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黑暗的低語 第四章 死亡徵兆 文 / 沙欏
「我討厭搖晃,我討厭船。」羅茜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無力地說,「我討厭水。」
他們已經出航三天。風暴似乎隨時會來,但始終高懸雲層之上。連月亮也偶爾會蒙著發亮的薄紗出來露臉。但船長裴迪南仍舊小心謹慎,每一晚他都安排大量人手眺望海面,以期找尋到黑暗中一閃即逝的星光,揣摩到海洋與風暴的神明一絲一縷的神思。他們本可依賴法師,但法師小姐自起航之日起便陷入了嚴重的暈船症狀。她腦袋犯暈,噁心嘔吐,吃不下任何東西,只能昏沉沉地癱軟在床上呻吟。
「我受夠了。」乾嘔摧殘了羅茜的嗓子,使她的聲音幾近沙啞。希望她還能吟唱咒語。「我要回去。」她抓住李歐的胳膊無理取鬧地說。
「飛回去還是游回去?」李歐無奈苦笑,「你還能念出飛行奇術的咒語?還有與巨龍一樣使不完的勁嗎?」
「把甲板敲掉。」羅茜抬起腦袋,「給我一片木板我就能漂洋過海。」
李歐只想哈哈大笑,但實在不妥。他好不容易忍住了。「那樣只會葬身魚腹。」他說,「在海裡你可沒法召喚火球。」
「是呀,這該死的水!」羅茜垂頭喪氣地倒在了床上,她盯著天花板說道,「我現在連洗澡也討厭起來了。一想到渾身上下要泡在水中就想嘔吐。」
「會好起來的。」李歐把調配好的藥劑遞給她,「喝了它就會好起來。」
「我已經喝了三天這又粘又苦的東西了。」羅茜抱怨,「可還是不見好。」
連博學者也無法弄清暈船症狀的成因,我怎會有特效藥。陸月舞把羅茜扶了起來,將瓶口放在她的嘴邊。「總比什麼都不做要好。」李歐說。
「死屍都可伴你入眠,還怕它的味道?」陸月舞說。
「我說過,我不是死靈法師,別把我和他們相提並論。」羅茜有氣無力地反駁,「我只是討厭水,看見水就會頭暈。」她望了眼瓶子裡黑色粘稠的油狀物,「我喝不下去。」
病人總有特權。李歐哄著她,讓她將既難聞又苦澀的藥水喝下肚去。然後替她掖好被角。藥劑裡的睡蓮很快便發揮了作用。她的眼睛無力睜開,昏昏欲睡。
「讓她睡一會。」李歐對陸月舞說,「至少睡著了不會那麼難受。」
他們在房間裡陪著羅茜,李歐沉浸於書海,陸月舞則仔細擦拭他們的長劍。他們耳邊迴響的是單調重複的海浪,舷窗外偶爾有一兩隻海鳥飛過,從它們的鳴叫中也似乎也只有哀傷淒苦之意,令人神傷。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忽然而至,破壞了他們閒適的下午時光。
打開門,二副驚懼且恐慌的臉出現在他們眼前。
「李、李歐先生……」他氣喘吁吁,連一句完整的話也無法說出。
李歐讓他慢一點,「出什麼事了。」
「外面……海面上……船長讓你們上去看看……快點……」
甲板上,水手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他們擁擠在船舷邊,臉上都帶著驚駭欲絕之意。二副用力推開他們,「滾一邊去。」他罵道,「都給我讓開。」
船長裴迪南手扶欄杆站在二層甲板上,他的手裡握著單筒望遠鏡。雖然他的臉色平靜,但他的面色依舊蒼白,扶著欄杆的手微微地顫抖著。
「李歐先生,看看我們的周圍。」他聽到了他們的走近,頭也沒回地說。
走出船艙時他們所瞧見的一幕便已令他們驚訝無比,但此時站得更高,看得更加清楚。無數的魚翻著白肚皮飄在海面上,一股腥臭味籠罩了他們,讓人不堪忍受直欲嘔吐。它們都已死了,他們全都意識到。所有的,這麼多的,鋪滿海面、層層疊疊擁擠堆積在一起的魚都死了,就連兇猛的虎鯊與座頭鯨也未能倖免。
船長把望遠鏡遞給了李歐,「再用它看看。」
方圓數里,目所能及之處都是銀光中帶著慘烈白色的光線,死魚的白肚皮彷彿死神的笑容,令他戰慄,顫抖不已。就連心志堅強的列奧島民也忍不住懼怕。他想到。
「今早起來便是如此。」裴迪南的手仍止不住地顫抖。「法師小姐呢?」他問。
他的意志已搖搖欲墜,已然試圖將影響士氣的詭譎現象歸咎於法術。李歐意識到,他已經開始病急亂投醫了。「她已經睡了。暈船的症狀無法抵抗。」
「這樣啊。」他不無失望地說。他沉默良久,眼神緊盯著下方竊竊私語,逐漸將懼怕與退縮寫滿臉上的水手。「大副,把他們趕回去。如果他們吵吵鬧鬧,渾身有發洩不完的勁,就讓他們去擦甲板,給纜繩塗抹橄欖油,讓他們清洗船帆。」二副領命而去。「李歐先生,我們到裡面談。」他說,「我們得商量此後行程。」
「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船長在房間裡來回踱著步。「我需要一個確切的答案。」
李歐能用數種說法解釋這起突發事件,但他知道,以海為生的人不會相信。
「我已經下令拋錨停船。」船長說,「你也看見了,我的水手已經失魂落魄,失去膽色,一聲雞叫便能讓他們跳海求生。我們沒法繼續前進了。」
辛沙克的話迴響在耳邊:不論出現何種情況,我們都無力違約。但此時上至船長,下至水手都忘記了他的警告。他們將死魚堆當做了屍山骨海。「你打算返航?」李歐問。
「難道還有第二種選擇?」裴迪南看著李歐,「你想讓我繼續前進?不,這不可能!」他斷然拒絕,「你要我在死魚堆中開闢航路,頂著將要落下的暴風雨乘風破浪?我辦不到,我不能拿全船人的性命開玩笑。我得為我的船員負責!」
當日他也在船長室內,辛沙克說的話也都一一入他的耳朵。「你也得為你的性命考慮。」李歐說,「辛沙克的話不似謊言。黑荊棘必然心狠手辣,不容失敗。」
然而列奧島民迷信神明。「海神在發怒。」他的語氣不再堅定,但仍然固執己見。「這是神明的警示,我們不能在往前一步。否則等待我們的一定是可怕的災難。」
「神明已逝。」
「那你如何解釋眼前發生的一切?」
「這不過是難能一見的奇景,就如天邊的流星般偶然劃過且無跡可尋。」
「我就這樣去向我的船員解釋:這是神明給我們開的玩笑?讓他們對死魚視若無睹,將惡臭當做花香?」他惱怒地說,「他們不是煉金術士,不是飽讀史書的學者,他們認為神明存在,那神明就必然存在。他們認為這是神明的預兆,那神明就必然會降下懲罰。」
神明總歸虛無縹緲,信仰只對狂信徒有效。有一種東西是人類的天生渴求,無法斬斷的劣根。它能讓信仰變作陽光之下的積雪。「有一樣東西令神明痛恨,卻能驅散人們心中的恐懼。」李歐說,「它比神的恩寵更加令人趨之若鶩。」
裴迪南看著李歐,「你是說……」
「就是你所想的那樣。」無論何人都會做出與他相同的抉擇。「我想大家冒著被神明詛咒的危險出生入死,三倍的酬勞也不為過。」
「這是……」
「這是你們理所應得的。」付出信仰通常也僅為獲得回報。當豐厚的回報就擺在眼前,誰還願意抬頭仰望?「你認為呢?我們是願意接受無論如何都逃不開的死亡,還是願意與虛無縹緲的預言作對?」李歐最後問。
船長很快就做出了決定。「言詞就像風。」裴迪南說,「不如金色的錢幣實在可碰。」
然而李歐的心情並沒有因此輕鬆多少。他望著死魚遍野的海面,羅茜的話猶在耳邊。她說,「黑色是不祥的預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