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四六、清照 文 / 易崑崙
四六、清照
從書架後走出來的這人,頭上用綵緞挽著三個鬟子,身穿一件紫底半袖褙子,上繡月白重蓮,下罩翠青百褶羅裙,足踏艷紅撒花布鞋。卻是個唇紅齒白,粉裝玉琢的小女娃兒。
風波惡聽了她的話語就是一樂,微笑道:「那小女娃,可知道這管中窺豹,是說人見識短淺的?你如此說自己,是不是不大對啊?」鄧百川也是在旁面現笑意。
他二人不清楚這「管中窺豹」的典故,趙傭卻明白這小女孩的話中機關。但他正努力抑制著自己突然莫名加快的心跳,沒來得及阻止風波惡自動跳入小女孩的語言陷阱中。所謂辱人者人亦辱之,這管中窺豹,正是這樣一個故事。風波惡笑人無知,卻不明白,真正無知的,恰是自己。
趙傭一旁暗自揣測著,這女孩出現在此,只怕多半就是那位名垂千古的李清照了。果然是盛名之下無虛士!但看她小小年紀,就借一句「管中窺豹」來自喻王獻之,捎帶著貶低了這取笑她的人。當真是心思玲瓏剔透,勝過常人百倍。偏又有著孩童的頑皮,設下這樣的陷阱捉弄於人,讓人想來不由得既是讚歎,又是忍俊不禁。
此時李格非已反應過來,他雖有些好笑風波惡自動撞上去,作了自己女兒茶餘飯後的談資笑料,尚且不自知。但還是假意板起了臉來,呵斥道:「胡鬧!夜色已深,你怎麼跑到前面來了,還不回去睡覺?你母親知道你到這裡來了麼?還『管中窺豹』呢?那你可知道劉惔曾織履養母麼?」
趙傭聽得這話,連忙笑著道:「李大人不要發怒,當知謝安曾雲,『小者佳』!」
那李格非說的「劉惔曾織履養母」,是因為剛才女兒引用自喻的王獻之,在被人指為「管中窺豹」的時候,曾說過「近愧劉真長」的話。劉真長就是劉惔,此人事母至孝,少年時家貧,曾織履奉養老母。李格非這當爹的意思就是,王獻之都說自己不及劉惔了,你這丫頭現在自比王獻之,那還不好好學著點,趕緊去找你母親去,別讓她擔心了。
而趙傭這廝就陰險得多了,明著解勸李格非,並誇讚他的女兒「佳」,是好樣的!暗裡卻小小的擺了李清照一道。他所引用那謝安的「小者佳」一句,雖然是誇讚王獻之的,但謝安後面卻還跟著個誇讚的理由:「吉人之辭寡,以其少言,故知之。」——因為說話少,所以覺得王獻之「佳」。而偏偏李清照剛剛依仗著牙尖嘴利,想要戲耍他們。這話趙傭拿來誇她,可就有些諷刺的味道了。
李清照如今年僅六歲,她是因為聽得前面響動聲大作,心中好奇的睡不著,才偷偷溜了進來。被發現後,因不忿趙傭幾人吵鬧,影響到她睡覺,才還嘴設下了語言陷阱取笑他們。到父親李格非呵斥她,剛開始還只扁了扁小嘴,顯出對父親的呵斥不滿得很。但不斷眨巴著的雙眼裡卻仍滿是頑皮,顯然是對於這呵斥,是絲毫不放在心上的。可聽到趙傭說出這「小者佳」三字,稚嫩的小臉上便微微泛紅。眼珠轉動,思量著自己究竟該如何反擊。
趙傭說出這話,把李格非給噎得夠戧,心說這倆人,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而趙傭自己,也是有些後悔,暗說這李清照縱然日後是一代「詞宗」,但現在卻不折不扣是個小女孩,自己沒事去欺負人家這麼點個小孩,如果傳了出去,可實在夠丟臉的。
哪知他還沒後悔夠,李清照已經放開童音回了他一句:「何至作老婢聲?」說完在身前一拂,掉頭揚長而去,口中兀自朗聲高誦著:「故人滄海曲,聊復話平生。喜是狂奴態,羞為老婢聲……」把個趙傭聽呆在那裡,險些沒給悔死,心說自己這次是丟臉丟大發了。欺負人家小女孩不說,還被小女孩給反過來羞辱了。
李清照臨去說的那句「何至作老婢聲?」也是引用古人的話。謝安這人鼻子不好,說話時有很重的鼻音。但他才學冠絕一時,當時的讀書人都以學他的腔調為時尚,時稱「洛生詠」。就跟後世風行的模仿秀差不太多。而在當時,只有大畫家顧愷之不以為然,並說過這句「何至作老婢聲?」來譏諷。趙傭引用了謝安的話,李清照就搬出顧愷之的譏諷來對付他。那意思就是說,你這傢伙不管什麼好的壞的,只會鸚鵡學舌一般。而李清照離去時吟詠的,乃是唐代張祜的一首詩,也是在轉彎抹角的諷刺趙傭學那「老婢聲」。
趙傭這裡差點悔斷了腸子,一旁李格非也是哭笑不得。既擔心趙傭惱羞成怒,又高興自己的女兒機靈過人。鄧百川與風波惡卻早聽得懵了,面面相覷,不知他們三人在說些什麼。
趙傭懊惱了一會,突然「哈!哈!」大笑連聲,笑完對著三人詫異的目光說道:「此事想來還是我們不好。動靜太大,深更半夜的,吵到了小姐睡覺。呵呵,李大人,說起來你這位小姐,可當真是天資聰穎,古今難得一見啊!將來在這文字上的成就,怕是還要在你之上了。只怕就是那東坡先生,也未必能及。我輸給了她,卻也不算如何丟人!」
李格非動容道:「如何能得這等稱讚!過譽了,過譽了啊!」
趙傭將手一擺:「我這可是真心誇讚,你不要當成是奉承話來聽啊!也莫要效仿那『傷仲永』之舉,只以平常心待她最好。日後你父女同以文名彰顯於世之時,當知我今日所言不謬。嘿嘿,到時你父女二人,怕是也不見得輸給那『二王』父子了。」
李格非被他誇得也是心中舒爽無比,笑道:「承殿……丁公子吉言了。倒是剛才小女言語中冒犯幾位之處,李某在這裡賠罪了!」說完抱拳對三人施了一禮。
鄧百川雖然不明所以,但見趙傭還了一禮,便也就依樣畫葫蘆的跟著做。風波惡卻是較真兒的人,往旁邊一閃,說道:「這個禮風某可受不得,你們剛才究竟說了什麼,哪裡有什麼得罪冒犯了?」
趙傭與李格非二人聽得一樂,李格非還躊躇著不願明言,趙傭卻笑道:「天色太晚,李大人,我們這就告辭了!風四哥,莫急,我路上說給你聽!」說完拱手為禮,辭別李格非。
一路上,趙傭把剛才的機鋒詳細解說,二人才明白其中奧妙。風波惡恨恨的道:「原來我自己才是那無知之輩!被人笑話了,卻還不知道!看來這書讀的多,果然花花腸子就多,包三哥是這樣,丁兄弟你也不差,就連那個五、六歲的小女孩,都一肚子的機巧。嘿嘿,別說罵人不帶髒字了,根本就是被罵了都不知道啊!」
鄧百川哈哈大笑:「有趣!有趣!不想我今日被一個小女孩看做了無知之徒。慚愧得很!不過這女娃娃也實在了得,當得起神童之稱了!」
二人聞言,都是連連點頭,趙傭說道:「鄧大哥說得不錯,這等女娃娃,實在是我平生僅見的。想我自詡飽讀詩書,卻也輸了,著實令人感慨啊!」
風波惡也笑了起來:「是啊,被這種人笑了,也只好怨老天了。誰叫老天爺生得咱不如人家聰明呢?哈哈哈哈……」
三人齊聲大笑,惹得那街上出來「夜生活」的人紛紛側目。
同一時間的李清照,正睜大了一對清澈的眼睛驚訝的問道:「他就是晉王殿下?」見父親虎著臉點了點頭,她向後一倒,在床上笑得直打滾,「我今天居然戲耍了他!咯咯咯,真是太好玩了!嘻嘻!」
看得李格非無奈轉頭,正對上妻子王氏一雙同樣滿是笑意的雙眸。不由得瞪了她一眼,
不料卻換來一記大大的白眼,自己也不由得「噗!」的一聲,笑了起來。
夫妻二人相對而笑,卻都沒注意床上的女兒已經停止了翻滾,眼睛裡飄動著一絲促狹,暗暗對自己說道:「這種好玩的事,以後還要再來過!」
趙傭在冬日的夜風中,沒來由的一寒。不由得止住了大笑,搖晃了一下腦袋,對鄧、風二人道:「鄧大哥,風四哥,我們似乎忘記了吃飯呢!前面不遠,就是相國寺了,就在那邊用飯可好?」二人自然應允。
相國寺一帶,歷來為東京汴梁繁華所在。這夜間裡,寺南的繡巷與寺北的甜水巷,更因為妓館眾多而喧囂無比。
大宋開國時,太祖趙匡胤為了對那些被他「杯酒釋兵權」的功臣們有所補償,公然提議:「多置歌兒舞女,日飲酒相歡以終其天年」,從此大宋開始官營妓業。到此時,這一行業可謂繁榮不下盛唐。茶肆、酒樓及各類瓦捨、勾欄中,到處可見彈琴唱曲的樂人和歌姬,更有專門的青樓營業。那高檔的,名媛、美酒、佳餚一應俱全,實在是日進斗金,不在話下。雖然仁宗年間就開始禁止官吏嫖娼,但這種事,從來都是越禁越是興旺的。所以如今在大宋,官吏嫖娼也並不是什麼稀罕事。只是大家都小心的把握著分寸,對那自薦枕席之類的事,避著人行事而已。
趙傭三人卻是毫無這種煩惱,便來在甜水巷中一家青樓上,聽著詞曲,吃喝起來。