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二十九章 苦守危壤,不如施之於民(4) 文 / 珞驊
沈哲向恭親王請了個安,就把奏折遞了上去。
恭親王點了點頭,本來想說「今天來的挺早的」但又覺得似乎有點挖苦的意思,見沈哲有些萎靡不振,便順便表示了一下自己作為上司的關心:「瑄瑜,今天臉色不大好呀?」
沈哲心想,這年頭,真是悲哀,要想自己還在先進社會的時候也是經常通宵達旦,不過那個地方有土耳其咖啡,有紅牛,實在不行可以喝止咳藥水,無論什麼方法,保證第二天精神抖擻,毫無異常甚至比平時還興奮,哪會像現在這樣疲憊現於顏表,也只能在精神狀態上做出一副毫無所謂的樣子,以亡羊補牢,於是很是意氣風發地想恭親王拜謝:「下官無礙,謝王爺關心。」
恭親王邊翻奏折邊以長輩口吻繼續慰問之:「別仗著自己年輕就不把自己的身子骨當回事,朝廷安排的事要辦,也別太拚命,身體要緊。對了,你那個萬國公館建的怎麼樣了,前幾天英吉利公使到本王府上來做客,還特意問起此事,說自己親自過去看過,頗有英吉利上次舉辦萬國博覽會所建造的水晶宮之意境。」
沈哲聽著這一番話暗自咂舌,誰說晚清皇族不會籠絡人心?兩宮太后的手段他已經見識過了,這恭親王更是山外之山,天外之天,這還叫不會收買人心?檔位絕對和漢高祖有得一拼,只是對應範圍太狹隘而已,達不到收買天下的作用。說到那個萬國公館,的確是意圖仿照水晶宮,反正這個年代沒什麼知識產權的概念,借鑒也不用買版權,不用白不用,更何況,除了那幾根木棍造個原生態聚居村,如今也找不出能比水晶宮更省時的建築了,按照日本鹿鳴館的造法磨蹭個三年多,黃花菜也涼了,不過他也不能跟恭親王說,他就是為了省時間,把英國的東西全班照抄過來,況且,這屋裡不但有恭親王,還有另外幾個基本上不待見他的清流,自己總得為這個「陽光房」找點說辭,便回恭親王:「當今萬國公館的確是下官途徑英吉利水晶宮時得到啟發,然萬國公館之所以採用英吉利水晶宮之建築樣式,並非刻意模仿,而是取傳說中東海龍王所居之水晶宮,一來,昭示『萬國公館』乃聖上之恩德,二來,亦可向各國表明,我大清絕不是頑固難開,故步自封之流,而具海納百川之胸懷。至於工期,預計年內完成。」
這是一個慢節奏的時代,一個國家級別的建築不拖拖拉拉個三年五載別想看出點樣子,而這個萬國公館,耗時不過一年,耗資亦在預計之下,恭親王不由讚歎:「瑄瑜辦事,果然神速。」
沈哲這些年聽稱讚已經習慣了,自己也對自己的辦事能力很是認可,所以雖然嘴上說著:「王爺過譽了。」臉上的神色卻沒露出半分的不好意思,還顯得理所當然。
這讓本來就看洋務派不順眼,看沈哲這個清流黨眼裡的「假洋鬼子」就更加不順眼的李鴻藻是氣不打一處來,覺得非要教訓一下這個妄想撼動儒家在大清的正統地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時間是熱血沸騰,一股使命感油然而生,而且這使命似乎是孔孟程朱的在天之靈賦予他的,如果此時要有一個旁白解說員的話,那最好的解說詞應該是——「李鴻藻大人在這一刻猶如靈魂附體,偉大的儒家文化的衛道者,他發揮了孔孟傳人的光榮傳統,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不是一個人!」
只見李鴻藻放下手裡的奏折道:「沈大人,古人云,欲速則不達,凡是急功近利必然適得其反,屋舍重在堅固,夫琉璃者,通透如水,脆薄如冰,以其造房亦是聞所未聞,恐有不妥呀。」
沈哲對這些飽讀詩書的道學先生沒有傳統書生出身的官員那種本能敬畏,對沒有什麼實權的清流向來不怵,反正他心裡清楚得很,只要皇上太后還用得著他,他就是掀了太和殿的頂西太后都會說一句「掀得漂亮!」,想治他了,就算所有清流黨都向著他說話也沒用,既然如此,那他就用不著對這些人忍氣吞聲地,於是毫不客氣的回敬道:「大人,萬國公館雖以琉璃為材,但也並非全由琉璃堆砌,其間必支以鋼架,即便琉璃有所破損,房屋不會垮塌,只要更換破損者即可,況且琉璃雖易碎,卻堅硬,若非有人有意敲擊,難以自行破碎,更何況英吉利的水晶宮也有幾十年了,仍然未有垮塌之跡象,請容晚輩斗膽一問,英吉利可為之事我大清有何為不得?」
恭親王見此情景,知道不妙,李鴻藻才學卓越又德高望重,自然不會善罷甘休,沈哲的脾氣他也瞭解,謙不謙恭,客不客氣,得看跟誰,是典型「君子之道報君子,小人之道報小人。」當然這個「君子」和「小人」《論語》《孟子》的解釋不算,要根據沈大公子自己的標準來,雖然這個標準他奕訢也沒琢磨透,但看沈哲這表現,這態度,那肯定是不會對李鴻藻用君子之道的,要是不管,這一老一少兩個人是當真有本事在這軍機重地吵起來的,圓場怕是大不了,不過好歹他還是王爺,支走一個還是辦得到的,便對沈哲道:「瑄瑜,本王這沒什麼事,你先去忙你的。」
沈哲立刻明白恭親王的用意,李鴻藻的面子給不給是一說,恭親王的面子他是一定會給,況且這當著這麼多高官的面,他也不能讓人覺得太囂張,於是向二人一拜,就爽快地走人。
沈哲覺得自己已經比剛到軍機處的時候淡定很多了,記得第一次走進這個略顯低矮逼仄的房間時,他滿腦子只有一句電影台詞——「你覺得地獄很可怕嗎,但是我敢保證比起這裡你會更喜歡地獄。」
沈哲一直認為這個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有其存在的意義,反而言之,任何不存在的事物也有其不存的意義,這點同樣可以成立,不過,這層反義是他最近才領會的,比如說這個軍機處,他剛進來的時候覺得怎麼連個轉身的地方都沒有,現在才發現就算朝廷很豪氣地把太和殿騰空批給軍機處當辦公室,給予充分轉身空間,那也要他們這些人有轉身的時間才行,既然事實證明根本不可能有這個閒工夫,也就別浪費有限的土地資源了。
與封建社會慢節奏的主旋律不同,軍機處是個少有的極重視時效性的政府部門,任人人都是國家一流人才且長袖善舞也抵擋不住軍機處大包大攬的社會責任,以及集國務院,國防部,國家紀委,國土安全局,財政部,教育局考試辦公室,公安廳重案調查組甚至是宣傳部於一體所帶來的繁雜事務,而軍機處又對辦事效率的要求很高,一直以來都是奉行「當日事,當日畢」的原則,嚴禁拖沓。
再加上同治皇帝意氣風發,大刀闊斧,今天動這兒,明天改那兒,根本不理底下人到底是血肉之軀還是變形金剛,只管一股腦兒地向下派任務,就更讓軍機處雪上加霜,軍紀上行走的人數增至十二個,為歷史最高值,軍機處的眾官員們,雖仍然在為靖節先生當年好賴看不上的五斗米摧眉折腰,卻也體會了他老人家隱居田園中,當自耕農的艱辛——「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沈哲一邊慢騰騰地抄錄準備備案的上諭,一邊暗自觀察週遭的情況,只等著恭親王從皇帝那兒請旨回來,如果皇上沒什麼事兒要找他商議的話,就趕緊找個借口開溜。
一旦在軍機處這麼正正規跪地連續工作五天,沈哲就會無比想念自己在前世只在書店裡瞥到過幾眼的,那本現在回想起來被神聖光環籠罩的《勞動法》。
當然,在如今名義上的全國最高法律——大清律是絕對不可能出現雙休日的概念,非但如此,連想都不能想,無故休假更是被左右鄙夷,套用從他進軍機處就職那天起就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李鴻藻的說法就是:能為國效力,為君效忠,是讀書人的福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也是為人臣者的本分,哪有嫌累的道理?
要說真是說不了繁重的體力勞動,倒也不是實情,沈哲畢竟年輕,身體素質好,頭一天累得頭重腳輕,睡一覺第二天照樣精神煥發準備新一輪的加班加點,比起**上那一點微不足道地疲憊,讓他承受不了的是精神折磨。
沈哲是作為軍機處章京就職軍機處的,雖然皇上和聖母皇太后的意思都是讓他以軍機章京之身份,而履行軍基礎上行走所履行的參政,議政之職責,但不代表皇上不找他去商議政事,評論天下的時候他就不用干軍機章京那份抄抄寫寫的活。
軍機處的日常工作一般的流程是「發折」、「接折」、「見面」、「述旨」、「過朱」、「交發」、「開面」、「交折」、「月折」、「隨手」、「封櫃」幾個步驟,具體來說,就是奏事處將官員的奏折送到軍機處,有軍機章京呈遞軍機大臣預覽,看完了再去給皇上作匯報以及請旨,回來後將皇帝的旨意擬成諭旨再交給皇帝檢查,由皇帝硃筆改定下發各相關部門執行,再由軍機章京將折第和上諭以時間為序抄錄備案,將原奏折交換與奏事處,奏折副本為每月一編是為「月折」,諭旨和奏折重點則是二季一編是為「隨手」,「月折」與「隨手」檔收櫃題封,是為封櫃,這些腦細胞耗費量等同於扛磚砌牆的體力勞動通常是由軍機章京完成的。因此如果把軍機處比喻成印度種姓社會的話,軍機處上行走也就是俗稱的處機大臣是相當於「婆羅門」和「剎帝利」,也就是他們所謂的天神之腦以及天神之口,負責向皇帝請旨而他們這些被稱為「小軍機」的軍機章京雖然從前在各自的部門裡也是精英人物,但到了軍機處這個地方自然無可選擇地去挑起「吠捨」和「首陀羅」的大梁,當整個機構的「手」和「腳」。
雖然沈哲覺得來到這裡這麼多年,自己的文字功底是大有長進,雖然看豎版字看久了仍然同意看錯行,斷句也時常出現誤差,但好歹他現在看到文字的時候,腦袋裡第一個浮現出的是此字的筆畫順序而不是漢語拼音,兩隻手更加不會去憑空敲打鍵盤,原本幾乎是和英文一樣畫圓的漢字也愣是被他打造成了一手可以見人的仿細明體,但是到了軍機處才知道自己沒有銘記革命先烈的教誨「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抄錄上諭還好,畢竟只有固定的那麼幾個人在寫,也不是事件的當事人,不涉及到什麼民族問題,不會在字裡行間透露什麼民族情緒,而且就是寫給皇帝看的,也沒人敢寫得跟《蘭亭集序》一樣龍飛鳳舞,可是有些地方奏折就不一樣了,那都是事件的親歷者,那叫一個激情澎湃,句和句只見沒有間隔不說,個別情感豐富之人還時不時在折子上留下兩三滴淚痕,這還是小問題,大問題在於,人一旦一激動這字自然就變得不好認了,本來這些讀書人從小這個貼,那個碑的臨摹,字體早就有了各自的風骨,再這麼行書,草書的一抽像畫,根本讓人沒法認,這還不算,最窩火的事,有的時候好不容易連猜帶蒙看懂了,偏偏看懂的是一「通假字」。
這樣的生活真是怎一個「慘」字了得,因此,雖然朝廷沒有法定雙休日,他沈哲也必然每個禮拜都得給自己找兩天雙休日,好在,他身上的現行職位不只一個,圓明園邊上就有個他可以隨時造訪的工作地點,兩邊都是在為朝廷辦事,清流黨就算是有什麼不滿也不能說他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