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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慟哭的沙海 第二十九章 寂靜聖所 文 / 沙欏

    他們爬上被風沙侵蝕得吭哧不平的石階。兩側默然無聲的僧侶雕像目光隱藏在兜帽後面,一路肅穆地望著他們,目送他們前行。瞧上去……李歐覺得這裡雖然死氣沉沉,但有種不可名狀的威嚴籠罩其中。李歐收斂起心神,板起了臉,做出莊重崇敬的模樣。

    三個人正在大殿外等候。準確的說,是一個中年男人和兩個男孩。兩個男孩裡有一個很年幼,至多不過九歲,稍年長的也僅有十一二歲的模樣,但他們的眼中都充滿了深深的敵意,拳頭攥的緊緊的。他們同那個中年男人一樣,穿著類似石階兩旁的雕像般的僧侶的紅棕褐長袍,袍子有寬大的鍾形袖口和尖頂兜帽,中年男人還用長長的黑巾布裹住臉的下半部分,只能看見眼睛。開口說話的是正是他。[搜索最新更新盡在|com|]

    「布蘭迪克。」他用一種低沉的嗓音說,彷彿是害怕驚動修道院裡的鬼魂。風沙幾乎掩蓋住了他的說話聲。「差不多一年沒見了。歡迎你,還有你的夥伴們。」

    沙漠武士走上前去,用額頭觸碰對方的額頭。「馬裡奧僧侶。我們需要休息。」他又作了另一個手勢,那個僧侶以一個同樣的手勢還禮。李歐猜想那是屬於寂靜聖所特有的禮節。「我們經過長途跋涉,已經很累了。」

    「僅僅是休息還不夠。」馬裡奧僧侶的目光一一掃過他們。「我能看出你們經歷過激烈的戰鬥,刀傷,創口,魔法的痕跡。還有死亡。」

    「是的,那是一場我們從未見過——我保證就連亞希伯恩僧侶也無從想像的可怕場景。」沙漠武士顫聲說,「我只在聖所的泥石板上看到過類似的記載。它……我無法描述。」

    「我們的眼睛沒瞎,耳朵也沒聾。布蘭迪克。」僧侶嚴肅地說,「我們都看見了,也聽見了。」這裡與龐貝德卡爾相距甚遠,李歐不知道他是如何看見的。他不禁流露出淡淡的嘲弄。但對方彷彿捕捉了他一閃即逝的懷疑。「大地告訴了我們,風聲也帶來了訊息。」

    「你沒有親眼所見。」沙漠武士的眼中蘊含惱怒。「你們從來都只聽風聞。」

    「你的信仰有了動搖,不再牢固不破。」僧侶失望地指出。李歐的嘴巴張了張,因為諸神隕落是真真切切的事實,無法遮掩的真相。布蘭迪克只是認識到了你們灌輸給他的僅僅是看似甜蜜的謊言。但他努力閉上了嘴。「你在害怕?」

    「不。」沙漠武士回應。

    「讓我看看你的手。」

    沙漠武士在照做前吸了一口氣來舒緩臉上的慌亂和焦慮。他的手平直著伸出,保持著一如既往的冷靜。

    「捫心自問,你對你的信仰有何話可說?」僧侶放開了沙漠武士的手。「你是否感覺到了懷疑和恐懼?」他更靠近沙漠武士,並且更加放低了聲量。

    「每個人都充滿了恐懼。懷疑則是尋覓真相的鑰匙,它只會令我的信仰更加堅定,而不是反之的結果。我的手能保持平靜是因為我瞭解這真理。如果我選擇逃避它,我將會被情緒所控制。」沙漠武士回應。他的話李歐感覺更像是在背誦某種誓言,全無情感可言。

    僧侶輕拍著沙漠武士的肩表示認可。「諸神注視著你。布蘭迪克。你是寂靜聖所最出色的武士,我希望你不會走上令聖所和你的老師蒙羞的道路。牢記你剛才的話。」

    沙漠武士垂下臉以示接受訓誡。

    「去吧。」僧侶告訴他,「亞希伯恩僧侶,你的老師正在等著你。」沙漠武士向李歐點點頭,在兩名男孩的帶領下先行離開。馬裡奧僧侶轉過頭來,李歐等著看他如何安排他們這群無信的魔鬼。「西大陸的客人。」他說,「瓦利亞人,諸神的信徒稱呼你們為白魔鬼。你們毫無信仰可言,但是諸神不會將他的客人拒之門外。但是聖所有聖所的禁忌。」

    「布蘭迪克已經對我們做出了說明。」李歐告訴他。

    「那麼,很好,希望你們遵守寂靜聖所的規定。」

    「我知道什麼叫做入鄉隨俗。」李歐口氣變得冷漠。寄人籬下的滋味並不好受。

    馬裡奧僧侶臉上的面巾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他讓到一旁,作出歡迎的,你們可以停留數日,好好歇息,這裡不會有惡魔襲來。這裡受神的庇護。」他的意思很清楚,不信神的人便沒有保障。「如果不介意,白魔鬼,我們也可以為你們死去的同伴舉行祭禮。」

    這種好意李歐無法推辭。「麻煩你了。馬裡奧……」

    「不必使用先生,也不需要用閣下來稱呼我們。」僧侶擺著手告訴他們,「在寂靜聖所裡,我們只有一個名字,那就是『僧侶』,」

    大殿裡沒有燈光,下山的夕陽無法照亮此處,李歐感覺周圍一團漆黑,隱藏著不懷好意的目光。「什麼都看不見。」羅茜的聲音從他的身後傳來,「我能施放魔法嗎?」

    「很抱歉,不能,法師。」僧侶阻止了她,「這裡禁止施展任何法術。」

    「也包括神術?」

    「是的,同樣也包括神術。」

    他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直到眼睛漸漸適應黑暗的環境。大殿裡空空蕩蕩的,沒有裝飾,也沒有壁畫與雕像,樸實無華,就像是一個簡陋的石屋。但是他們的腳步聲,乃至他們的呼吸都清晰可聞。每一塊石磚都在放大聲音。聽上去雜亂無章,一團噪音在迴響。這下李歐總算明白這座修道院為何會被叫做寂靜聖所了。

    離開大殿走近後面的庭院,經過魔法加固的沙土契合成低矮石牆,圍著一大堆建築物:斷裂的老舊水車,葉片吱嘎作響的風車,僧侶們睡覺的迴廊、吃飯的大廳,祈禱與冥思的泥地聖堂。聖堂窗戶上鑲嵌玻璃,寬闊的門上雕刻著諸神的像,七邊形尖塔上有走道。聖堂後面是綠洲的一部分,一些較年長的男孩沉默地正在拔除雜草,種上蔬菜,擔起水桶。馬裡奧僧侶帶訪客們繞過一株赤楊樹,經過另一條走道。

    「你們不介意共用一間房吧?不大,但挺舒適。」

    「不介意。」

    「我們有些簡陋的小屋,專為來訪的客人留出。」僧侶說,「它們不常使用,但我們經常打掃,保持其清潔乾燥。」

    「好,謝謝你。」

    他們住的小屋在修道院東側,面向綠洲的邊緣。照馬裡奧僧侶所說,是緊鄰著一座龐大的流沙湖。「這樣我們可以抵禦外來的入侵。」也能防止客人逃跑。李歐心想。僧侶帶著他們穿過男孩們聚集的小塊空地——每一個男孩都對他們抱以好奇和驚訝的目光——然後在一個拐角處停了下來。「從這裡,你們可以看見寂靜湖上銀亮的波光,還有月亮爬上山丘時如霜一般的冷漠。一如這無情的沙海。」僧侶指點著說。

    「我們每天晚上都能看見一模一樣的景色。」羅茜說。

    「如果你能看見這片流沙湖的眼睛。你就不會這麼認為了。」

    「流沙湖曾經吞噬了很多生命?」李歐問。

    僧侶哀歎一聲。「很多很多。也包括我的朋友。」他伸出手無助地比劃了一下,然後繼續前進。「我很痛苦,但是現在我將這視作諸神對我們的考驗,生命中必經的磨難。在死亡裡我得到了不可言說的體驗。使得我更珍惜眼前的生命。這正是我們為何會收留你們的原因。」然後呢?還有別的什麼嗎?將死亡視作饋贈,李歐很難表示認同。「它讓我意識到,劍術,乃至魔法的真諦,它們都不應該只是用來奪去他人的生命的工具。」他轉過頭來看著李歐,「我很疑惑,作為白魔鬼的你們,是否明白這一點。」

    他不用品嚐死亡滋味就已明白了這一點。「我同樣不解,既然如果珍惜生命,為何還要訓練出如布蘭迪克這樣的武士。而你們……」李歐說,「你們的身上同樣蘊含神秘的能量。同樣危險。」

    「是這世道。」僧侶說,「有太多的時候,唯有殺戮方能拯救生命。」

    李歐認同地點了點頭。儘管這看似矛盾卻是赤裸裸地現實。

    「我很慶幸我們達成了共識。」馬裡奧僧侶話裡有話,彷彿夾帶某種意義不明的訓誡,就像他們是他的學生。

    路拐了個彎,那些小屋就在前方。僧侶說它們很簡陋,確實如此,看上去就像石頭蜂房,又矮又圓,只開了個彷彿牢房般的狹小方窗。李歐進去時得彎腰才能避免腦袋撞到門樑。裡面是夯實的黃沙地面,乾草床鋪,保暖用的獸皮和毯子,一盞燈,一盆水,一壺蘋果酒,一些麵包和奶酪,還有兩隻低矮的椅子。

    「希望你們滿意。」馬裡奧僧侶說。

    「能有一個落腳的地方已經足夠好了。」李歐說,「我們沒法要求更多了。」

    但是一間石屋的空間還是太小,容不下他們所有人。於是僧侶為他們安排住房。男人們八人一個房間,女人們則享受某種照顧,她們三人一個房間。「出了門往右走,靠近那片灌木林的那棟石屋就是浴室。」馬裡奧僧侶特意指出,「但是那裡只有一間,小姐們最好找些紳士……但是請別在綠洲裡洗澡,你們也不想明天的早餐裡有虱子吧?」

    「等等。我要跟李歐住在一起。」羅茜說,「我是說,領頭的煉金術士。」

    「你和他在別處怎樣,那是你們白魔鬼之間的事。」馬裡奧僧侶說,「但在寂靜聖所,男人和女人不能睡在同一屋簷下,除非他們結婚。」

    「我們是他的護衛,追。學士小姐翻譯了她的話。

    馬裡奧僧侶搖了搖頭。「那也不行,你們在這裡很安全,沒人會傷害你們。我可以以諸神之名發誓。」

    「恐怕得令你失望了,」羅茜忽然說,「我是他的女朋友。」

    馬裡奧僧侶單獨為他們準備了一個房間,最後扔下燈輕蔑地離去。

    「為什麼要那麼說?」

    「難道我不是嗎?」羅茜斜起了眼睛。

    「當然不是那個意思。」李歐說,「只是……」

    「陸月舞的緣故?」她說,「放心,兩個廢物能幹出些什麼事來,走幾步路就氣喘吁吁,像是行將就木的老人。你忘記了嗎?」

    他怎麼能忘記。他們的身體裡積累了太多的毒素,藥劑的副作用彷彿白蟻蛀蝕著他們的身體,讓他們變得虛弱且瀕臨崩潰。而為了趕上這一段路,他們又不得不服下更多的刺激性藥物來激發潛力。他們是在飲鴆止渴。

    「我只想跟你……死在一起。」羅茜在乾草鋪成的床上坐了下來。

    李歐說不出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心情,心中五味雜陳。「我們怎麼會死?呆在這裡好好養傷吧。」

    「但是這裡並不歡迎我們的到來。」

    「會的。」李歐向她保證。

    「我不相信他們。」

    「他們會相信我們的。」李歐拉著她的手。她的五指起著皺褶,滿是細微的裂傷,鮮血凝結成疤痕。不再光滑。「如果一個無信且瀆神的煉金術士在他們的感化下皈依諸神,他們就會相信,並且滿足我們的所有要求。」

    「他們不會相信你。」羅茜不認同他的做法。「他們會輕而易舉地識破你的偽裝。」

    「我是認真的。」

    「不,不行。」羅茜冷冷地說,「你是煉金術士,不是討好和諂媚的羔羊。」

    「生命遠比信仰重要。」他輕輕地告訴她,「何況是你的。」

    一陣難言的沉默過後。羅茜垂下了肩膀,「藥效還能維持多久?」她問。

    「到今天晚上為止。」

    「今晚恐怕別想睡個好覺了。」羅茜輕聲說。

    李歐默不作聲。他沒法想像當壓抑後的毒素一下子爆發出來,他們將會承擔多大的痛苦。那絕對會讓他們痛不欲生,甚至……送掉性命。「但願這裡的諸神會保佑我們。」他說。

    片刻之後,一陣敲門聲打破了房間裡可怕的沉悶。進來服侍的是一位**歲的男孩,黑皮膚白眼睛。他是個盲孩。李歐意識到。然而他似乎能看見房間裡的東西,避開了桌椅,躲過了他們扔在地上的包袱,將一盆清水端放在了桌子上。

    「你能看見東西?」

    那男孩扭頭望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你忘了他們的規矩嗎?不准說話。」羅茜提醒他。

    男孩熟稔地收拾了一下屋子,然後向他們鞠躬離開。羅茜在床上撇著嘴巴。「我覺得還不如把這裡稱作苦難者學院。他們培養的完全是一群被嚴重折磨,壓抑了天性的苦行僧,說不定還會命令他們穿上帶有鋼毛內襯的衣裳。即使是……」她忽然住了嘴。

    「即使是什麼?」

    「算了,沒什麼。」羅茜擺了擺手,仰面倒在了床上。「都已經過去了。我不想提它。」

    她一定是想起了她的過去。

    晚鐘敲響的時候,僧侶邀請他們享用晚餐。但是在此之前,馬裡奧僧侶向他們詢問。「朋友們,在坐下來分享麵包、肉和蜜酒之前,你們願意跟我去聖堂,為龐貝德卡爾善良人們的靈魂祈禱嗎?」

    「樂意之至。」李歐說。

    他無視眾人古怪且疑惑的目光跟隨馬裡奧僧侶走進點燃蠟燭的聖堂。聖堂裡瀰漫青草的香氣,有好些男孩和一些灰色長袍的僧侶已經等在這裡了。

    他們先誦讀一段經書裡的章節,李歐不甚明白,於是保持沉默,盯著眼前的諸神像:既有戰士也有農夫,少女和男人分立兩側,陽光和陰影彼此對立。聖堂頂端的黑太陽圖案令他心悸。他們都沒認識到克萊格的真面目。他對此前的想法有了遲疑。

    抑揚頓挫的誦讀結束之後,他們開始一一告解。當然,主角是那些挨打受罰了的孩子們,也有一名灰袍僧侶走到諸神像前,向另一位紅袍僧侶懺悔他心中的罪惡行徑。

    「我以為沒人可以說話。」李歐很疑惑。「那些灰袍僧侶,還有那些孩子們。」

    「我們懺悔時允許打破沉默,」僧侶說,「用手勢和點頭很難說清罪孽。」

    一個又一個的孩子接連上台。他們懺悔的東西大致相同,無非就是心中的軟弱與退縮,還有飢餓與乾渴,乃至疲累,讓他們想要放棄,或是盜竊。

    「李歐先生,你呢?你有需要懺悔的罪孽嗎?」僧侶問他。

    有,而且很多。他心想,數不勝數。但他不想說,更加不想讓別人知道。「沒有。」他告訴對方,「一個人不會不犯錯。那是人生的一部分。我已經從錯誤裡汲取了教訓,我已經知道接下去應該怎麼做了。我已經用不著懺悔了。」

    孩子們被帶去享用他們的一份晚餐。

    李歐則在馬裡奧僧侶的帶領下朝另一邊走去。在走向大廳的時候,李歐表示了自己的好奇。「我能知道他們的食物是什麼嗎?」

    「當然能,」僧侶點了點頭,「土豆和魚肉湯,偶爾會有一些蜥蜴的肉。但是都索然無味,我們缺鹽。這裡畢竟距離城市太過遙遠了,而龐貝德卡爾也已經不復存在了,不是嗎?」他歎了口氣,看著走道另一邊在月光下搖曳的水面。「你知道嗎,白魔鬼?綠洲也在縮小,寂靜聖所很快就會名副其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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