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小說網 第36節:這一切還是結束了好 文 / 海巖
我爬起來,一言不發,返身去衛生間把一嘴的污血吐出來,然後洗乾淨,再然後回臥室把我的衣服和一些東西快速地裝進一隻手提包裡。裝那些東西不過是一種要離開的表示,並沒有算計哪些東西該帶走哪些可以不要了。三下兩下把包裝到半滿,拎起來就走。鍾國慶罵完,已經惡狠狠地回書房去了,不知給什麼人在高聲打電話,大概也是說我的事。鍾寧趴在客廳的沙發裡抽泣,我大步從她身邊走過,走了幾步又回身,把國寧公司發給我的手機和我那輛車的鑰匙,統統拿出來放在茶几上,然後離開了這個燈火輝煌的華麗的家。
天色已晚,我徒步沿著開闊的京順公路往城裡的方向走,沒有出租車。那些運貨的大卡車和拉人的小轎車沒人敢搭理我。我後來也不再心存僥倖地招手了,這麼晚了誰敢貿然停車拉上我這樣一個幼獸般的流浪漢?我走了兩個多小時,走到夜裡快一點了才走到了三元橋。夜裡風大起來,風一直吹著我的臉,我的臉有點腫,臉和腳都感覺麻木。
我反覆想著:一切都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我還想著:那孩子是誰的?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鐘寧從三環傢俱城的門口跟蹤了下班出來的安心。跟到一個居民小區,看到安心走進一幢居民樓,沒用多久又抱著一個小孩兒出來,路過一個小賣部時,安心放下孩子去買東西。孩子大概一歲多了,已可以在旁邊顛著跑。鍾寧從汽車裡下來,假意去逗那小孩,她問:」你幾歲呀?」小孩低頭不答。
鍾寧又問:」你叫什麼呀?」小孩靦腆地笑,抿嘴不答。鍾寧再問,」媽媽呢?」小孩回身指指安心,說:」——媽媽!」鍾寧拿出了她常常隨身帶著的一張我的照片,問孩子:」這是爸爸嗎?」小孩懵懵懂懂地,居然點了頭。這時候安心買完東西,回頭看見了鍾寧。
安心馬上認出了她!鍾寧也沒有迴避,她用仇恨的目光盯著安心,嘴巴卻咧開來惡毒地一笑。
她說:」你真夠有福氣啊,有這麼好看的孩子,他爸爸也一定長得不賴吧。」
安心沒有回答,她抱起孩子就走。鍾寧也不追,返身回到她的車上,這時她已經面色鐵青,她已經把我恨到骨頭裡去了,她那時就在心裡發誓一定要讓我付出代價!
她上了車,車上還有她的一個隨從,正在收起相機,取出膠卷。她接了那膠卷,說了句:」走!」
這些情況是我事後才知道的,但我同時也知道,這並不是一場誤會。
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愛一個女孩兒卻不敢和她公開在一起,而我不愛的女孩兒卻要因為某種功利的目的和她違心地廝守。我是個卑劣的男人。
這一切還是結束了好!
我站在三元橋上,深夜的三元橋不再擁擠,四周的空曠使我驀然發現這座老式立交橋的壯觀,從它的主幹延伸出去的無數阡陌般的支脈通往東西兩面,把成串的路燈帶向不知盡頭的遠方。這時我突然痛恨安心。她口口聲聲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男人撒謊,可她自己最大的毛病就是撒謊!她什麼都瞞著我,明知道我愛她可依然對我吞吞吐吐,話總是說到一半,總是說得模稜兩可,含混不清。她知道我是誰,住在哪兒,我有什麼親人,我從哪兒畢業,在哪兒上班,我的一切她統統知道!連我還有一個鍾寧,她也一清二楚,我對她已經沒有任何隱瞞!而她呢,她是誰,她過去發生過什麼事情,她究竟愛過幾個男人或被幾個男人愛過,我至今模糊不清,我居然連她還有個已滿週歲的孩子,都一無所知!
我越想越失望,越想越憤怒,越想越不可思議。當初我追她是以為她純,為了得到這個」純」,我徹底喪失了已經擁有的一切!我追她的原因和過程的本身就帶有一種諷刺的意味,她不僅不是我想像中的純情少女,而且,我怎會想得到呢,她還是一個拖兒帶女經風歷雨的媽媽!也許她自己都說不清,那孩子的爸爸是誰,在哪兒,還管不管她,還管不管這個孤兒般的孩子!我乘坐的火車是早上六點多鐘進入雲南的,進入雲南後停靠的第一個小站名叫禮昂,乍聽起來還以為到了法國的南部。自禮昂之後,列車走得越來越拖沓,停得越來越頻繁,車上的短途旅客上上下下,不斷更迭。客人的成分結構也明顯地發生了變化,有點農村包圍城市的陣勢。擁上車來的人越發普遍地,帶著大筐小簍的農貨,像趕集似的在車廂裡擠來擠去,用難懂的土話大聲吆喝,我在這些人的騷擾下,精神上不勝其累。
最讓我感到累的,還是我對面舖位上那對一直沒有換過的年輕夫婦。他們帶著一對大概只有兩歲大的雙胞胎,那是一對龍鳳胎。他們管那男孩兒叫小阿哥,管那女孩兒叫小格格。一會兒哥哥,一會兒格格,分不清他們帶著口音的腔調是在叫誰。連那兩個不知疲倦,上躥下跳,一點家教都沒有的孩子也時常搞錯。叫哥哥時,格格會應,父母則以此為樂,大概同時也過足了」皇阿瑪」和」皇額娘」的癮。
從真心論,我不太喜歡孩子,也許我還沒到喜歡孩子的年齡。我總覺得有個孩子在身邊什麼事都幹不成,一是太鬧,二是孩子會用各種手段吸引大人的注意力,使自己成為中心,使其他人統統變為陪襯,這讓我覺得無趣。我一直猜不出如果我自己有一個親生的孩子該是何感覺。我會喜歡嗎?像我這樣尚沒有做父親願望的人,也許還難以體會到天倫的樂趣。
最好笑的是,在一年半之前我比現在還要年輕的時候,就已經被人指認為父了。我被指責為一個不負責任的,偷偷摸摸的,道德敗壞的父親。那時我連這個孩子的面都未曾見過。因為這個孩子,我曾經不想原諒安心,我曾經和安心發生過激烈的爭吵。關於這個孩子的爭吵我至今記憶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