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慟哭的沙海 第四十四章 醉酒 文 / 沙欏
謝絕了侍者試圖替他整理的好意,煉金術士關上了門,隨手脫下了滿是磚塵的襯衫,扔在了一旁的衣架上。他邊走邊解下劍帶,把帶鞘長劍放在了趁手的椅子旁。
他們的房間位於城堡的上方,眺望窗外,燈火輝煌的城市盡收眼底。只有夜晚,這裡才看不見遮天蔽日的磚紅色塵土。黑色就像一塊破布,蓋住了所有的躁動,而那些燈光便有如一點點可以燎原的火星在夜色裡蔓延。遠處,明亮的燈光漸漸消退,只剩下呈現出深灰色的海水翻騰浪花,朝著岸邊湧來。一座燈塔孤零零地立在一旁,彷彿站立在世界的盡頭。[搜索最新更新盡在|com|]
「贏了?」羅茜翹著腿坐在窗邊,頭也不回地說。
「贏了。」
女法師冷哼一聲,「她竟然沒死。」
李歐一時語滯,他竟不知說什麼好。她們都是正確的,又都是錯誤的。身為當局之人,他似乎沒資格說任何人。他只有沉默以對。
短暫的沉默過後,羅茜忽然扔下了捏在手裡的酒杯,霍地站了起來。她面無表情地與煉金術士擦肩而過,直接走向門外。
「你要去哪?」他問道。
女法師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看著他。琥珀色的眼眸帶著冷漠如水的平靜。這不像她,他心說,一點也不像她。她的冷靜讓他感覺不安,比火焰的怒火更讓他擔憂。沒等他再次開口,羅茜便搶先了一步,「我知道你的打算。」她說,用那雙他不敢直視的眼睛看著他。他虧欠她良多,無論從哪一點來說。「我要跟她談一談。我必須得去,否則我總有一天會死在她手裡。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我知道你也不想看見這一幕發生,不是嗎?」
他更不願看見她們爭吵反目。「我只是不想看見你們一言不合——」
「打起來?」女法師冷聲笑了笑。她撩了撩頭髮,幾縷頭髮便隨之垂落。她看著落在地上的頭髮,忽然愣了片刻,語氣忽然變得沉重起來。「在你的眼中我就是不折不扣的惡人嗎?放心好了,我現在可是一個廢人,什麼都做不到,還需要乞求你們的保護。」
「我沒這個意思——」
女法師冷聲打斷,「我怎麼敢跟你心愛的女人動手。我還怕被她一劍殺了呢。」說完她就甩手出門,將門關得震天響,灰塵撲簌簌落下。
煉金術士對著緊緊關上的門愣了一會,然後他低下頭,看著地上的頭髮。乾枯的紅髮像是被割下來的稻草尤為刺眼。他的傷口在隱隱作痛。他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抓起酒壺朝杯子裡倒滿了鮮紅的液體——就像血液。
酒杯邊還有唇齒的溫度,但煉金術士感覺不到絲毫甜蜜。酒壺裡香醇的葡萄酒彷彿被替換成了未成熟的梅果釀成的苦酒,含在嘴裡只有滿口的苦澀。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直到有些醉熏熏的。他抓起酒壺朝著裡面打量,裡面已經空空如也。他惱怒地扔下酒壺,不得不強迫自己站了起來。他撐著窗台,再一次眺望窗外漆黑的夜色。
黑暗究竟埋藏了多少東西啊?他心想,就像人心。他本以為自己已經足夠瞭解她們——不是有句古話嗎?「日久見人心。」她們一路追隨他,共同經歷痛苦和磨難,也一同分享歡樂——她們卻越加讓他看不明白,猜不透徹。他甚至把握不到她們的心思。她們每一個人都有秘密,全都隱藏在黑暗當中。他想知道,又害怕瞭解。
月亮高掛頭頂,他想埋頭睡覺,期望一覺睡醒便煩惱盡去,可又毫無睏意。他磨磨蹭蹭,在窗邊遲疑良久,片刻之後,他做出了決定。無論羅茜和陸月舞究竟說了什麼,他都得去看看。他不應當置身事外。他轉身從劍帶上取下長劍,抓著劍鞘朝門口走去。
煉金術士剛把手搭上門把,描畫樹林裡一位赤裸女人的木門就被敲響。不上染料的話,這女人還是顯得挺漂亮的。煉金術士驚異於有誰會在這麼晚了還前來找他,然後他打開了門。
門外是換上了一身白色長裙的學士小姐。李歐忍不住想像那些瓦利亞人穿上白色衣衫的模樣,結果是他自己噁心的快要吐出來。她的金髮盤在腦後,露出猶如天鵝般細長無暇的脖頸。煉金術士慶幸自己不是吸血鬼,否則他一定會控制不住撲上去。
「李歐,有空嗎?」學士小姐問道。她的鼻尖動了動,略帶不滿地說,「你喝了很多酒。」
他不在意的擺了擺手,「一點點而已。」
「真的只有一點點?」她湊了上來,在他的嘴邊嗅了嗅,眉頭緊緊皺了起來。她厭惡地說,「我討厭別人酗酒。」
「我既沒暈也沒醉。」李歐狡猾地說,「何況酒能醒腦——」
「它只會燒壞你的腦子。」學士小姐嫌惡地偏開腦袋,似是無法忍受他滿口的酒氣。「但願你的腦子還算清醒,還可以思考。」
李歐總算聽了出來。「你有事?」
「恭喜你,我真慶幸你還能瞧出這一點。」她挖苦道。
怎麼每一個人都像是對他抱有怨氣。他哪裡招人討厭了?為何人人都是這樣?「進來吧,」他讓開路,「想聊什麼?」
「你的酒喝完了?」學士小姐沒有動,她的眉頭依然沒舒展開。但是這一次煉金術士沒有吭聲。學士小姐反而歎息一下,「剛才你是想要出去?」
煉金術士動了動僵硬的脖子。「正要出去。」
「好啦,我也不問你要去哪了。我一看你這樣子,我就知道你要去找誰。」學士小姐悠悠地說,「我只想問你,能擠出一點時間嗎?」
「她們的事明天再說也不遲。」
然而學士小姐像是把他的好意當做了別有用心。「我一點也沒感覺到榮幸。」她用一種異樣的冷漠說道,「既然你能抽出時間,現在看上去也不像醉醺醺的樣子,那麼就跟我來吧。」說完,她便轉身出了門。
「去哪?」
「到了你就知道。」
巴頓親王的城堡有著傾斜的天花板,走道兩旁的牆壁也是一邊高一邊低,連接著一個又一個或高或矮的門。他們爬上一段大理石階梯——值得一提的是,就連大理石上也生長著透紅的紋理——一路往城堡的更上方走去。
「我們這是要去哪?」煉金術士再一次問道。
攀爬階梯讓他渾身都被汗水浸濕。酒精在加速揮發,他的腦子暈暈沉沉的,在樓梯上搖搖晃晃,看著眼前燃燒的火把竟然出現了幾個重影。他感覺自己就快要掉下去了。
「你要休息?」
「我想……是的。」
「抱歉,不行。」
「我感覺自己快掉下去了。」
「那是喝多了酒的錯覺。或者,你會告訴我你患有恐高症?」學士小姐尖刻地說。遲鈍的腦袋讓他摸不著頭腦。他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變了樣。就像……就像長得像伊薇拉的女法師。「身為女人的我也都沒有喊累,你還支持不下去?」
煉金術士扶著牆壁。醉意上湧,他覺得自己的雙腿就像灌了鉛般沉重。他靠在冰冷的牆上,雙腿打著顫,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我不累,只是……需要休息。」
「出汗能讓你保持清醒。」他聽見學士小姐的聲音彷彿從天邊傳來,「你需要運動。」他當然知道。可是手腳不聽使喚,腦子裡彷彿被灌入了銅塊。他只想呼呼大睡。「站起來,李歐。別該死的像個被女人拋棄了的懦夫!」
誰他媽的被拋棄了!煉金術士罵罵咧咧地靠著牆站了起來,他搖搖晃晃的站著,劍鞘拍打著牆壁,一陣匡當作響,讓他感覺心情煩躁。他使勁捶了一下劍柄,換來的卻是更大的噪音。
兩個巡邏經過的衛兵發現了他們,立即走了過來。
「白魔鬼。」一個衛兵說。
「喝醉了的白魔鬼。」另一個接道,「我還以為他們只會喝血呢。」
學士小姐警惕地瞧著他們,冷聲說道,「如果你們沒事就請走開。」
「不,當然有事,」頭一個衛兵說,「你看,你們需要幫助——」「——哈,多麼有意義的事情。也許頭兒還會給我們發幾個賞錢——」「喝醉酒的傢伙你一個人可抗不動。」
「不用你們假慈悲。」學士小姐抓出幾枚錢幣,「拿著錢,滾開!」
「滾開。」李歐咕噥道。他扶著學士小姐的肩膀,一手抓著劍柄,「把你們的嘴巴都……」他打了個酒嗝,「統統閉上。否則……我把他們的舌頭都剮下來……」
「你也閉嘴!」伊薇拉轉過頭衝他喊道,「別衝著我呼氣,我討厭你滿身的酒氣——」
「還有一張臭不可聞的嘴巴。」一個衛兵邊說邊晃動手裡的長鉤刀。
李歐刷的抽出長劍,「你想動手?」
「李歐!」學士小姐尖叫起來。
「看看,醉鬼,你連劍都拿不穩,還想和我們打架?」兩個衛兵一同哈哈大笑起來,「我用一根手指頭就可以把你從這裡摔下去。」
李歐又打了一個酒嗝。「我們……試試,就知道了。」
「見鬼的!我就應該讓你醉死在房間裡!」學士小姐抓住他的手腕,輕而易舉地奪下了他手中的武器。
「把劍給我。」他試圖奪回武器,但腳下一個趔趄,差點栽倒。
「你還嫌麻煩不夠多嗎?」
衛兵笑得更大聲了。「他,還說,要割下我們的舌頭。」
「我還可以割下你們的腦袋。」學士小姐咆哮起來,她的聲音在走道裡迴響。這聲音簡直能吵醒所有熟睡的人。「你們已經拿了錢了,趕快滾。」
一個衛兵拋了拋手裡的錢幣,「是是,我們這就滾。誰讓我們拿錢辦事呢。」對方滑稽地鞠了一躬,「願你和你的男人有一個美好的夜晚。」
「只怕白魔鬼連洞都找不到。」另一個衛兵大笑著,「到時候你就只能自己滿足自己了。」
「滾!」衛兵聳聳肩,彼此說著低俗的話,漸漸走遠。「該死的混蛋,好好看看,這就是你找來的麻煩!」
「你應該讓我和他們好好打上一場——」
「被打倒在地的只會是你,醉鬼。」學士小姐惱怒地說,「我真不該對你抱有任何期望,你真該回去。」她把劍扔給煉金術士,但他沒接到,長劍落在地上,發出痛苦的哀鳴。「你自己回去吧,祈禱自己還找得到路。」
她扔下了煉金術士,獨自一人沿著大理石階梯往上走去。她走過拐角,腳步聲漸漸變得輕微,最後變成了難以覺察的回聲,直至最後消失。
李歐呆立在原地。一切變化的太快,遲鈍的大腦甚至還沒搞清楚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他彷彿木偶般僵硬且頹然地揀起了長劍,看著空空蕩蕩的,只有火炬辟啪作響,照亮周圍的走道,他一下子坐倒在地上。
不該是這樣,不該是這樣的……事情的發展不應該是這個樣子……他環視四周,唯有扭曲的黑影與他作伴,他孤單無助。孤單且無助,在醉意中他不斷咀嚼著這兩個詞,忽然明白了它們的味道。如此苦澀,就像是被咬破的苦膽。他需要陪伴,需要安慰,更加需要早已不復存在的安全感。無休止的選擇和刀山火海讓他精疲力竭。他只想好好睡一覺,卸下所有的包袱——但他現在不能。不管是自以為是,還是連他自己也討厭的控制欲作祟,他都不能沉穩的安眠,她們需要他,而他也暗暗發過誓言,要把她們安全地帶回去。所以,他不能睡。是的,他不能睡。
煉金術士在階梯上掙扎著,用手肘撐著地面,以背部磨蹭粗糙的牆壁,艱難地爬了起來。他在階梯上搖搖晃晃,但他站穩了。他緊緊抓住了長劍,蹣跚地一步,又一步朝上面走去。
☆
伊薇拉敲響了城堡頂部唯一一個房間的門。
「雷拉學士。」她在門外輕聲叫道。
等待了一小會,裡面傳來了雷拉的聲音。「是黑荊棘學士嗎?請稍等,我來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竭力讓自己的情緒平息下來。她有些懊悔丟下了李歐一個人。但是,她受夠了煉金術士醉醺醺的樣子。這讓她想起了過往,年輕的時候:
她永遠記得那時候,她的父親摩帝馬?黑荊棘尚未發跡之時,應酬佔據了他的大半時間。每一晚他回到家中都是醉醺醺的模樣。她不會忘記,喝醉酒的父親用皮鞭抽打母親的情形。他像一個軟蛋,在患病的母親身上發洩被人嘲笑,鄙夷,謾罵,被人拒絕的怨氣。他就是一個可憐又可恨的懦夫,伊薇拉心想,徹頭徹尾的懦夫。
可是李歐不會是這樣的人。此時怒氣漸消,心中的衝動讓她想立即返回去。她擔心那個蠢貨會笨拙到從階梯上摔下去。但是她現在已經敲響了門。她只得按捺關心,擠出笑臉。
門很快打開了,一縷淡淡的清香從裡面飄了出來。
「這是什麼味道?」
「神廟祭祀的熏香。」雷拉輕聲解釋,「那個女人用的。」
他的信仰也是虛假的。伊薇拉放下心來。她不會和一個被蒙蔽了心智的學士談論有關密信的任何話題。雷拉的暗示讓她稍微放心。
對方讓開身子邀請她進去。
這是一間寬敞的閣樓小屋。散落的書籍和成堆的紙張並未讓她感到雜亂,心裡反而充滿了奇特的滿足和歡愉感。她熱愛書籍,更勝過奢侈生活。
「這裡有些亂。」
「沒事。我的房間也很亂,比這裡更沒法收拾。」
伊薇拉隨意揀起一本書。她拿在手中的正是一部探討有關真神如何點燃神火的古籍。她驚訝地看了看別的書,發現它們講的都是有關如何成神的著作。
「你怎麼看這些?」伊薇拉在雷拉騰出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因為……女人?」
「有一部分。」他應當是在實話實說,伊薇拉瞧著他並不躲閃的眼睛判斷。雷拉找了兩個杯子,替她倒上了一杯茶。「西海岸的紅茶。」他接著之前的話題說,「我畢竟是在為巴頓親王服務,他想要瞭解,而我就得應付他層出不窮的提問。侍奉國王比人們想像中還要凶險。」他的臉上露出心有餘悸的表情。「巴頓親王的諸多親信已經死了許多。都是因為沒法討得歡心,而被他下令處死的。我可不想成為下一個倒霉蛋。」
伊薇拉輕輕點頭,表示明白。她喝了一口茶,「那麼,另一部分原因呢?」
「因為千湖城邦。」雷拉沉聲說,「水手和商人們帶來了壞消息。說那裡水怪出沒,幽靈橫生。那裡被島民佔據,被巫術和邪法籠罩。從天而降的神明懲罰所有心懷不軌之人,還通過可怕的儀式把他們都變作了聽命於他們的傀儡。聽起來就像是天方夜譚——」
伊薇拉打斷了他,「這不是謠言,都是事實。」
「您這麼——」
「我親身經歷過,我們就是從千湖城邦而來。」
他面露驚異,難以置信。「難怪妮安塔小姐會和你們在一起。」雷拉後怕似的深吸一口氣,「但是我仍存有疑問。」他用手指戳了戳古籍包鐵的封面。「據水手們所說的,那個怪物,被列奧人稱作神東西是一頭章魚……可是它要如何成神?這明明不再可行了——」
「我們誰也不知道。」伊薇拉看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忽然說道,「雷拉學士,你收到首席學士的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