高不了多少的女孩兒,低著頭說:
「是府裡新來的丫鬟。」
「新來的丫鬟?」她斜睨著看著雲兒,「叫什麼名兒?」
雲兒抬頭看著那個趾高氣揚的丫鬟。那女孩兒約摸十五六歲,穿了件白底小粉花的棉衣,髮髻上套了一圈白毛毛,生得勉強算個端正,只是一雙有些凸起的金魚眼給人一種很不愉快的感覺。
「叫雲兒。」老趙接了那丫鬟的話,「這個是陳王妃那邊的紅人兒寒月。」
雲兒道了個萬福:
「寒月姐姐。」
這叫寒月的丫鬟仰著頭,把脖子伸得很長,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
「老趙,你帶她幹嘛去?」
「帶她去見王爺,再找幾身兒合適的衣裳給她換上。」別看老趙年紀大,對這個寒月卻是不敢有絲毫怠慢。
「王爺一大早兒就出去了,再說這點兒小事兒還勞煩王爺。還是跟我到王妃那裡請個安吧!」寒月轉身就往迴廊走去。
老趙只好對雲兒說:
「雲丫頭,跟著寒月過去吧!見了王妃別說錯了話。」
這句「雲丫頭」讓雲兒覺得心裡暖暖的,雖然不像叫自己的名字那麼好聽,但是聽起來很是親切。而且看起來不太好相處的這個趙老頭兒竟然是自己在這裡相對比較熟悉的人了,而且是沒有給自己臉色,對自己還好生提點的好人了。
雲兒快步追上寒月。
寒月稍稍回頭:
「你就不能走快點兒,還得讓我等著你不成?」
雲兒不爭辯,加快了腳步。她比這個寒月要矮上少半個頭,自然步子也要比她小。
雖然天寒地凍,但是王府裡還是生長著青翠碧綠的植物,昨夜的雪還沒有完全消融,堆積在那棵圓敦敦的綠色上。天空早已放晴,幾隻小鳥尋找著食物,在院裡愉快地蹦跳著。
雲兒不由得微笑了,她放慢了腳步,生怕嚇走那幾隻鳥兒。
「你看什麼呢!」寒月皺著眉。
「沒……沒什麼。」雲兒馬上轉過頭看寒月。
「和我進來。」寒月的聲音冷冷的。
雲兒不敢耽擱,她忐忑地跟隨寒月走了進去。
和外面的寒風相比,雲兒感到一股撲面而來的熱氣。屋子中央生著一盆溫暖的火,驅走了濃濃寒意。
一個身著深紅色衣服的年輕女子正襟危坐,臉龐乾乾淨淨,眼睛水汪汪霧濛濛的,像畫中的女子一般。雲兒看得有些出神,把剛才老趙囑咐過的都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傻站著幹什麼!還不給王妃請安!」寒月的聲音把雲兒拉回現實。
雲兒連忙給王妃跪下:
「王妃娘娘萬福。」
陳王妃抿嘴笑了笑:
「起來吧!」
「這是新來的丫鬟,叫雲兒。」寒月笑得眉毛擰到一塊兒去了。
陳王妃點了點頭:
「名兒到挺好記的。多大了?」
「十……四。」雲兒有些支吾了一下。
「那你怎麼長得這麼小啊?」陳王妃大大驚訝了一下,「我以為你也就十歲呢!」
「王妃您不知,這鄉下孩子本來就長得瘦小,再加上吃不飽……」寒月自以為是地解釋道。
雲兒心裡自是明白。說多錯多,不解釋也罷。
「家是哪兒的?還有什麼人?」陳王妃看起來脾氣很好的樣子。
雲兒如實回答:
「只消走上半日就到了,家裡還有爹、奶奶和弟弟,爹生了重病……」
陳王妃的臉上浮上同情的神色:
「家裡需要銀子才會賣了你吧!聽起來怪可憐的……寒月,去給她找幾件乾淨衣服換上,這大冷天兒的怎麼還穿得這麼單薄……」
寒月老大不情願地回復了聲:
「是。我帶她到廚房去幹活。」
「廚房?」陳王妃驚異,「她這麼小再燒著燙著……」
「王妃娘娘。」寒月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丫鬟就是丫鬟命,她生來就是伺候人的,您還管她做什麼……」
陳王妃流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表情:
「那別讓她干太重的活兒吧!看她這麼瘦,會吃不消……」
雲兒對陳王妃投去感激的一瞥,正好看到陳王妃給了她一個溫和的微笑。
雲兒隨寒月一同退了下去,她對這位陳王妃不再有恐懼。
「呶!這幾件衣服給你換上。」寒月將幾件半新不舊的衣服丟給雲兒,「換好了衣服去廚房幫忙,劈柴洗菜,動作麻利點兒,完了再去把水挑滿,該洗的衣服都在一會讓雪心找給你,
還有幾個房間的燈罩也要擦了……」
雲兒看寒月的嘴兒一直不停,只好一直點頭應允。
「你點什麼頭啊!」寒月不耐煩了,「也不知道聽明白沒有……」
這時候進來一個同樣是十五六歲年紀的女孩兒:
「寒月……」
寒月揪著女孩的辮子:
「和你說好幾百遍了,你好歹要叫我一聲寒月姐,懂不懂規矩……」
女孩兒想要癟嘴,但是又不敢:
「寒月姐您說得是……」
寒月也不再追究下去:
「這個新來的丫頭歸你帶了,別給我惹事……」
寒月趾高氣揚地出了門,臨走還不忘叮囑:
「那個燈罩晚上去取,別等著給送過來!」
寒月的身影一消失,那個女孩就跑到雲兒身邊來:
「你就是新來的那個雲兒是吧?我叫雪心……」
「雪心姐姐。」雲兒想要行禮卻被雪心攔下。
「就別講究這個了吧!」雪心笑模笑樣的拉住雲兒的手,「你的名兒還挺好聽的,這兒還有親人在?」
雲兒對雪心也稍稍笑了下:
「還有爹爹和奶奶……」
「你還有那麼多親人呢!」雪心忽然悵然起來,「我都不知道我姓什麼,也不知道爹娘是誰,從小就被人賣來賣去的……」
其實雪心還算生得標緻,眼睛不大,但是笑起來彎彎的樣子很討喜。
「我到這兒來三年了,當年還是李王妃給我取的這個名兒呢!」雪心看著雲兒不解的樣子,就繼續說了下去,「你今兒看到陳王妃了吧!人是挺好的,也生得漂亮。王爺原來的王妃姓李,很好心的,當初李王妃看我和另外一個女孩可憐,就收留了我們,還說我原來也沒個名兒,就「丫頭丫頭」叫怪不好聽的,就給我們起了名兒『雪心』和『雨心』。可惜李王妃身體一直不好,去年大病了一場之後就去了……」
「王爺一定挺難過的吧?」雲兒忽然想起了那個有著和善目光的王爺。
「王爺難過是難過……」雪心看了看窗外,「可是不還是馬上讓這個新王妃進門兒了……」
雲兒覺得自己是自己是多話了,馬上不再去說這個話題:
「那……雨心姐呢?」
「雨心?」雪心看著門口,那一束冬日的陽光還煞是刺眼,「自從李王妃去了之後,她就改名兒叫寒月了……」
雲兒不大明白,還是好奇地看著雪心。
「行了,話多了。先把衣服換了,一會兒我告訴你該幹什麼活兒……」雪心咳嗽了兩聲,不再繼續說下去了。
雲兒穿好新衣服,穿了棉襖的確暖和許多,人也圓了一圈。棉衣裡的棉花似乎是新的,讓人覺得暖烘烘的。她環視著房間,門窗完好無損,根本感受不到外面刺骨的寒風。不知道家中的爹爹病好些了沒有?奶奶又幫人家去洗衣服了?小武有沒有哭,有沒有餓肚子,有沒有想我呢?
雲兒忽然覺得淚水不自覺地湧出,才一天而已,怎麼就想家了呢?
「雲兒,你穿好衣服了麼?」雪心推門而入。
雲兒迅速地抹去眼淚:
「好了好了……」
雪心看著雲兒穿得那件棉衣:
「寒月怎麼把這件找給你了?你穿著會大不少的……」
雪心忽然發現雲兒在抹眼淚,就扳開雲兒的手指:
「怎麼了?怎麼哭了?」
雲兒馬上笑了一下:
「沒事兒……」
「想家了吧?」雪心一下子就猜出雲兒的心思,「不過你好歹還有個家可以想,我都不知道想誰去好……以後王府就是你家,我就像你姐姐一樣好不?」
雲兒抬起含淚的眸子。雪心笑瞇瞇的,眼睛在微笑,嘴也在微笑。
「好了,洗洗臉咱們該去幹活了。」雪心拉著雲兒的手,「呀!你的手怎麼這麼冰啊!很冷吧?不過一會就暖和過來了。你也知道寒月給咱的活兒不少,你先去擇菜,我來劈柴好了……」
比起那個趾高氣揚的寒月來說,雪心真的像個大姐姐,她笑起來的樣子那麼燦爛溫暖,讓雲兒覺得整個心都明朗了起來。
這一開始幹活就沒閒著,擇菜洗菜,冰冷的井水讓人一直寒到骨頭縫裡。好不容易飯做好了,水也都挑滿了,又該去洗那些大件小件堆得像小山一樣的衣服了。這一忙活,天兒馬上就黑了,雪心把一些疊好的乾淨衣服交給雲兒:
「這些送到陳王妃那兒去,告訴她王爺的衣服洗乾淨了,也疊好了,順便拿那些該擦的燈罩回來……」
雲兒點點頭。
「慢點走,弄髒了就白忙活了……」雪心叮囑道,「把東西拿回來咱就可以吃飯了……八成王爺也回來了,別忘了請安……」
雲兒聽仔細了雪心囑咐的這些話,就緩步走向陳王妃那兒去了。
迴廊裡有點著的燈,但是偌大的王府還是讓人覺得恐懼。燈火通明的院落,卻有種人煙稀少的凋零感。雲兒快步走著,但又怕走快了跌倒弄髒了衣服。
雲兒數著房間,生怕在王府迷路,白天來過的晚上她已經不記得了。每個屋子都不可以貿然進入,在徘徊間她忽然聽到了寒月的聲音。
雲兒剛要敲門,卻聽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那個翡翠鐲子呢?我聽說賞給你了……」
雲兒吃了一驚,這聲音她並不陌生,是昨天讓自己進王府的王爺!他在和誰說話呢?陳王妃?寒月?
寒月咯咯地笑著,那聲音穿透寒夜,令人渾身發涼。
「王爺,你不會連那個鐲子也在意吧?好歹奴家也陪了您不是……」
雲兒並不太明白寒月的話,但是她從直覺覺得自己走錯了房間,不應該進去。
「給我……」王爺只說了簡短的兩個字。
寒月忸怩的聲音:
「王爺——」
「明兒個再賞你個別的,這鐲子給我……」不知道王爺是不是被寒月的聲音嚇住了。
雲兒不知道寒月是不是把鐲子給了王爺,但只聽王爺說了句:
「今兒晚上把雪心那丫頭叫來……」
雲兒聽腳步聲近了,馬上躲到柱子後邊。
門「吱呀」一聲打開,只見那個玉樹臨風的王爺走了出來。他還是那件白色的毛披風,在黑夜裡格外顯眼。
寒月跟在後邊,低眉順眼:
「王爺慢走……」
看著王爺的背影遠去,寒月才恨恨地踢了門檻兒一腳。她忽然發現還躲在黑影裡的雲兒,就低著嗓子問:
「你什麼時候來的?幹嘛來了?」
雲兒怯怯地低語:
「剛來。我來送衣服給陳王妃,但是找不到路了,還有拿那個燈罩,說是要擦的……」
「得得得,看你就不靈,還找不著路了……」寒月從雲兒懷裡搶過衣服,「燈罩甭擦了,雪心也沒空兒,還得我教你,明兒再說吧!」
雲兒愣愣地看著寒月,因為她還在想著剛才王爺臨走的那句話。
「傻站著幹嘛?還不趕緊回去!」
雲兒馬上轉身想要離開,卻又被寒月喊住:
「回去通知雪心,說王爺叫她……」
雲兒剛要回答,就聽到一聲重重的關門聲,寒月早已沒影了。
雲兒回到房間,看到雪心正在擺著碗筷。
「衣服給寒月了?燈罩呢?沒拿回來?」
「雪心姐。」雲兒關上門,「我沒見到陳王妃,把衣服直接給寒月姐了,她說燈罩不用擦了,明兒再說……」
「那敢情好,她不找事兒最好。」雪心把凳子搬出來,「餓了吧?今兒忙活一天了……」
雲兒坐到桌子前,拿起筷子卻不捨得下筷。雖然只是幾個素菜,家裡卻很長時間沒見著了。
雪心遞給她一個饅頭:
「王府別的不說,吃的是管夠,省得餓肚子。」
雲兒咬了一大口,但似乎太過著急,噎得有些難受說不出來話。
雪心看雲兒不由得笑了:
「喝口水,別噎著了,著什麼急……」
雲兒喝了一大口水,才緩過勁兒來,她有點羞赧:
「好久都沒吃到白面了,家裡一直沒有米面,只給弟弟熬點米湯……」
雪心憐惜地點著頭,她也曾經食不果腹過,也飢寒交迫過。儘管雲兒才來了一天,卻是那麼招人喜歡的一個小姑娘,生得漂亮,脾氣溫柔,雪心已經像是待自己的妹妹一般待雲兒了。
「雪心姐,剛才寒月姐說王爺要找你……」雲兒撲閃著眸子,「你是王爺的丫鬟嗎?」
雪心的笑容隱沒了,她拿著筷子的手開始顫抖。
「雪心姐,剛才我沒找到陳王妃,只看到王爺從寒月姐那兒出來,王爺說要找你……」雲兒見雪心不回話,繼續解釋著。
「你見到王爺了?」雪心歪著頭問雲兒。
雲兒點了點頭,馬上又搖搖頭。
「我瞧見王爺了,但他沒看見我。他再問寒月姐一個翡翠鐲子的事兒,然後就走了……」
雪心微微皺著眉,她抓住了雲兒的胳膊:
「以後這種事聽著了也別對別人講,對誰都不能講,記住了嗎?」
雲兒看雪心的黑眼珠在昏暗的燈光下擴大,而且變得越來越深黑。
「吃完了把碗筷收拾了就睡了吧!門鎖好,別忘了把燈熄了,不用等我回來……」
雪心把吃了一半的饅頭放下。
「雪心姐你不吃飯了……」
雪心淒涼地笑了一下:
「吃不下了……」
雲兒不知道雪心是何時回來的,只是知道早晨醒來的時候她已經在梳洗打扮了。
「雪心姐……」雲兒揉揉眼睛,發現天並沒亮。
「再睡會兒吧!時辰還早。」雪心梳著自己的辮子,她忽然看到手腕上的鐲子,迅速地捋了下來,她看到雲兒正怔怔地看著自己。
「雲兒,別告訴別人這個鐲子在我這兒。」雪心見雲兒坐起了身子,「這是王爺賞給我的,但它以前是李王妃的東西。後來王爺把它賞給了陳王妃,陳王妃又賞給了寒月……」
「那為什麼會在雪心姐這兒?」雲兒更不解了。
「因為我向王爺要求的。」雪心拿著那個鐲子輕輕擦拭著,「李王妃對我很好,這個鐲子是她的愛物,總不能被寒月奪了去……」
雲兒探著身子去看那翡翠鐲子,她從未見過這麼精緻的玩意兒。
「真不知道到這兒來是幸還是不幸……」雪心摸著雲兒的小辮子,「幸的是可以有飯吃,有地兒睡覺,不幸的是再也不是自己了……」
雲兒並不理解雪心的話:
「雪心姐你說什麼呢?你讀過書嗎?」
雪心搖了搖頭:
「你念過?」
「前幾年隨先生讀過,識得些字……」雲兒無比懷念地說,「但是好多文兒還是看不懂……」
「念過書就和我們這些丫鬟不一樣了……」雪心幫雲兒梳著辮子,「我連自己的名兒都不知道怎麼寫,李王妃教過,我沒學會……」
「那以後我教你寫……」雲兒對著鏡子,對雪心燦爛地微笑著。
是有那麼一句話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但是無才便意味著好多事都不懂,有才又怎麼樣呢?會因為念過更多的書而知道羞恥,知道尊嚴,知道反抗嗎?
「陳王妃最喜歡畫畫兒,以後也許用得著你幫她研墨……」雪心把雲兒的辮子繫好。
「王爺也喜歡麼?」雲兒還在想昨晚的事。
「王爺……」雪心扶著雲兒的肩膀,仔細地端詳著她的臉龐。那素淨的小臉上顯露的是年幼的純真,水一般的眼眸裡閃動著是不諳世事的光彩,果然是個美人胚子,過上三五年,可能是這個王府裡最漂亮的人兒了。想必也擺脫不了和咱們一樣的命運,幸運的話也許看她漂亮可人,看她讀過幾年書,不用再過這種日子了吧!「王爺應該不用你給他磨墨,他不大喜歡這些東西……」
「好了!」雪心如釋重負地笑了一下,「今兒個天兒不錯,把園子裡的雜物好好清理清理……」
雲兒拎著一大籃子石塊,迎面走來的是老趙。
「趙爺爺……」
「呦呵!是雲丫頭啊!」老趙看到雲兒提那一大籃子石頭費勁的樣兒,想要幫她,「趕明兒得和寒月好好說道說道,怎麼一來就讓你幹這麼重的活兒,怕是這西北風一吹都給你吹跑了呢……」
雲兒知道這老趙是個好心眼兒的人,自然也就不說些什麼。
「老趙!」寒月插著腰,指指點點,「讓你送的信送去了沒有?」
老趙對寒月有些愛搭不理:
「看這天兒怕是有大風雪,又不是火燒眉毛的大事兒,改日吧!」
寒月氣鼓鼓地:
「陳王妃要買梳子你到是痛快……」
「陳王妃想要當然得快去辦,你要是著急自己可以去送……」老趙仍然不給寒月面子。
「你……」寒月指著雲兒,「你把信給雲兒,讓她送去……」
「你也看到她還有活兒干,而且她人生地不熟的……」老趙看雲兒有些茫然的樣子。
雲兒看他們兩個爭執不休,不知如何回答。
「好,好,你等著,有你好看!」寒月氣哼哼地轉身準備離去。
「怕是要找你麻煩了,雲丫頭。」老趙對雲兒低語。
「這兒怎麼了?」陳王妃不知何時來到這裡。她看著這三個人都表情怪異,就問了句。
「王妃您怎麼出來了?風寒剛好……」寒月上前幫陳王妃披好了斗篷。
「在屋子裡呆時間長了怪悶的,想出來走走……」陳王妃看到雲兒,「這個是前些日子來的那個雲兒吧?」
「王妃娘娘萬福。」雲兒想要行禮,卻又得把籃子放到地上,有些慌張,一下子就撲倒在地。
陳王妃看雲兒那緊張又膽怯惹人憐愛的模樣不由得上前:
「摔疼了沒有?」
雲兒連忙搖頭:
「沒有。」
「寒月,」陳王妃看著寒月,「別讓她幹那麼重的活兒吧!還是個孩子呢!好像和我妹妹差不多年紀,她爹要知道女兒在這裡受苦也不忍心吧……」
雲兒聽到陳王妃如此體貼入微的話不由得熱淚盈眶。自己到這裡有個把月了,也沒有爹爹和奶奶的消息,不知道看過大夫之後爹爹的病好些了沒有,不知道奶奶和小武都好不好,吃苦受累都不怕,但是和親人不能相見卻是痛苦不堪的。
寒月瞧了雲兒一眼,雲兒馬上移開目光,不與她對視。
「王妃您這話兒說的,我哪有讓她干重活兒,這活兒本是雪心那丫頭該干的,我看是她偷懶欺負雲兒才是……」
陳王妃半信半疑:
「這樣啊……那叫雪心多照顧著雲兒點兒,咳咳咳……」
「王妃您還是回去吧!這兒風大……」寒月去攙扶陳王妃。
陳王妃到也不再拒絕,微笑著回望了雲兒一眼,就隨著寒月走遠了。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那幾顆還在眨著眼睛的星星看起來那麼潔白耀眼。雲兒托著腮,靜靜地仰望著星空。在這種冬日裡,能看到如此朗朗的星空實在不是易事。
門開了,雲兒看到雪心面無表情地回來。
「雪心姐!」雲兒轉頭叫她。
雪心先是愣了一刻,然後馬上露出笑容:
「怎麼還沒睡?」
「寒月姐是不是說你什麼了……」雲兒雖小,卻很敏感。
「她?」雪心解著衣服上的扣子,「她整天就會琢磨怎麼對付人才是,誰叫她嘴巧,哄得王爺和王妃都拿她當個貼心丫鬟……我才懶得理她那檔子事兒,整天就會搬弄是非,誰都知道她那封信是給……」
雪心忽然住了嘴,她覺得這些事還是不讓雲兒知道得好。
「你也就別去想她了,早點睡吧,明兒還得早起呢!」
雲兒點點頭,鑽進了被子裡。
「雪心姐……我……」
雪心看雲兒支支吾吾:
「怎麼了?」
「我想我爹了……」雲兒癟了癟嘴,忽然哭了起來,「還想奶奶……」
雪心的眼睛裡閃動著點點淚光,她把雲兒摟在懷裡:
「乖了,等以後我找個機會讓你偷偷出去……不是說只消半天功夫就能走到麼?我總能找到機會讓你回家瞧瞧的……」
雲兒嗚咽著點頭。
其實現在讓雲兒自己回去,她可能也記不得路了。只記得一直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一直走下去,也許就能看到那矮矮的小草房,看到慈眉善目的父親,看到倚著門口衝她微笑的奶奶,看到咿呀學語的小弟……看到那屬於自己的家,看到那不再是自己的生活……
深情備註:
1.李貴妃生於嘉靖二十四年(1545年),出生於漷縣,少年時入裕王府為婢女。父親李偉(1510?)祖籍平陽府翼城(山西翼城縣)人。明永樂時遷順天府通州。
2.關於李貴妃的家鄉:漷縣鎮位於通州東南,鎮域面積112.8平方公里。漷縣鎮已有2000多年悠久歷史,著名的京杭大運河和京塘路貫穿全境,地理位置優越,水陸交通方便,自古即為南方進京要衝之地。宋、元、明、清歷代曾先後在此設州縣治所,成為當時京城東南第一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